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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缺口
韦氏实业多为田产,在江淮一带漕运业务也规模庞大,钱庄、商铺难以计数。每年韦氏光漕运输税就高达数十万贯,数额巨大,出纳条目繁杂,各类数不尽的账册送进韦氏账房,最后整理、罗列、核销,摆上韦元昭的书案。
按韦氏内部的规定,各地每年都要呈送钱粮丝绢及收支、税款账目。账房与各州、县的数字须完全相符,分毫不差,才可以结项。如果有一项不符,整个账册便要被驳回,重新填报,重新盖上地方管理的印章。
可钱粮运输过程中难免有损耗,丝绢也会染上杂色而折损,出现账册与实物对不上的现象是大概率事件。稍有错误就要打回重报,江淮两道尚好,而岭南、黔中、剑南道的人,因交通并不发达,往来路途遥远,如果需要发回重造势必耽误相当多的时间,所以前往审核的掌柜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路途遥远,来回非常耽误时间,怕耽误最后的核销,上下层也就都默认了这潜规则,不只是韦氏,甚至官府也有这样的做法。这原本是便宜行事的习惯性做法,也没有人质疑。
可这其中就有很多的操作空间,下游管理者拿到空印文书,有得是手段谋私。韦氏人口众多,家产家业也多,这文书上少一点,库房里就要少一堆!
韦元昭看着这调查的结果,神色凝重,他并非不知道空印的做法,他只是震惊,震惊到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多少人对此默许,构建起了怎样的利益关系,才能让他们对这样漏洞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事,缄默不语。
韦氏太大了,大到有些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是自己未察觉的?韦元昭开始重新考虑对这件事的处置,思索一番,唤人招来韦二郎。
韦二郎,韦思训,韦元昭的嫡长子,没什么为官的天赋,也志不在此,十九即传家政,按亲族,御臧获,美肴酒,综出纳。
韦思训带着几十万贯岁利归家,见这白雪好似白银铺地,脚步轻快,喜不自胜。却见韦元昭面色凝重,心知是有大事,也不敢怠慢,进书房后就侧立在韦元昭身旁,等韦元昭发话。
不多时,韦元昭有了言语。
“令你勾当族中产业,观你气色,想是成绩不错。”
“儿此次回府,携钱财珠宝直四十万贯,粮食丝绢抛却税赋,留存亦直十万贯,只是当季枯水漕运不通,要晚些才能到,就等阿爷到时亲自接收。”
“辛苦你了,做的不错。”
“不辞幸苦,只是想念爷娘弟妹。”
“小寒大雪,来年也必是个丰年啊。”
“阿爷说的是啊。”
“瑞雪兆丰年,害虫活不到开春,来年才能丰收。”
韦元昭屏退左右,招呼韦思训侍茶。
“十五郎的事想必你已知晓。”
“略有耳闻。”
韦思训敏锐的察觉,韦元昭对韦明哲并没有苛责的意思,也就没为韦明哲说好话。这些个子女心思想法韦元昭都了解,也不卖关子。
“你觉得韦氏如今的处境如何?”
这倒是问的韦思训有点懵,父亲对自己的教导,很少有这么宽泛的概念,多是切实之事,历练多年,面对这样的问题,倒也能对答。
“我韦氏家大业大,声名显赫,朝中政要多有关系,各地亲族产业无数,内平外成,说一句比肩五姓也不为过。”
韦元昭听罢,也没有否认。
“说点自己的看法吧。”
韦思训闻听此言,话锋一转。
“我总管族中事务,发现族中管理冗余,许多地方结构混乱,令出多门,有的州、县甚至出现两个管事管一个下人的情况。令不行则禁不止,儿时常思考,这种情况该如何改变。”
“你说得对,韦氏太大了,也太复杂了,连为父也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些人,都是你的亲朋,不论能力如何,庸碌与否,都要给他们谋条生路,还有些人,手里有些权力,便中饱私囊,内耗家族,为人所不齿。”
韦元甫想到韦明哲,那笨拙勉强的模样,出神片刻。
“可这样的人,皆是你的叔伯,你的子侄,韦氏该改变,他们也要生存,他们也有欲望,这是人性,也是人权。有他们是你的祸,也是你的福。”
“他们会朝你伸手,会拖你后腿,更多的时候,你需要他们的帮助,韦氏并不是一家的韦氏。”
大论一番,韦元昭才进入正题。
“十五郎在江淮经采购的差事,发现族中公权私用的行为有难以遏止的态势,透露给了我,为父一查,才发现问题的严重。”
“只说这空印,岭南、黔中诸道,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空印无法杜绝也就罢了,江淮漕运发达,甚至,晋陕就在附近距离,都有大量空印行为。我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事态发展至今已经无法再视而不见了。”
“空印、挪用、虚报、营私,这些人有的是手段。仗着同族宗亲的身份,他们肆无忌惮,俨然忘了韦氏是谁说了算。”
话锋一转,韦元昭语气又缓和了许多。
“如我所说,毕竟是亲族,留条生路,不使人心向背。”
“这事交给你去处理,做得体面些。”
“别耽误了除夕团圆。”
韦思训听罢骇然,却也不敢劝,当即领命,离开书房,唤来下人招揽人手。
如果没有韦明哲的透露,或许韦元昭会将这漏洞留给韦思训掌家后去整治,但正是韦明哲的透露,让韦元昭明白,这问题该自己解决。韦思训没有那般威望,到时朝中也不定有韦坚这样的助力,如今连韦十五郎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再过十几年,子弟骄横,形势变动,事态发展又有谁能预料?
既已决计,韦元昭当即规划好了措施。
“去请诸位长辈,来堂议事,顺便把二郎叫上。”
堂内已经坐满了叔翁,韦思训站在韦元昭身旁,一群长者神色自若,皆沉默不语,韦明哲刚捅个篓子,韦元昭调查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们都隐有预感,恐怕是江淮两地又出了什么事。
韦元昭率先发声,打破寂静。
“今日请诸位来,不为别的,只为账项核销一事。每年这账目都是腊月送至账房,再经账房整理,分册结账核销,送至我手中,经我过目分发示下。”
“我知道,送上来的钱粮、丝绢难免有损耗,账册与实物不符也属常见,账册有一点差错,地方就要重新填报,交通不便,甚是麻烦,也就有了事先加盖文书的做法。”
“这本是权宜之计,可不想给贪墨行径大开方便之门,真有人敢堂而皇之的以这空印文书舞弊谋私,如此欺罔行径,竟使我这宗主不知!敢言这韦氏是何人的韦氏?”
韦元昭目露怒色,言毕怒摔面前茶杯,一众长辈面面相觑,韦元昭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饮一大口,压下心中怒火。
“贤侄莫要生怒,钱粮这些账目数字,州必合道,道必合部,出入对错,最后长安说了算。而部道间距离,远则六七千里,近亦三四千里,一旦有错,一次往返差不多要数月时间。先印而后书,这是权宜之计,且由来已久,亦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况且所盖公章骑年压月,又有骑缝公章,流散出去也办不成事,这空印文书也不好拿到,舞弊行径多是少数。”
在座的长辈都是公房嫡系,房中各支他们都有话语权,与各支的牵扯远比韦元昭这个宗主深,指不定哪个被抓典型的就是他们的侄孙,只能谨慎说些公道话。
韦元昭知道还有句话他们不好说,韦思训当即心领神会。
“阿爷,韦氏庞大,需要用人的地方不少,这些人都是经年累月的培养磨砺出来的,且都是自家人,况且历来如此,未曾听闻有罪,一旦治罪,恐怕不能服人。”
“治罪暂且不议,这事却要严查,保不齐我韦氏还有多少蛀虫,若不能严查清算,暗里迟早被这些蛀虫蛀空。”
一众长辈并不反驳,这些人多少与这事有关系,可看见韦元昭的态度,也不好触他的霉头。
韦元昭颔首,压服众人的目的算是达到了。韦元昭本意便是敲打众人,不使他们身后这群人做的太过分。寻常可以好声好气,关乎氏族利益的大事,却不能留情。
“此事便依二郎的意思,你本就掌家政,许你全权处理此事,揪出蛀虫,还我韦氏清朗气象,一扫不正之风。”
在座众人见韦思训刚才态度,也认为他懂分寸念情分的,连连附和,纷纷散去。
书房中的韦思训看着手中账册,也是头疼,这账册与实物的出入有大有小,有些虽出入甚大,却还在损耗范围内,有些虽出入不大,这样的账却多而琐,整合起来也是一笔大数目,这些账目光分辨就是一件大事,更别提在短时间内,将涉事人员拆分处理。
韦思训一忙就到了深夜,晚饭也忘记吃。
“阿兄。”
正是韦姮,领着个端食盒的婢女,来给韦思训送宵夜。
“阿兄这般忙碌,用饭也忘了?”
韦思训招来了许多人手,韦氏虽人多,要忙的地方也多,实际用到就显少了,空下来会查账的人才就更少,如今这班底,还是从负责核销的部门抽调了不少人,可很多事情仍需他亲力亲为。
“阿爷特意叮嘱,我自然不敢怠慢,涉事的又多是宗亲,实在是费神,不知不觉就忙完了现在,现在几时了。”
“已过酉时。”
听韦姮回应,韦思训才觉天色已晚,惊叹自己竟忙到了这等时候。放下了笔,拭净双手,抓起食盒中一片炙肉便吃,与韦姮攀谈起来。
“我光查些账目就已经这般忙碌,未曾深入隐处,已费时费力,劳累不堪,一月之期,不知能否处理好。”
“阿爷许阿兄一月处理?”
韦思训颔首,看着韦姮思索。自己这妹妹聪敏博识,心思灵巧,有她相助必能解自己之困,想她来也是父亲示意的。
“一月之期,能做的事太少。”
“时间确实太短了,阿爷暗示我全力施为,可我能做的实在太少了。”
“阿兄可知为何阿爷令阿兄放手去做,又只与阿兄一月之期?”
“你素来聪明,又懂爷娘心思,莫与阿兄卖关子。”
韦姮取一块珍糕,蘸些茶水,慢慢咀嚼,不紧不慢开始向韦思训说明。
“阿爷为我韦氏宗主,上头却还有一众长辈,行事既要照拂族亲脸面,又要保全宗族利益。”
“阿爷正是怕阿兄钻牛角尖,遣了我来。阿爷令阿兄全力施为,便是保全利益,限阿兄一月之期,便是照拂脸面。”
“且说查账,真要查起就要到地方落实,州道往来便逾一月,清查库存更是不知道从何说起。阿兄手里有部账,也只有部账,阿兄尽自己能力所及行事即可。”
“这些族亲如太仓硕鼠,放任不管,任其繁衍,总有吃空的一天。阿爷支持你放手去做,既为宗族利益,也为阿兄以后继位铺路,让阿兄树立威望。”
“虽要放手去做,但人情冷暖,眼下正是年关,各家各户谁不想过个安稳年?此事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显我主家威严便够了。恩威并施,不致人家破人亡才好,也给阿兄落个仁名。”
韦思训虽不甚聪慧,却成熟稳重,有自己独到的智慧与见解,明白了韦姮的意思,明白了韦元昭的态度。
“我光想着宗族利益,倒有些不近人情了。”
“还好有七娘提醒,不然我怕是要累成牛马,还不达阿爷之意。”
韦思训不明说,韦姮却知道,韦思训心中什么都明白,可还是紧逼着这群人,归根结底是想试探韦元昭的态度。自己是韦氏未来的主人,手中又有权力,全然容不得宗亲的利益输送,得了阿爷的令,只想把这群害虫全碾碎了,给自己立威。
雪若太冷,越冬的幼虫都冻死了,那树木便没法繁殖。
韦思训寻常虽稳重,大事上却不够格局气度,不如韦元昭能容人,这也是韦元昭让韦姮来帮韦思训的原因。
“韦氏宗族皆是一体,阿兄应常顾全大局,黄河与长江之水皆浇灌两岸,养育了多少百姓。不可因水清偏用,亦不可因水浊而偏废,人都是有私心的,只求能用、用好,才当为一宗之主。”
“七娘聪慧,心思灵巧,现在一看,颇有女王气度,比则天皇帝怕也不落下风。”
“阿兄又说怪话了。”
韦思训神色放松了不少,他压力甚大,需要向外排遣,有心与韦七娘调笑。心自有些惋惜,韦姮是女儿身,不然以她的才智,必能入主中枢,为韦氏再创辉煌。
“知你在府里孤单,我差人往宫里递信给吴将军,让他请谢阿蛮来陪你几日,为你解闷。”
明皇的内侍,都身强力壮,高大威武,有些还能领军打仗,因而都唤力士、将军,颇得明皇信任,连宰相也要给面子,谢阿蛮是明皇的舞妓,甚至于明皇比吴将军还亲近。谢阿蛮还在外教坊时,就与韦姮相识,韦姮爱惜她的才艺,并不在意她的身份,以朋友相交。
“阿兄莫要掩耳盗铃,我知你喜欢阿蛮,可她得圣眷,又是贵妃身边人,虢国夫人与我韦氏有恩怨,以她那跋扈的性子,更不可能让圣人赐阿蛮于你作妾。”
韦思训缄默不语,他心知肚明,但还是放不下,自己已经娶妻,却并不相爱,一见谢阿蛮便倾心了,借着韦姮与谢阿蛮友人的关系,常请谢阿蛮到府上做客,与谢阿蛮相会。
韦姮也不好明说,谢阿蛮对他并无情意,只是碍于自己的面子,不好直言拒绝兄长,怕落了面子,伤了和气。二人于情于理,都是没有未来的。
韦姮无奈,家中兄弟,没一个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