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人到军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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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跨过红河

在焦灼的等待里,时间仿佛变得慢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极长。终于,那简短却又似有千钧之力、令人心潮澎湃的命令悄然传来:“渡河”。

我下意识地目光扫向手表(当晚,我郑重地把这个时间记录在了战地日记里),那是1979年2月17日中午12点50分。随着这一声令下,通信营全体人员闻风而去,只见一队队风华正茂的热血儿郎,头戴布军帽,肩背帆布背囊,腿上打着绑腿,脚蹬高腰防刺解放鞋,身上横七竖八地挂着武器装备与通讯器材。他们就像一支支离弦的利箭,从隐蔽的房屋后方或是土坎之下,依次鱼贯而出。以大约2米的间隔,微微躬着身子,迅速地跨越红河上的舟桥,踏上了越南的土地。而那里,已然沦为敌我双方激烈厮杀的残酷战场,真正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帷幕,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紧绷着,热血在身体里滚烫翻涌。

身处战争的残酷环境,危险就如影随形,时刻相伴。对于所有出征将士来讲,“保家卫国、杀敌立功”不再仅仅是誓师大会上的激昂口号,而是未来几十天里,我们需要用行动去全力以赴、努力践行的神圣使命。在这一时刻,我们心中唯有报效国家的坚定信念,除此之外,夫复何求!

跨过界河进入越南后,通信营的三个连跟随师前指的行列行进。和我们一起行军的有师医院和防化连的部队。那时我军的物流和运输手段仍然比较落后,因为战区交通条件非常差,汽车不能完全把后勤物资送到前线部队的手中,所以,还在大量使用人力和骡马等畜力来辅助运送弹药和给养。我们行军队列的后面,就跟着一个师后勤部组织的支前民工的骡马队。

部队首先爬上了红河南岸248高地前面的无名小高地。翻过小高地正在下坡时,对面248高地山腰茂密丛林中,有一漏网的越军残存火力突然复活,用机枪“哒哒哒”一梭子弹射过来。

猝不及防的师直属队行进队伍顿时阵脚大乱,立即有个不知什么单位干部模样的人,站出来急促的吆喝了几声“隐蔽”。当时的部队还没有恢复军衔制,只能从军服上简单区分干部和战士(军服上有四个口袋的是干部,两个口袋的是战士),但看不出干部的级别。

大家见势不对,纷纷趴到路两边。我惊得合不拢下巴,一不留神被挤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掌擦破了点皮。

这次遇袭出现了伤亡。走在我们通信营队伍后面的防化连一个士兵,不幸被子弹击穿咽喉,随着枪声响起应声倒地。当时他正在行进中吃午饭(压缩饼干),鲜血带着未咽下的饼干从伤口流出,好在未伤及要害,战友们一拥而上,把他放到担架上,被及时抬回了国。大家都意识到死神就笼罩在战场上,战士们无时无刻不身处险境,必须随时随地用四个字来诠释“军人”的真正含义——视死如归。

248高地上的我军步兵迅速出动清剿了残敌。我们按照口令爬起来,稍稍拉开了距离,迅速下了小高地,来到248高地的山脚。我们脚下那条细长的泥路如蟒蛇一般从山脚向上延伸,部队一路跋涉,很快爬上了硝烟未散的248高地。

激战过后,战场之上一片肃杀,草木沥血,遍地狼烟,仿若不散的阴霾。山头上,越军在战前便已将树木砍伐精光,原有的茅草与灌木,也被炮弹连根拔起。越军修筑的单人掩体、土木工事、“Z”型深坑,以及那交错密布的战壕之中,还有炸毁的水泥地堡里,随处可见敌人仓惶溃逃时遗落的枪支弹药,以及丢弃的越军盔式帽,看得出他们失败的狼狈。阵地上,有几位我军步兵正持枪警戒执勤,他们之中,有的手臂缠着洁白的绷带,那白色在这满是硝烟与战火痕迹的战场上显得格外醒目;有的脸面被火药熏得黝黑,那是他们在战火中坚守与奋战的印记。

此地地势颇高,视野开阔,我们站在山顶举目四顾,远览群山逶迤,令人襟怀坦荡;近看战事激烈,一腔热血沸腾。此刻,山脚下,横跨红河的几座舟桥上,我军坦克已经顺利过河,投入到紧张的战斗当中,还有源源不断的部队正有序渡河。在 248高地下面丘陵的大路小道上,挥戈南进的中国军人与支前民工队伍,好似忙碌的蚂蚁般,不断地向前蠕动,他们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向着胜利的方向坚定前行。

翻过248高地,又过了一条小溪,沿工兵营上午才临时开挖的简易公路快速向南行进。在一处公路的崖壁边,还停着几台工兵筑路的推土机,挖掘机,压路机。

我们师前指行军序列长长的队伍,一路向前,吭哧吭哧地爬上了194高地,迫近了炮火连天的战场。

就在这时,一阵骤然震响的猛烈炮火从前方传来,敌人稠密的子弹在耳边嘶叫着,队伍里传来就地隐蔽的口令,大家又骚乱了一阵。

我们停了很久,屏气凝神地趴在山上的堑壕里或土坎下,从杂草的缝隙中观察敌情。前面的115团正在进攻外斩河畔的305高地:枪声如爆竹,清脆的响成一片。防化连几个配属突击连的喷火兵,冒着弹雨冲上前去,喷火器的条条火龙席卷而出,从正面悉数摧毁了敌火力点。但见曳光弹落处,40火箭弹即响,敌人的机枪顿时哑火。爆炸的烟雾中,似有盔式军帽纷纷滚落,由于距离较远视野模糊,分不清鬼哭狼嚎的敌人是死是活。大家憋住呼吸,看得心都提到嗓子眼。

就在转瞬之间,战斗的节奏骤然加快。伴随步兵作战的攻坚火器八二无后坐力炮,将一发发凝聚着仇恨的炮弹射向敌人的明碉暗堡,炸得盘踞山头的守敌死伤狼藉,屁滚尿流。115团一鼓作气攻上了山头,我军将士鲜红的帽徽和领章在绿色的茅草丛里分外显眼。

步兵战友们打得太棒了,观战的我们,纷纷击掌相庆,军心大振。

一番周折,重新整顿好队伍,我们沿山脊小路走了一阵,下了194高地又上到公路。战场情况复杂,部队加快了行进步伐。一路狂奔后,我感到汗湿衣背、饥疲干渴。正准备取下身上背的水壶喝口水,猛然想起我还带得有饮料,为缓解高度紧张的心情,我从背囊里拿出一听糖水菠萝罐头,一口气猛喝几口,又随手递给身旁的战友分享。清甜的汁水渗透喉咙,爽极了。

我们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一路行军,在越南的穷乡僻壤中走走停停。沿途路过了一个房屋不多的小村寨,没有见到越南村民,村寨家家户户的房门大都敞开,显然都经过了步兵连队的仔细搜索。村寨周围有大片的菠萝地和甘蔗林,树木很少,但一上山坡茅草便相当茂密。

进入越南战场后,战时通信保障的架设作业环境与国内简直是天壤之别。越南北部坡陡林密,道路又少、人员行动不便,地形不熟,加上敌人兵民不分,尤其擅长游击战,我们不得不冒着踩地雷、踏竹签、落陷井等各种危险架设线路,给有线通信保障带来意想不到的困难。特别是老奸巨猾的越军特工,个个神出鬼没,还把挖空心思捕获我电话兵作为其阴险的任务,很不好对付,我们不得不防。

但我们深知,细细的电话线连接着千军万马,关系着战斗的成败。大家怀着“部队打到哪里,线路就架设到哪里”的坚定信念,随时准备接受最艰巨的任务。

不过,部队渡过红河后,我军一直在进攻作战,师前指和三个团前指都处于不断运动之中,师前指主要使用无线电台指挥作战。在当时我军通信装备还没有完全达到运动中保持联络不间断的情况下,战斗中采取了师、团通信枢纽梯次转移的办法,保障了不间断指挥。

日暮将近,天空翻卷着乌黑的云层,我们跟随师前指进入一个叫龙金的村寨宿营。

龙金位于越北外斩河边一块平坝的东面,是个较大的村寨。通信营进村后各连领取了当晚的口令,所有人马便在营连首长的指挥下立即各就各位,按照平时训练和演习的程序忙碌起来。

架设连的架线兵倾巢而出,在各个排长的带领下分头出发,按指令放出一条条野战线路;通信连开通了电话总机;无线电连撑起天线,架设了电台。指挥所里的电话铃声和电台电键声很快响成一片,一条条作战命令流水般发往战场的各个角落。通信是战场的神经,此言不虚。

师医院的救护队也进驻了龙金村,军医和护士们立即因陋就简开设了救护所。前线抢救下来和转运后方的伤员和抬担架的民工川流不息,显得十分忙乱。

夜雾漫上了山梁,灰暗的山峦只留下一片阴影。上级要求晚上外出执行任务的干部战士,一律在左臂绑上白毛巾,以便夜间识别敌友,像极了过去看过的战争电影。但从第二晚开始,再无此要求。

划分给我连的宿营区域,是村口街边的几间房子,连部在其中一间房子里开通了一部电话。干部们各自带兵执行任务去了,连部的人留守接听电话,轮流值班。连队其余战士没有进屋,就在屋檐下休息。外出执行架线任务的班排完成任务回来后,也在屋檐下的土墙边,喝了水壶中的凉开水,吃了几块压缩饼干,靠着背囊半坐半躺地休息。大家白天负重几十斤爬坡上坎连续行军,还遭遇残敌偷袭。晚上又在陌生的敌国战区架设线路,一直处于高度紧张之中,都累得精疲力尽。

这是我军将士脚踏异国土地攻城掠寨的第一天;这是与凶残狡猾的敌人终日恶战的一天;也是发生了若干失误的一天。通信业务方面比较典型的是我师某部误译电报的失误:我师穿插部队渡河后按计划向敌纵深迂回穿插,很快就超越到了前卫攻坚团的前面。后在浓密的雨雾中行至387高地西侧时,突遭敌三面火力和炮火封锁而陷入胶着。正在因为地型不熟、情况不明、行进受阻时,又因错译了指挥部的电报而停止了前进,未能及时穿插到位。

而一马当先的主攻部队115团,这天下午攻占305高地后,又不失时机相继攻占了坡光、251、223高地,当晚进至周登、387高地北侧一线。我师主力当天相继抵达岳山北侧。

黑暗淹没一切。我与连部的通信员、卫生员约定,由一个人值班守电话,其余的睡觉,大家相互轮换。我是第一个值班,坐在桌子旁,从挎包里拿出军用地图,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亮,对照地图记战地日记。战场上有纪律,参战人员不准携带有中文书写的东西,如有商标的笔记本,人民币……出境。我严格执行了规定,便在一张登记表的背面记下的当天要点。从地图上看,连队架设线路的各个点,东西南北都有,但主要在西南方向,看得出战线犬牙交错。

战场上经常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凌晨时分又下起了小雨,卫生员起身接替我值守电话。我合衣躺下,不由自主举起胳臂打了一个哈欠。但手还没有收回来,突然觉得有些反常。因为身处战场前沿,远方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枪炮声,周边却一片死寂,连昆虫的鸣叫都听不到。

更为诡异的是,大约五更左右,夜风中似乎飘来几声幼童啼哭。那隐隐约约的啼哭声,令人恶心想吐,让人毛骨悚然,凭直觉这个村子里八成有地道。我心绪不宁地蜷缩在竹床上,即便困得厉害,仍似睡非睡,捱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