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6章 钟粹宫内
陈循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目光在田契上停留许久,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府中捉襟见肘的用度,老妻近日为节省而裁减的开支……
“侯爷美意,老朽心领了。”
陈循缓缓摇头,声音虽轻却坚定,
“说来惭愧,老朽虽是个读死书的迂腐之人,却也懂得'见义勇为'四字的分量。”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继续道:
“犬子若见令千金遇险而不施以援手,那才是该当责罚。
今日之事,不过是尽了本分,侯爷如此厚礼,反倒让老朽无地自容了。”
他说着将锦盒轻轻推回,继续道:
“况且,老朽这个做父亲的,若是收了侯爷的谢礼,岂不是要让犬子背上个'图报施恩'的恶名?这万万使不得。”
说到这,陈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借这个动作掩饰内心的挣扎。
石亨闻言,眼中非但没有丝毫恼怒,反而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笑意。
他抚掌大笑,声如洪钟:
“哈哈哈!阁老果然高风亮节,本侯这番倒显得俗气了......”
他从容地将锦盒重新包好,随手递给身后的随从,动作轻巧得仿佛在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随即又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青布包裹,双手捧着朝陈循深深一揖:
“田产契约这等俗物,确实配不上阁老清誉。倒是这幅画......”
他故意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的光,
“此乃本侯昔年偶然所得,奈何粗人一个,始终参不透其中妙处。
小女特意嘱咐,定要亲自送到令郎手上,说是......”
他压低声音,
“说是要谢过救命恩人的恩情。”
陈循狐疑地接过包裹,当青布缓缓展开时,他的手指竟微微颤抖起来。
待看清画作全貌,这位见多识广的首辅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那竟是失传已久的王诜《山水十咏图》!
画上烟云缭绕,隐约可见的“晋卿”二字款识,笔法飘逸如行云流水。
“这......”
陈循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他急忙命人取来烛台,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案几上。
跳动的烛光下,他俯身细观,时而凑近细辨笔触,时而退后纵观布局,完全沉浸在这幅稀世珍品之中。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他才如梦初醒般直起身来,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石亨见状,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早就打听清楚,陈循虽以清廉著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画痴,尤其对北宋名家王诜推崇备至。
这幅《山水十咏图》,正是投其所好的绝佳之物。
“侯爷可知此画来历?”
陈循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
“此乃王晋卿晚年力作,传闻早已毁于战火,没想到......”
石亨故作憨厚地挠了挠头:
“本侯一介武夫,哪懂这些。
当初只是觉得画得好看,就收着了。
既然阁老识货,不如......”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
陈循的手不自觉地抚过画卷边缘,眼中流露出难以割舍的神色。
这幅画对他的诱惑,远胜方才那百亩良田。
作为一个痴迷书画的文人,能得此稀世珍品,简直是梦寐以求之事。
石亨察言观色,适时说道:
“小女说了,这画放在我们武将家中也是明珠暗投,不如赠予懂画之人。”
他特意加重了“价值”二字的语气,却不是在说金钱的价值。
陈循的手指在画上流连,内心天人交战。
收下这幅画,既不会落人口实——毕竟只是文人之间的雅赠,又能了却一桩夙愿。
更重要的是,石亨此举,明显是在向他示好。
“侯爷厚赐,老朽实在……只是此画太过珍贵,恐怕……”
陈循终于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挣扎,几分期待。
石亨不待他说完,连忙拱手道:
“这画不过是让小女聊表心意,烦请阁老先代为转交令郎。”
他那细长的眼中精光一闪,又故作迟疑道:
“说来惭愧,本侯一直疑心此画或是赝品,正好请阁老这等行家帮忙品鉴……”
见陈循神色松动,石亨趁热打铁:
“待令郎归来,再作定夺也不迟。”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陈循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他轻叹一声:“既是侯爷千金的心意,老朽便暂且......”
话未说完,他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卷起画轴,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无价之宝。
他一边卷画,一边抬眼看向石亨,认真说道:
“侯爷可要记着,若是犬子回来执意不受,您可得把这宝贝原样取回去才是!”
石亨闻言立即放下茶盏,正色拱手:“当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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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钟粹宫内,嘈乱不堪。
一队人马手持熊熊火把,为首一个赫然是御马监太监、东厂提督王诚。
他身披猩红斗篷,在火把映照下宛如索命阎罗。
身后数十名番子手持明晃晃的刀弓,将殿内围得水泄不通。
“你们究竟要将小王爷掳到哪里去?”
一名年逾四十的宦官张开双臂,死死护在年幼的沂王身前,脸上紧张之色尽显。
王诚阴恻恻地笑了:
“哟,这不是刘公公吗?”
他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卷明黄圣旨,
“咱家奉陛下旨意,特来请沂王移驾南宫。”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
“陛下仁厚,特意成全太上皇一家团聚的天伦之乐......”
“放屁!”
一位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宦官突然疾行数步,冲出人群,枯瘦的手指直戳王诚面门,
“尔等奸佞!太上皇才是真龙天子!景泰不过是暂代大位,如今竟敢囚禁君父,残害忠良!”
老人浑身发抖,浑浊的眼中迸出骇人的怒火,他枯瘦的手转而指向苍穹:
“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看着呢!
太宗、仁宗、宣宗列祖列宗都在看着!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悖逆人伦,迟早要遭天打雷劈!”
王诚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斥惊得后退一步,面容瞬间涨得通红:
“大胆老东西!竟敢妄议天子!
天下人尽知,太上皇乃是自愿禅位,陛下即位名正言顺!”
“放屁!咱家今日就是拼了这条老命!”
老宦官突然暴起,枯瘦的身躯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也要替大明讨回这个公道!”
话未说完,便如猛虎般扑向王诚。
王诚后退不及,被他一口狠狠咬住手臂,顿时发出尖利的惨叫声,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老宦官死死咬着,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
“厂公!”
“快救厂公!”
几名东厂番子见状,立即拔出腰间匕首,朝着老宦官后背连捅数刀。
鲜血喷涌而出,可老人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咬合的力度反而更大了。
直到第五刀刺入,他的身躯才渐渐软倒,但牙齿却仍深深嵌在王诚的皮肉里。
“快把这老东西拉开!”
王诚疼得面容扭曲。
几个番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尸体拽开,只见厂督的手臂已被生生撕下一块血肉,白骨森然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