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可可西里
大与黑颈鹤
一只深色大背对我们站在曲麻莱县政府的门楼上。
曲麻莱被称为“江河源头第一县”。这是个老县城,现已废弃多年。全城只剩个花岗岩的残缺门楼,以及镶嵌其中的“为人民服务”几个红色大字。单就门楼规模看,和圆明园的废墟有得一比,充满王者之气,可以想象昔日的繁华。谁也想不到曲麻莱的衰败竟是缘于它的骄傲。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高峰期,这块小小的河谷竟然饲养了牲畜120万头。也就是说,现在盖满沙砾和卵石的每一处地方,以前都是水草丰美的,且被牛羊再三啃过刨过,直到最后变成一片荒漠。冥冥中好像有某种暗示,什么都可以倒下,唯独“为人民服务”的招牌不可以倒。
图33 大鵟
河水在远处泛着一闪一闪的白光,像情人的眼泪。它所流经之处,没有牛羊在吃草,没有鼠兔在观望,连蚊子都没有一只。河滩上光秃秃的,两侧的山体也只有一层极淡的绿光。它在河谷曲曲折折地迂回,试图寻找那些昔日旧友,把它们一个一个拉回热情的怀抱,与它们再一次倾心交谈,然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它伤心地转过山谷,在这片曾经美丽的土地上洒下最后一行热泪。从这里出发,将开始它的万里长征,直到奔向太平洋广阔的胸怀里,再也不回头。
大一直站在门楼上守望,希望它的苦苦坚守能得到相应的回报,要知道,整个曲麻莱老县城,坚守的就它一个了。
从老县城往北走一个小时车程左右,穿过一座崭新的石桥,桥墩左右各立着一尊石菩萨。车辆靠近它们时,它们既不眨眼也不抬头。在它们眼里,车辆就如同在眼前晃动的苍蝇一般,是只会发出一股难闻气味且嗡嗡吼叫的丑八怪,屏息闭眼才是对付怪物的上策。当车辆与它们擦身而过时,“石菩萨”突然睁开了一只眼。在我们还没来得及惊呼时,两尊“菩萨”竟然双双起飞:左边是大,右边是猎隼。它们朝我们投以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然后拱起屁股朝我们抛下一泡屎,在河面上打圈圈。只要我们乖乖地缩回车上不再动,它们便立即飞回桥墩上,继续蹲着,眼睛半睁半闭。
石桥之后,是一个又一个海拔近5000米的垭口。路面看似极平整,但一不留神就会遇到冻土沉降,将人颠得屁股发肿。路上极少有车,唯一看到的一辆车翻倒在一处又长又陡的垭口上坡段,应该是因受不住高原气压而爆胎侧翻了。旷野里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一个人,没有一顶帐篷,只有某种动物白色的头骨,在阳光下发出吓人的亮光。
可可西里开始以其特有的荒凉、神秘又恐怖的气氛逼近我们。从这里开始,我们要通过一个方圆300多公里的无人区,我开始忐忑,计划着要写一篇遗书。遗书还在构思中,一只赤狐亮丽的身影就出现在山坡上,那真是一道生命的彩虹。它迈着轻快的碎步走在阳光里,走到坡顶,转过脸来看我们,挂着一脸暧昧的笑。它的身后是两只高原鼠兔,正抬着双手,傻乎乎地跟着赤狐头的转动而转动它们的脖子。蓝天上白云游荡,远处的昆仑山顶白雪皑皑,一望无余的荒漠上到处都有闪着白光的湖泊,像一面面明镜镶嵌其间。在湖泊中间,竟然还夹杂着一块面积巨大的绿色草甸,草甸上密布紫色和黄色的小花,上面有无数跳动的生命。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涌上心头,可可西里无人区,谁说是生命的禁区?这里不就明摆着是一座天神的花园吗?但是我们只能强压住兴奋,不能欢呼,不能跳跃,甚至不能大声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赤狐式的微笑。因为这里海拔5000米,任何过分的激动都是致命的。
草甸高低不平,有点倾斜,像个大摇篮似的斜挂在可可西里的荒漠上。现在,这个摇篮是可可西里动物们的乐园。雪雀哼着最动听的歌谣,沿着草甸或者草皮最浅的地方不停地起跳又落下,像只会唱歌的蚂蚱。一对黑颈鹤在黄花丛中优雅地迈步,雄鸟对雌鸟展开了一系列浪漫的舞蹈。它先连着90度三鞠躬,然后紧跑两步,将翅膀以优美的弧线打开,接着往前七级跳,直到跳出雌鸟前方20米左右突然刹住,再将翅膀一收,胸膛高高挺起。接着回头又一个七级跳,再次一鞠躬,翅膀交叉旋转720度。然而雌鸟对它的精彩表演好像不满意,将头撇到了一边。它不死心,又三鞠躬,再来一个十级跳,每一步都比上次迈得更远,迈得更高。更了不起的是,这次它的胸膛挺得实在是高,高不可攀,几乎可以和对面的昆仑山比高了。而它也坚信,对方的心就算是昆仑山上千年的冰雪,在它火热的攻势下,也会化成一汪温泉。然而,当它再跳回到雌鸟跟前时,雌鸟依然撇着头,还往旁边移开了两步。它的心瞬间就碎了。它没想到满腔的热情不但没能融化那颗冰冷的心,自己反倒要淹死在自己的眼泪里了。突然,它看到雌鸟将翅膀打开,往前跳了三级。然后将胸膛高高挺起,回头对它嫣然一笑。这一笑,它觉得死也心甘。就当它闭上眼睛准备幸福地死去时,它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令人销魂的一笑,死去的心立即复活了,全身仿佛装了弹簧似的原地蹦起三尺高。它又转了三个大圈,迈开长腿便朝“心上鸟”追去。自从我们进入青海以来,一路上在青海湖、三江源保护区、隆宝滩保护区,看到黑颈鹤不下六次,没想到的是,竟然只在可可西里的无人区看到黑颈鹤倾心跳舞。也许它们不喜欢,也不习惯人当它们的观众。
图34 黑颈鹤
在这片草甸,它们的观众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真诚的“黑颈粉”。有一对藏野驴被它们的精彩表演吸引,忘记了啃草,只是傻乎乎地面对面,不停地喷着鼻息,鼻水快要将它们的蹄子淹住。有三只藏原羚幼崽正在草甸上搔痒痒,那些小跳蚤惹得它们个个愁眉苦脸的,看到黑颈鹤跳舞,立刻忘记有虫子咬了,一个个跟在它们屁股后面又是拍手又是跳脚,还学它们跳舞。在它们自己看来,已学得惟妙惟肖了,实则和翻跟斗差不多。这群顽皮的孩子存心要给大人的求爱制造一些小插曲。更离谱的是,一只小藏原羚本来正跪在妈妈肚皮下喝奶咧,听到了小同伴的嬉笑声,扬起眼睛一看,也马上被吸引了。
图35 藏原羚
连正在蓝天上巡视的猎隼也低下了骄傲的头,不得不为黑颈鹤优雅而极其绅士的舞蹈深深折服。
猎隼与野牦牛
在可可西里,我们一共碰到七次猎隼,它们都是站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像是要来赶集似的。它们全身黑白相间,虽然服饰简朴,但无法掩饰身上天生的贵族风范。一般的猛禽虽然都威风凛凛,但鲜有它们这样气质超群的。因此,它们深受中东一些贵族的追捧。中东某些国家的富豪们把拥有猎隼的数量和级别作为自己权力和财富的特殊象征。拥有一只像样的猎隼者,往往是刚步入百万富翁的人。当地人一旦拥有了较大的财富,第一件事就是要购置一只猎隼,就像我们发达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要购置一辆汽车一样,实际上公交、出租车、打车软件既方便又便宜,只是用此来证明和炫耀自己已步入富豪之列。我曾看过报道,中东一王子到某国访问,随行人员是:一飞机的猎隼。不知道那些坐着飞机到世界各地旅行的猎隼,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时候,是否还会怀念在辽阔的可可西里,站在电线上任风吹乱头发的苦日子。
一路往北,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头牦牛。我们先前也没在意,一路上看得最多的可能就是牦牛了,羊都比牦牛少。忽一想,这是无人区啊,哪有牧民放养牦牛,且只放一头。饭总望远镜一举:野牦牛!想想鄂拉山口那头杂种牦牛是何等厉害,敢与藏獒战斗,其他家牦牛只能乖乖地听其摆布,这野牦牛可就是个更厉害的角色了。它远远地在那里啃草,时不时抬起头睃我们两眼,间或还要将两只大尖角朝我们的方向摆几摆,好像在对我们示威。饭总一再警告我们要远离,野牦牛的劲儿大得很,可以将整辆车和车上的人掀翻,顺带用舌头舔我们的脸。据说,它只要伸出生满肉刺的舌头,荒漠上的所有动物都会见舌而逃,仿佛那是一张夺命符。
星智老师说过,牧民其实对野牦牛是又爱又恨的。野牦牛最擅长干的事不是干架,而是诱骗良家母牛。它庞大的身躯和强壮的牛角是吸引母牛的利器,只要它往牛群中一站,母牛就像吃了迷魂药,乖乖跟着它走。它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带着牧民的所有财产——一大群母牛浩浩荡荡钻入荒漠深处,牧民寻遍荒野也找不到踪迹。在荒野,少吃没住,大雪纷飞,冰雹砸身,而母牛心甘情愿地委身于它。来年春天,天气转暖之时,母牛才会被重新放回去。幸运的母牛会怀上野种,不幸的早已葬身荒漠,只留下一具白骨。
这头野牦牛就其身躯和牛角的样子,确实是有吸引异性的资本。我看它不只吸引母牛,连母旱獭都被它迷得神魂颠倒,一脸膜拜地望着它。眼看野牦牛就要过来了,它还是一动不动。只可惜,野牦牛不好它这一口,连望都不望它一眼,甩甩尾巴,朝山脊那边翻去。
藏羚羊
在无人区的核心地段,我们终于见到了可可西里的招牌动物:藏羚羊。初识藏羚羊是在电视剧《血色浪漫》中。故事的大结局,刘烨扮演的男主角抛弃一切——金钱、爱情,跑到可可西里去和偷猎藏羚羊的不法分子干架去了。当时很想不通,藏羚羊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人不顾一切去保护?
这是一个藏羚羊的小种群:一个光棍群,全都是公羊,四只大公羊带四只小公羊幼崽。母羊带着小母羊到外婆家去了,外婆家在太阳湖。并非母羊偏心,只带妹妹去外婆家省亲,而是母羊正躲在那里生三胎,妹妹是去见习生产的。这几只小公羊头上都钻出了小角。不过,相比父辈那样又长又尖像长笛似的角,它们的角充其量只能算一枝才出土的小竹笋。小羊懒洋洋地窝在父亲脚边的草丛里,身上还裹着一层厚厚的、尚未褪去的旧绒毛。父亲一边要担忧它们的母亲,一边要肩负起独自照顾这些“公子哥”生活的义务,真是心力交瘁,整天黑着脸对着它们。事实上,这群小公羊并非发懒筋,只是太思念母亲了。母亲对它们又温柔又照顾,刚出生那会儿,母亲一边给它们哺乳,一边还要抵抗狼、熊,甚至人的袭击。母亲千里迢迢,历尽千辛万苦将它们带回来,一家子大团圆的日子是多么幸福的时光。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不久母亲就走了。它们怨恨父亲的自私懦弱,怎么就不带它们陪母亲一起去?父亲望着太阳湖的方向沉思,它比谁都担忧它们母亲的命运,但它无法向儿子解释。也许,某一天当儿子们成为父亲的时候就会理解,这就是可可西里的生存法则,它别无选择。
图36 藏羚羊
我以为这会是我们见到藏羚羊的唯一机会,想不到不久又碰到另一小群藏羚羊:三只,依然都是公的。它们看上去还很年轻,身上的旧毛褪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棕黄色的新衣裳。它们正卧在一条干涸的溪里聊天,脚下有两个鼠兔洞。对我们的到来,它们面无表情,一直卧在溪里谈天说地,最多搔两下胳膊。总之是,你来,我不喜;你走,我不忧。这样的状态,我们倒是很惊喜,至少有一点可以说明:人,对它们来说,不再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动物了。
但我们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在这三只公羊身侧不远的壕沟里,露出了四支“笛子”:两支长笛,两支短笛,这是一对藏羚羊父子。实际上,自打我们遇到那三只公羊时,这一对父子就一直埋伏在这里。父亲一直紧张地关注我们的动向,小羊试图伸长脑袋来看外面的世界,父亲紧压着它。当我们折转身准备上车时,父亲以为我们要朝它的方向去,立即将小羊推出一丈远:跑,儿子,快跑!它自己却不跑,就站在原地,将长角对着我们,一副要决一死战的状态,我们赶紧开车走人。
出了无人区,转入109国道,车辆突然多起来,而且以超长货车居多。我们正走着,前方一头藏野驴横穿马路。它在路中间一点也没减速,鸣笛也置之耳后。我们当时都觉得它真是一头蠢驴,世界上最蠢的动物莫过于驴了。但是我们忘了它不懂人的交通规则,它不是人,也无须遵守人的规则。当然了,就是我们自己,制定的很多交通规则也一样不能遵守。对面冲过来一辆长货车,又是打双闪,又是鸣笛,却不踩刹车。我想他要踩刹车也踩不住了,车子对着野驴冲过来了。就在即将撞上的一刹,野驴冲过去了。司机怒气冲冲地停车,将车窗玻璃一摇到底,对着野驴远去的背影破口大骂。
进入不冻泉地段后,车辆愈发多起来,青藏铁路也从这里穿过,此地还建了一个不冻泉保护站,保护站对面有一个大的加油站。高高矗立的招牌上站着一只金色的小藏羚羊雕塑。从这里开始一直到格尔木,路边藏羚羊的雕塑越来越美观,越来越寓意深刻;各种广告招牌也越来越壮观,内容也越来越令人刮目相看。路两边的风景也愈发令我们大开眼界,我们似乎从路边就可以直接看清几十里外昆仑山脉的毛细血管。昆仑山顶先前还白雪皑皑,到后来,这个古老的巨人从头到脚都是雪水和冰川曾经流过的印痕。深深的沟痕,像被鞭子剧烈地抽打过,巨人在阳光下痛苦地扭曲着脸。无人区还有那些明镜似的小湖泊,这里却什么也没有。人说破镜难圆,这里连破镜都没有一块,整个就是大片大片的荒漠,寸草不生,我们在公路沿线再也没见到任何一只野生动物,连跳蚤都没有。
昆仑山垭口除了藏羚羊的雕塑极有特色外,还有一尊人与三只藏羚羊在一起的石雕很吸引人:一个高大的藏族男人,左手持枪,右手怀抱一只小藏羚羊,脚前跪着一只母羊,身旁卧着一只公羊。这个藏族人就是索南达杰,一名县委书记,为保护藏羚羊而光荣牺牲。星智老师之前和索南达杰很熟,说他就像一头牛,认准的理就决不回头,不会迂回,一味勇往直前,结果把年轻的生命丢在了可可西里。也许索南达杰是一头牛,甚至是一头蠢牛,他抛弃金钱、爱情,还抛弃了地位、生命,但是他演绎了一场令世人震撼的“血色浪漫”。对着英雄的雕像,我深深地鞠了一躬。为所有的藏羚羊,为可可西里。
垭口虽然海拔近5000米,风沙巨大,极度寒冷,连雄鹰都飞不过,但这些都不足以阻挡人来车往,小贩叫卖。这里非常热闹。
我想起那座废弃的曲麻莱老县城,四十年过去了,依然一片荒凉,只剩一只孤独的大。不知道可可西里这块最后的处女地,最终会变成谁的可可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