海上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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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暴雨

时间进入七月,盛铭绪就再也不缠着钟灵毓陪他一起吃午饭了,刚过小暑,天气就跟进了蒸笼一样,闷热又潮湿。每天清早就能看到明晃晃的太阳高悬,知了在树上叫个不停,叫的人烦闷燥郁,连屋内坐着都会汗流浃背。这时候,姑娘应该在自家的园子里,临水消暑,悠然抚琴读书吧?

不舍得姑娘每天顶着太阳出门,盛铭绪就在下班后上门,总要找上各种借口。今天是来陪钟伯父下棋,明天是病人家属给他送了新鲜的菱角送来给钟伯母尝鲜,次数多了总能和小姑娘说上几句话。于是钟父瞧他的眼神就变了,明里暗里带着审视。盛铭绪态度愈发恭敬,钟母对着他笑脸也越来越多。

而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却叫他捉摸不透。明明待在一起时开心笑闹,可他始终觉得隔着些距离,聪明剔透如她,肯定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可她却始终只让自己停在当下的位置,不允许再进一步。

是分享喜怒哀乐的好玩伴,却不是心心相印的爱人。

今日轮休,一大早盛铭绪就来了嘉卉堂。他想邀请钟灵毓一起去城外的碧湖玩。碧湖上栽种着成片的荷花,已经到了花期最盛的时候。街头巷尾都能看到许多挑着小担卖荷花莲蓬的小贩。

“听梧县本地的同事说,碧湖湖水干净清澈,养出来的水产都更加鲜甜。现在正是荷花的花期,去碧湖划船摘莲蓬、再吃顿船宴是十分风雅的玩法,我留洋时整日不是泡在图书馆就是宿舍里,除了高楼汽车也没见多少自然风光,如今有时间就想去看看。”清俊的青年风姿卓著,来梧县久了似乎也沾上江南的书生文气,评弹也听出了古韵绵绵,清茶也品出了袅袅余韵。

他今日好好打理过自己,头发梳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穿着一袭浅色的棉绸长衫,长身玉立,与往常见到的洋气打扮气质迥异。显得温文尔雅,一派世家公子的洒脱贵气。

钟父坐在花厅的太师椅上,托着茶盏并不搭腔。

盛铭绪坐在下首和钟母说得十分欢快,钟灵毓陪坐在一旁眼神溜过来又溜过去,一副椅子上长了钉子的模样。

“这个呀还是我们年轻时玩耍的去处,现在年轻人都嫌土气了,都爱去逛公园逛商店啦!”钟母见女儿搞怪,伸手拍她一记,“和盛家哥哥出去玩不许撒野,不许带着人家去水深的地方知道吗?”

只要能出去玩,钟母现在说什么钟灵毓都是“好好好”,每年夏天都难熬得不行,白天母亲不许她出门晒得黑不溜秋,都是要留她在家里的,晚上更不能放小姑娘一个人出门了!钟父钟母年纪大了不爱出门,上次带她去城外碧湖,还是多年前的事了!这次盛铭绪提出要带她去划船摘莲蓬,她早早就等着了。

“真是放你在外面都疯跑成野丫头了,你娘说的话都听进耳朵里没有啊?”钟父板着脸。

“哎呀听进去了!”钟灵毓捂着耳朵站起来,“不许撒野、不许去水深的地方、早点回家,爹娘的教诲女儿铭记于心呢!”

“嗯,不止要听,还要记记劳知道伐?”钟父苦口婆心,钟灵毓看看外面的天色,急的跺脚,“爹,再不走天就热了,你也不想我们晒中暑吧?”

“你这丫头!走走走!赶紧走!”钟父赶小鸡一样驱赶他们。

盛铭绪和钟灵毓相视一笑,脚步轻快,拔腿就撤。

后面还传来钟父中气十足的声音,“早点回来晓得伐?钱带够了没有?”

女儿没回头,只伸手挥了挥,钟父看着她的背影忽而又想起一句叮嘱:“不许去水深的地方!走路当心,不要毛毛躁躁的!”

这次连孩子的背影都看不见了,钟父心中忽而涌上了无限的惆怅。

“你可真是的!女大不中留还是你自己说的话呢,现在有小盛这么个合意又出色的孩子了,你又要伤心。”钟夫人语带嫌弃。

“谁说咱们女婿就是那个小子了?我看咱们女儿的心思不一定在他身上呢!”钟父嘴硬。

钟母一时也语塞了,她露出一丝忧色,“老爷,你说咱们女儿怎么想的啊?说她喜欢吧,总差那么点儿,说她不喜欢吧,也不像!”

“这个死丫头,盛铭绪这个小伙子不错的嘛,就是让她爹娘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了,这送上门来的她还犹犹豫豫的,早点把事情定下来我没准能活到抱外孙的时候!”钟父细数盛铭绪的优点,小伙子身板好,长得俊,正经留洋回来的医生前途无量,最重要的男方能到他家来啊!哪怕外孙不姓钟也没事的,只要女儿外孙生活在他跟前,他心里就踏实!

“哎,让他们年轻人自己去解决吧,我们也不能上赶着把女儿嫁给他,那成什么样子了?”钟母劝道。

遮天蔽日的荷叶,带着清新香气的湿润微风扑面而来。举目皆是碧色的荷叶,粉色、白色的花儿点缀其间。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一只小乌篷船摇摇晃晃地在荷塘中穿梭,那摇橹的桨拍打水面的声音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你会不会啊?”钟灵毓双手扶着船,纤弱的身子随着小船摇晃更显得弱不禁风。

“万事开头难嘛!我也是第一次划船!”盛铭绪扶着船桨满头大汗,“你坐着别动啊,当心摔下去!”

“我不动,可我有点晕~”钟灵毓捂着胸口,觉得自己可能中暑了,也可能是晕船,只觉胸闷想吐。

盛铭绪懊恼,就不该逞能让船夫离开的!他挫败地松开桨,跌跌撞撞走到钟灵毓身边坐下,从带上船的小包裹里找出了一把折扇,给她扇风降温。

“先歇一歇,我不摇桨这船就不晃了。”

果然,小船慢慢平静下来,掩在重重的荷叶丛中,全靠风和水流将他们送入藕花深处,这里的荷叶荷花长得很高,人坐在船头都能被接天的莲叶没过头顶,遮住了头顶的烈日,凉爽宜人。

盛铭绪伸手摘了朵莲蓬来,用湖水洗净手心的湿汗才拿出手帕擦干净,接着一颗一颗剥莲子给钟灵毓,姑娘也乖乖地一颗一颗吃进嘴里。

去掉翠色外衣的莲子白嫩、脆甜,新鲜的莲子几乎吃不出来苦味,等莲子清新的甜压住口腔里的苦涩感,钟灵毓混沌的头脑也清醒许多。

“不会划船还逞能,这下好了,咱们怎么回去?”钟灵毓嗔怪道。

盛铭绪尴尬地挠了下眉头,“等会儿我再研究研究,肯定能把你安全送回家!”

见钟灵毓一脸怀疑,他拍着胸脯保证,“你要对我有点信心!”

“湖面上比城里凉快些!”盛铭绪没话找话。

钟灵毓把手伸到水里搅弄,“这水也很凉快!”

盛铭绪见她半边身子都趴伏在船沿,赶紧朝她挪过去,大手紧紧抓着她的另一只胳膊,叮嘱她:“小心掉下去!”倒是没说什么不许玩水的扫兴话。

钟灵毓用手泼着水玩了会儿,一时兴起,她甩着湿淋淋的手把手上的水全甩盛铭绪脸上去了,盛铭绪敢怒不敢言,偏头躲开。欺负人是会上瘾的,俊朗青年这一脸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模样激起了恶霸千金的恶趣味,她用手舀着水泼他。

盛铭绪听她银铃般清脆又快乐的笑声,只觉得心软了一大片,泛着腻人的甜。

他故意靠近她甩头,湿漉漉的头发上沾上的水珠四下乱蹦,又都蹦回了小姑娘的脸上,姑娘顾不得划水了,湿漉漉的手捂着脸蛋笑。

“快帮我擦擦,水进眼睛了!”盛铭绪闭着眼睛伸头求助,满脸都是水珠,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湖水。

钟灵毓双手扯着手帕盖在他脸上,两只手并不触碰他,只用帕子贴着脸吸水,“眼睛能睁开了吗?”

丝帕另一边传来有些闷的“嗯”,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揭掉了蒙在脸上的障碍物,这一瞬,两个人距离极近地四目相对着。

此刻仿佛万籁俱寂,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挪开眼睛。

“你刚刚,甩水的样子....”钟灵毓眨巴着眼睛,在盛铭绪期待的神情中噗嗤笑出了声,“好像小狗狗哈哈哈哈!”

“你才小狗呢!”被嘲笑的青年笑着看她笑闹,眼中的柔情满的快要溢出来。

“那你会把落水的小狗捡回家吗?”

钟灵毓听懂了,一瞬间双颊绯红灿若桃李,但她转身面朝前坐直了身子,以一种回避的姿态避开了这个问题。

盛铭绪低头挠眉,悄悄深呼吸一口气缓解紧张的窒息感。他挪到姑娘面前盘腿坐下,攒足了勇气又问了一遍,“你愿意把流浪的落水小狗带回家吗?”

“不,不行的...”姑娘声若蚊呐,神情僵硬。她垂下了头,手指绞着裙子不敢再看他。

盛铭绪觉得心霎时凉透,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才找回了一星半点张嘴的力气,“这样啊...你可真不善良...”嘴角抽动着想再说个笑话逗她笑,脑子却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们就这么沉默下来,世界仿佛都能听见彼此胸腔里心脏鼓跳的声音。

“我想回家了。”钟灵毓低声说。

“好,我...我送你回家!”盛铭绪觉得自己像是屁滚尿流逃到了船舱外,船撸不知为何变得听话好使唤了,乌篷船竟然在他手里稳稳地前进了!真是可喜可贺,他居然无师自通学会划船了!

事实证明,虽然会前进但不会转弯,船只会越走越远。盛铭绪看着四周依旧密不透风的荷叶丛颓然。

船舱里坐着的姑娘颇有几分不自在,盛铭绪又不忍心了,“你吃点东西等我吧,我再研究一下怎么转向。”

钟灵毓捧着绿豆糕小口地啃,看着青年再次满头大汗研究船撸,只觉得食不知味。心里忍不住委屈,说出来干什么呢?不说的话她还能自欺欺人,他们只是两个投契的好玩伴,现在好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委屈委屈着就忍不住掉金疙瘩,她吸着鼻子张嘴继续啃糕点。

“我还没哭呢,你倒先哭上了!”头顶传来无奈的声音,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她面前,上面绣着一丛兰草,有些眼熟,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去他办公室时给他擦水用的,当时没在意,现在才发现被这人偷偷昧下了!

登徒子!

钟灵毓一把抓过帕子,擦完眼泪又擦鼻涕。盛铭绪心疼的直抽,“我都舍不得用,你拿来擦鼻涕?”

“不就是一方手帕么?回去我给你买十张百张还你!”钟灵毓又狠狠擤了一次鼻涕,把手帕团吧团吧用力丢了出去。

“哎——你干嘛呢?”盛铭绪伸长了手去接,帕子随着风落进了湖面,迅速浸湿沉了下去。

连块帕子都不肯给他了?盛铭绪从来没有这么无力伤心受挫过,他第一次被一个姑娘这么嫌弃,还是他喜欢了这么久的姑娘!

“你不喜欢就还我,丢了干嘛?”

“又不是你的,我想丢就丢!”钟灵毓瞪他,“你那么大声干什么?”

盛铭绪被噎的说不出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气又气得不行,火又不能发泄出来,他垂头丧气地丢了桨,背对着姑娘闷闷地在船头坐下。

乌篷船再次随着水流飘动,湖水倒映着碧蓝的天空,夏日的天总是变化无常,方才晴空万里,不过一会儿,乌云阴沉沉地压下来,天色黑沉地仿佛晚上,狂躁的风像脱缰的野马,在湖面掀起了浪。

钟灵毓抓着船篷稳住身子,她冲船头的盛铭绪喊:“你还在那儿坐着干什么?当心掉到湖里去!”

盛铭绪环顾四周,他们现在所在的水域风大浪急,小船摇晃着很容易就被掀翻了。看着刚离开的那丛藕花,盛铭绪抓着撸奋力摇楫,见钟灵毓要出来拉他,他怒喝一声:“回船舱里坐好!我们去荷花丛里,那里风浪小些!”

刚到荷花丛,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就砸了下来,被风刮着雨幕都连成了片。盛铭绪将船又往深处划了段距离,四周被荷叶的根茎包围,乌篷船晃动的幅度明显小了许多。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冒着枪林弹雨一般的大雨钻进船舱。钟灵毓红着眼睛望着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却让他没来由地生出了些怨气。他在船舱里找了处地方坐下,看着舱外的雨幕保持沉默。

随着风雨一起来的还有轰隆隆的雷声和闪电,一道粗壮的闪电劈亮了天空,震天的雷鸣在耳边炸开,钟灵毓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一只湿热的大手伸过来握着她的手,盛铭绪朝她挪近了一点,语气生硬,“没事的,别怕。”

钟灵毓没有拒绝他的靠近,两个人挤在狭小的船舱里,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摇晃的船摆动,直到肩膀挨着肩膀,手紧紧相握。

天仿佛被捅了个窟窿,瓢泼的大雨不见一点变小的迹象,好在呼啸的狂风刮过去就没再来,小小的乌篷船解除了翻船的危机。四下静谧,只有雨点砸在湖面砸在船篷上砸在荷叶上,滴答噼啪,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竟然有了【雨过圆荷万点星,云开银汉眼前明】的诗情画意。

“为什么?”明明你对我的感觉并不是讨厌的。

钟灵毓恍然回过神,下意识想抽回手,盛铭绪赌气般地紧紧握住,不想让她得逞。

“咱们一起玩得开开心心的,是你越界了!”钟灵毓拧不过他,别开头不想理人。

盛铭绪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的后脑勺,胸口燃烧着羞耻又难堪的情绪,“我...你只是把我当你解闷的玩具是吗?”

“你倒打一耙!是你先找我玩的!”钟灵毓扭头瞪回去。

“我什么时候...?”盛铭绪下意识否认,忽然黑着脸问她,“你觉得我是跟你玩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