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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伤逝
颍川到雒阳的距离并不远,很快这边就收到了大将军何进的回信。
在信中,何进不但答应了陈寔的请求,更表示对能受到陈寔这样的请托倍感荣幸。
作为东汉一百余年间出身最低的大将军,这位“杀猪宋玉”现在做梦都是能与这些老牌士人扯上关系。
从而让自己那还在萌芽的何氏宗族,也能沾上些高门的贵气。
遥想党锢刚解那会儿,何进初掌大将军印,就巴巴地派了专使奔赴许县征辟陈寔,许以高位,却被陈寔干脆利落地拒绝。
而眼下,这位中原士族中的泰山北斗竟然专门致信要把自己的亲孙子托付给他,这又如何能不让他欣喜若狂?
至于陈潜本人究竟是奸是恶,是男是女他是全然不在乎的。
与两年后近乎聚集天下英才的大将军府不同,此时这儿实在还算不上热闹。
眼下大将军府属吏中的头号人物还是长史王谦。
陈潜前世能对这个人有些印象,还是因他有个日后在文坛大放异彩的儿子王粲的缘故。
剩下的僚属里,稍有名头的也就袁绍、刘表和蒯越,就这些已经是何进五年间四处抛橄榄枝的全部成果。
反观郑玄、韩遂、荀爽、张纮等一众名士,则以各种理由表示了拒绝;颍川几个大族的核心子弟更是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继续家里蹲。
原因无他,只四字而已——
天数未定!
谁都知道他何进是凭借着妹子在宫中的地位当上的大将军,可偏偏何氏所出的长子刘辩现在还不是太子!
反倒是王美人所生的次子刘协更受当今皇帝的宠爱,宫中已经屡屡有易储的风声传出。
要知道,当今皇帝刘宏眼下才不过30岁,却已经是废过一任皇后的人了。
谁就敢说,何氏不会步先皇后宋氏的后尘?
届时兄凭妹贵的何进于朝中更是难有立锥之地了!
这不,征辟陈潜的公车,已然在官道上扬起尘土,最多三四天,就能停在陈氏门前。
此时的陈潜却显得有些寂寥了。
几天前,陈潜的《千字文》刚刚传出时在颍川着实轰动了一把,在荀彧带着他的郡守府同事团来参观了一番后更是达到顶峰,同郡不少年轻士人都慕名要来拜访。
但这样的喧嚣在第二天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显然,陈潜很是不受伯父陈纪待见的传闻也以同样快的速度散播了出去。
《千字文》再是好文,也可以设法抄回去偷偷看。
可要为此得罪颍川陈氏下一代板上钉钉的当家人那就殊为不智了。
陈潜倒也没有去感叹什么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这就如同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他既然选择了要走自己的路,当然也就难免要承受一些代价。
此时他正攥着一支炭笔,在一张蔡伯纸上写写画画,口中还不停地喃喃自语。
他正在试图以人物关联图的形式理清自己记忆中中平四年的雒阳政局。
汉灵帝下面当然是十常侍和蹇硕,而十常侍和蹇硕又分别有箭头指向刘辨和刘协。
何进和袁绍放在一起,与宦官那边当然是敌对的。
可那边当初举荐何皇后进宫的恰恰又是十常侍中的郭盛,何进那个后妈舞阳君更是把一个女儿嫁给十常侍之首的张让之子......
如此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网络简直要让陈潜崩溃。
恰在此时,只见陈府的一个随从,跟疯了似的,“哐当”一声撞开陈潜的房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抬起头来时已是满脸泪痕:
“公子……您节哀……府君大人,刚……刚去了。”
陈潜手里的炭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府君?陈氏族中当然只有自己那位德高望重的祖父能被称为府君。
他......去了?
怎么可能?
陈潜只觉天旋地转,对方给自己取字,帮自己编简历不还是几天前的事吗?
就这么几天的相处,他与陈寔自然谈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可陈潜却早已为这位德厚流光深明大义的老人所折服,把他当成了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辈。
他跌跌撞撞地扑出门来,明晃晃的阳光也驱散不了心中的冷意。
没走几步,就看见陈群和另一个自己不太熟的堂兄陈忠。
陈忠仿若被抽去了脊梁骨,双手捂脸,哭得肝肠寸断。
陈群也是身形僵硬,平日里那从容不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气度,此刻仿若被寒风卷走,只剩满脸的悲戚。
三人一同迈进屋内,屋内仿若被死亡的阴霾笼罩,死寂沉沉。
陈寔静静地躺在榻上,面容安详。
尽管谁都知道,那位老人眼下已是84岁高龄,将会在不久的将来离众人而去。
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所有人都只觉得猝不及防。
众人已经习惯了被庇佑于其羽翼下的感觉,如今却像是头顶上没了屋顶。
而此时作为新任族长的陈纪却不得不站出来主持局面了。
事实上,他已经实际主持族中事务多年,而直至今日,他才算是将这个家族的担子担在了肩上。
只见陈纪双肩颤抖,强忍悲恸地看向一旁的老仆陈三:
“陈三叔,阿翁他……是怎么走的?先前郎中不是说,还有一年光景吗?”
这位连陈纪都要以叔相称的老仆如今也已年过古稀,他在陈寔任闻喜长的时候就已经跟随身边了。
“上月起,主人就不肯用药了。主人说他这辈子活够了,活累了,更活怕了。能为家族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都曾尽力筹谋。”
陈三的面上却显得很是淡然:“主人做了一辈子的名士,说到底也就活了一张面子,如今只希望能体面些离去,也算是慎始慎终了。”
言罢,陈三很利索地从怀中掏出一封遗书,递给陈纪。
陈纪双手颤抖着接过遗书,展开,久久伫立。
良久,他先是将目光转向缩在角落中的陈义。
这可怜的孩子已然脱了相了,却不是因为悲戚,而是被吓得,仿佛是在等待最后的判决。
“父亲大人在遗书上说了,你以后依然是陈氏子弟,和你娘一块好好过日子罢!以前的事,就让他过去了。”
陈义如蒙大赦,面上一抽一抽地仿佛在竭力控制不现出喜色。
陈纪摇摇头让他退下了,转而示意陈潜向前。
“父亲在遗书中对你也有交代,让你别因他的离去,耽搁了自己的志向。等出殡后,你便启程去雒阳。”
陈潜顿时一愣,眼眶顿时一红。
他来的时候就在盘算老人的突然离世会不会对他的仕途规划造成影响。
而对方显然是为他想到了这一点,这才在遗书中提前交代,为他免去了道德上要承担的压力。
陈纪更是泣不成声,他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更低:
“阿潜啊,现在或许该称你为昭明了。我陈元方确实是个没本事的人,一辈子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这陈氏的家业败在我的手里。”
说到这,陈纪也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你的心思,我虽不懂,但父亲的眼光,我信。你且好自为之吧,往后也不必来拜见我,有什么事,让长文转达便是。”
陈潜应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恰在此时,又一名仆役飞奔来报:
“不好了!陈三叔......他随府君大人去了!”
众人听闻,顿时呆若木鸡,脸上的悲痛瞬间凝固。
紧接着,一阵低低的抽噎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很快便汇聚成一片悲恸的哭嚎。
陈潜呆立了一阵,转身迈出门槛,抬头望天。
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他却仿佛看到了一个时代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