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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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寸草思晖

难不成——是遇到鬼了?

念头一出,浑身汗毛噌地竖起,梦龄慌慌张张,连滚带爬逃去:

“鬼,这儿有鬼!”

那个人声又冒出来了,这次透着急切:

“别,别嚷,我不是鬼,我在墙里头。”

墙里头?

梦龄恢复了冷静,复又爬回来,盯向那片灰砖。

是了,方才声音是从里边传出来的。仔细回想一下,好像还是个小男孩儿的声音。

“你是人吗?”她问。

“嗯,你别跟人说我在这儿。”

“好。”梦龄点点头,想到一处,又问:“你也是逃出来的?”

“我逃不了,只能在这儿。”里面的人答。

“逃不了啊……”梦龄失望不已,“我也只能在这儿吗?”

“嗯,我娘说大家都这样。”

里面的人顿了一顿,又问了一遍:

“爹是什么东西?”

梦龄蹙额:“爹就是爹,不是什么东西。”

“哦。”他语气里透着不解,“那你为什么把爹和娘放在一起呢?”

梦龄脱口而出:“因为爹和娘一起生的我呀。”

“一起?”他愈发不解,“那为什么我只有娘呢?”

梦龄思索了会儿,道:“可能你爹死了?阿莲就是这样,她爹在她两岁时没了,她就只有娘。”

“哦……”他失落地应,“也不知我爹是在我几岁时死的。”

希望之火同时被浇灭,两人都不再说话,胡同又恢复寂静。

脚崴了,哪儿也去不了,梦龄索性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墙坐下,天上那轮圆月落入眼底,想起在家的时光,她心里一酸,低低唱了起来:

“月儿圆圆,圆圆哟;

爹爹摆筷娘放碗,八月十五团圆宴,团圆宴。

月儿圆圆,圆圆哟;

鞭儿轻甩车轮转,夫君陪我把家还,把家还。

月儿圆圆,圆圆哟;

恩恩爱爱情意坚,爹娘直赞好姻缘,好姻缘。

月儿圆圆,圆圆哟;

团圆美酒滋味甜,阖家欢乐真美满,真美满。”

歌中的美满与眼前的凄清形成对比,梦龄眼圈红得像个小兔子,抱着双膝默默吊起泪。

须臾,里边的声音再次传出:

“你唱歌真好听。”

“你还在呢。”梦龄侧过头来。

“嗯,我没人玩儿,就总爱待在这儿,透着缝儿听听风声听听鸟叫,方才听你唱歌,都听入迷了。”

“可是这儿不让唱歌。”她抬起自己红肿的掌心,“唱了就要挨打。”

“这样啊,那——夫君又是什么东西?”

“夫君,夫君也不是东西。”梦龄挠挠头,“他是把新娘子娶回家里的人,拜了堂成了亲,一起过日子,还要生宝宝。哦对,爹就是娘的夫君!”

“团圆宴、鞭儿、车轮,这些呢?”

“你连这些都不知道?”

“不知道,你歌里唱的好多东西我都没听过,你能告诉我吗?”

“好吧,那我挨个讲给你听。”

那边梦龄给人当着老师,这边沈琼莲找人兴师问罪。

她与典宾女官合力送映雪回到住处,看守映雪的内侍正四处寻找,一见她们,长长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这祖宗终于回来了。”

映雪也不理他,专注地玩着沈琼莲给编她的花环。

内侍朝沈琼莲作了个揖,一脸感激:

“有劳沈司宾了。”

“不敢!”沈琼莲没好气道,“不这么哄着,她怕是就拐跑我的小宫女了!”

内侍自知理亏,赔笑道:“沈司宾言重了,她一个傻子,哪有这能耐啊。”

沈琼莲柳眉一竖:“别仗着现下西苑没什么人,你就不上心,以为让她乱跑几步也没事。哼,这回她是有小娃娃给挡着,下回要是直接闯进禅林里,冲撞了皇长子的浮屠,那你们的小命,便是汪公公也护不住!”

一席话说得那内侍冷汗涔涔,半个字也不敢反驳,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是,沈司宾言之有理,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回往司宾司途中,迎面碰见女史慌慌张张来喊:

“司宾,不好了!张梦龄逃走了!”

“这丫头!”

沈琼莲顿足,连忙调集人手,一起打着灯笼来寻。

到了走失的地方附近,空手而归的掌宾女官一脸愁容:

“起初还能听到点脚步声,后来什么动静都没了,司宾,她不会是掉进哪个井里,出事了吧!”

典宾女官拍拍她的肩:“也可能是躲在哪里,故意不出声,免得被你发现。”

“但愿吧,这要出了人命——”掌宾女官摇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沈琼莲微一沉吟,有了主意,向众人吩咐:

“大家伙分四面找去,遇见水沟、水井什么的,多往里边照一照,找的时候记得大声喊:梦龄,你爹你娘来找你了!”

众人意会,立马分头去寻。

灯笼光四下交错,伴着一声声呼唤:

“梦龄,你爹你娘来找你了!”

沈琼莲带着两人往南面来找,找了一会儿,转进那条幽静破旧的小胡同,清冷月光照耀下,胡同里显得阴森森的,其中一名女史忍不住哆嗦了下:

“大晚上的,怪瘆人的,那小家伙也不害怕?”

另一名女史也紧紧衣领:“前头的安乐堂更阴沉,又潮又冷的,她应该不会喜欢来这儿吧?”

沈琼莲似想到什么,忽地停住脚步,指了指与安乐堂相反的方向:

“你们俩去那边找,安乐堂留给我。”

“是。”

两名女史结伴而去,沈琼莲独自提灯走进。

毫不知情的梦龄已经忘了害怕,和里边的人聊着天:

“好姻缘嘛,就是说你嫁了你喜欢的人,他呢,也只喜欢你一个,处处疼你,什么好的都给你,你们只要在一起,就说不出的开心。”

“你嫁过人?”

“我这么小,怎么可能嫁过?娘说嫁人是长大后的事。”

“那你咋懂这么多?”

“笨呐,看我爹我娘不就知道了?我娘常说,她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才嫁得我爹这个可心的意中人,我爹到现在都没纳妾呢,只有她一个。”

“噢……”

“反正我娘说,父母康健情郎相伴,不愁吃穿一家团圆,就是顶好顶好的日子。”

里边的人没再发出疑问,默了一会儿,怅然若失道:

“我爹死了,我怕是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

梦龄垂眸:“我爹娘都在,可他们不要我了,我也过不上这样的日子了。”

说着说着,眼泪又吧嗒吧嗒掉下来,抽抽噎噎个不停。

突然,里面的人敲了两下墙,急声提醒:

“有人来了。”

梦龄赶紧收了声,左右去瞅,胡同两头空荡荡的,哪里有人?

正疑惑间,灯笼的光打转角处扫来,伴着沈琼莲的呼唤:

“梦龄,你爹你娘来找你了。”

“在哪儿在哪儿?”

梦龄迫不及待地应声,挣扎着就要起身,才将将站稳,灯笼的光便已覆盖过来,照亮了她的周身。

瞧见她的小身板,沈琼莲长长松了口气,瞥了眼她身后的墙壁,问:

“躲这儿干嘛呢?”

“没、没干嘛。”

梦龄掩饰,探着脑袋往她身后瞅:

“我爹我娘呢?”

沈琼莲望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

“他们不会来找你,你只能留在这儿。”

眸底的希望之火顿时熄灭,化作浓浓的怨念,梦龄红着眼圈道:

“你骗我。”

“对。”沈琼莲点头,“不这样,我怎么找到你?任由你冻死在外边饿死在外边吗?”

梦龄不说话了。

沈琼莲走上前,紧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拽着她离开:

“回去,接着面壁思过!”

平整的墙壁似一堵厚厚的屏障,隔绝了梦龄对亲人的渴望。

任她掌心多疼,也盼不来母亲温柔的抚摸,听不到父亲诙谐的开解;任她肚子多饿,也吃不到外焦里嫩的驴肉火烧,喝不了鲜美热乎的羊肠汤;任她脑袋多困,也躺不进温暖舒适的被窝,进不了安稳酣甜的梦乡。

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这里,等候着未知的暴风雨。

吱呀——

背后的门扇被推开,正在打盹儿的梦龄一个激灵,本能地绷直了身子,丝毫不敢懈怠。

这顿打,成功让她长了记性。

沈琼莲提着食盒走进,瞟了她一眼,关门,步至四仙桌前,放下食盒,捧出一碗馄饨,向梦龄招呼:

“来吃吧。”

梦龄以为自己听错了,并不敢动。

沈琼莲只得又招呼一遍:“来吃吧。”

梦龄缓缓偏过头来,怯生生地问:“姑姑,你不打我了吗?”

沈琼莲轻轻叹了口气:“已经打过了,不打了。”

梦龄这才放下心,迈着微麻的小脚丫,摇摇晃晃来至桌前,爬上方凳坐好,伸手去拿汤勺,奈何掌心太肿,竟是握不稳,馄饨还未舀起,汤勺先滑落下去,跌进汤碗里,溅起的热汤洒在手背,烫得她嘶一声缩回小手。

沈琼莲又叹了口气,挨着她坐下,挽袖执勺,舀了一只馄饨,亲自喂起梦龄来。

热乎乎的馄饨一口一口下了肚,驱散了梦龄身心的寒意,想起白日种种,一片辛酸涌上心头,晶莹的泪珠不要钱似的往外涌,低声啜泣:

“爹娘不要梦龄了,姑姑也讨厌梦龄了。”

沈琼莲眼眶一红,举袖为她拭泪,换了温柔的声线:

“爹娘不是不要你,他们送你来是有苦衷的,等长大了你就会明白。姑姑也不讨厌梦龄,梦龄学东西认真,姑姑最喜欢梦龄了。”

梦龄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又问:“那姑姑干什么打我?”

“姑姑打你,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

“万岁至今无子,这皇宫好似荆天棘地,咱们这些奴婢如临深渊,一个不注意,就会摔个粉碎。”

沈琼莲垂下眼帘,漫出无声的伤感,默了片刻,复抬起双眸,扶住梦龄的双肩,直视她的瞳孔:

“孩子,你才四岁,你实在太小了,还不到记事的时候。不狠点打你,给你点教训,你长不了记性,往后若是踩了空,便是直接丢掉小命的后果呀。”

梦龄不懂什么是荆天棘地,什么是如临深渊,对她话中深意也一知半解,但却能切切实实感受到她神态里的那份关怀,于是懵懵懂懂点了点下巴:

“那梦龄以后不唱歌了。”

谁知沈琼莲却摇了摇头:“不,姑姑打你,不是要断了你的歌声,改变你的天性。”

梦龄一头雾水:“啊?”

“姑姑打你,是要提醒你,往后要唱得谨慎。在人前须得噤声,到了无人之地,再小声地唱,唯有如此,方可平安无虞,一直唱下去,明白吗?”

“哦!”

梦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沈琼莲莞尔一笑,离凳起身,从妆盒里寻了瓶药膏,回到梦龄面前,牵过她的小手,细细给她抹在掌心,温声嘱咐:

“这几日少垂手,多热敷,慢慢就消肿了。哦对,还可以多吃些水果,对消肿也有好处。”

梦龄眼神一黯:“来之前我爹娘还说,等开春了,路边的桑葚结了果儿,第一个上去给我摘,原来都是哄我的,他们说不好都把我给忘了。”

沈琼莲闻言,亦是眼眶泛酸,放下药膏,轻轻摸摸她的小脸:

“爹娘不会忘了你,他们只怕被你忘了。”

梦龄立即抬头,眉心皱成川字,笃定道:

“不,梦龄不会忘了他们的。”

“傻孩子。”沈琼莲唇角牵起一抹苦涩,“你还小呢,姑姑进宫时也就比你大个一岁,刚开始还记得家乡的风景,爹娘的样子,可随着年龄增长,这些记忆越来越模糊,忘了个七七八八。只依稀有个印象,小时候趴在我娘怀里,总会看见她耳朵下有颗痣,我总喜欢拿手去拨它,现如今——”

她长长一叹,湿了眼眶,闪着晶莹的泪花冲梦龄笑:

“我也只记得这颗痣了。”

梦龄眨巴着眼,满是不解:

“为什么长大了就会忘呢?”

“人的记忆呀,就像这只茶壶,拢共能装的也就那么多。”

沈琼莲拎起桌上的紫砂壶,倒了一盏茶,接着道:

“想注入新的,得先倒出旧的。人这一生,会不断遇到新的人,新的事,那些旧的记忆,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挤出去。若是常待在一个地方,一直和亲人相处,倒也好说,小时候虽不记得,却有长大的记忆做支撑,便不会忘了他们。可要换了地方,远离了亲人,久而久之,曾经的记忆——”

她缓缓端起茶盏,将里边的水往地上一泼:

“便如这泼出去的水,时间一长,自然而然风干不见。”

梦龄虽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接受了自己以后会忘记爹娘的事情,不禁难过起来,小鼻尖抽了抽:

“就没有法子了吗?”

沈琼莲默然片刻,忽地眼神一动:

“有。”

梦龄眸底瞬间被点亮,期待浮上脸庞。

沈琼莲拉起她的小手,轻轻抚上那白嫩软乎的指节,温声道:

“等你的手好了,姑姑就教你丹青,你可以把他们的样子画下来,这样就不会忘了。”

自此,梦龄的日常生活除了学礼仪规矩,又多了一项笔墨丹青。

书案前,沈琼莲握着她的小手腕,执着毛笔,挥洒于宣纸之上。

爹娘的画像就这样一笔笔描摹出来,望着画上的人儿,梦龄笑逐颜开:

“是这个模样!”

“往后你若遇到想记住的人和事,也可以画下来,等识的字多了,还可往上题词。”

“好!”梦龄又仰起小脸问:“姑姑,我还能再见到爹娘吗?”

“那便要看你在这宫里的表现如何了,若你能步步高升,办好自己的差事,深受上面的赏识,等将来年纪大了,就能被放出宫去,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沈琼莲这样讲着,不由自主望向窗外,流露出期待之情。

“步步高升,办好差事……”梦龄喃喃重复,目光又落在爹娘的画像上,郑重点头:“我会的!”

给阿莲的、师父的五彩绳编好了,还余许多彩线,梦龄就接着编,嘴里念念有词:

“给娘编一条,给爹编一条,等回家了,给他们都戴上。”

爹娘的都编完了,剩下的那点,她编了一条给阿绵戴在腕间,合十祝愿:

“平安长寿,好运多多!”

五彩斑斓的线绳张扬喜庆,阿绵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拣了一只削得最好的竹蜻蜓递给梦龄:

“喏,给你。”

“哈哈,我有玩具了!”

梦龄喜滋滋接过,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个“死了爹没人玩儿”的可怜小孩,他有玩具吗?他知道玩具是什么吗?

“阿绵。”她唤,“你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我想送个人。”

“好啊。”

阿绵一口答应,从那排削好的竹蜻蜓里又拣了一个给她,梦龄小心放入袖中,哒哒跑去找沈琼莲。

沈琼莲从书柜里寻了卷书,仔细揣进怀里,正要出门时,吱呀一声,梦龄推门而入:

“姑姑,你能不能让我出趟门?”

沈琼莲一怔:“你要去干嘛呀?”

“送个东西。”梦龄脱口而出。

“给谁送啊?”沈琼莲又问。

梦龄摇摇头:“我不能说。”

沈琼莲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下:

“先随我去个地方吧。”

出门时,碰上同僚的女官,对方好奇地问:

“沈司宾,这是要去哪儿啊?”

沈琼莲笑答:“趁着今日休沐,带着小娃娃去喇嘛庙上炷香,往后呀,可别再给我惹祸了。”

可是经过喇嘛庙,她却没有进去,而是带着梦龄转入小路继续向前。

梦龄看着那路有些熟,却想不起来,疑惑地问:

“姑姑,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不管去哪儿,你都要跟人说是去了喇嘛庙,懂吗?”

“哦。”

最后,两人在一所冷清破旧的宅院前停下,门匾上写着安乐堂三个大字,沈琼莲指指墙角:

“梦龄,你去那儿一个人待着,别乱跑,姑姑一会儿出来。”

“好。”

乖乖绕进转角后,梦龄忽然发现:

这不就是上次待的地方吗?

她惊喜不已,见四下空无一人,便坐下来,贴着墙壁轻唤:

“嘿,你在吗?”

里边很快传来回应,带着一丝欣喜:

“在,我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我给你带了个玩具。”

梦龄一面说着,一面掏出竹蜻蜓,握住圆柄的底部,将横嵌在顶端的竹片子拆下来,又寻了条裂开的墙缝,塞入竹片子。

那竹片子又扁又薄,顺着缝隙很快塞了进去。

待墙的那边一冒头,便被抽走。

接着梦龄又来塞竹柄,但这竹柄是小小的圆柱形,比竹片子要厚,甫一插入,便卡在了那里,半点不往前。

梦龄登时就急了,所幸只进去了一小截,不至于完全困在里头,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握着圆柄的这头,猛地往外拽!

扑通!

跌了个屁股蹲儿。

圆柄稳稳握在手里,与此同时,灰色的砖块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抬眸望去,原来是方才那股力道太大,使得原本就脆弱的墙砖受到震动,裂缝加深蔓延,最终彻底裂开,那块触及的灰砖,竟被带得往外凸出了一半儿!

“你没事吧?”墙那头问。

“没事。”

梦龄爬起身来,复又靠近,小手抓住那块凸出的砖体,向外一拉,砖体应声而掉,空出的部分形成一个偏梯形的洞口。

男孩儿的脸映入眼帘。

该怎么去形容他的脸呢?

幼小的梦龄不会成语,什么俊美绝伦,什么颜如冠玉,什么气宇不凡,于她而言,尚且没有这个概念。

以她孩童的眼光来看,她只觉得——

那是一张被月光浸过的脸。

苍白苍白的,偏又澄润,浸着淡淡的清冷,透着隐隐的高贵,好看的五官在暗淡的光线下,似夜空中的明月,静谧柔和,朦胧皎洁。

他的头发很长很长,仿佛从没剪过,就那么披散着,瀑布一般垂到脚跟,瘦小的身子藏在褴褛的衣裳内,活脱脱像个小叫花子。

其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因着夏季临近的缘故,太阳落山的地方从正西往北方稍偏了偏,金红色的晚霞得以洒落在这背阴小巷一点。

而梦龄的脸恰好映在霞光里。

暖暖的,柔柔的,娇娇的,亮亮的,携着春日的明媚,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眸底。

许多年后,他回忆起这一幕,是这样评价的:

“如果春光能化作人形,那该是梦龄的模样吧。”

春姑娘散发着温暖的气息,敲开了围挡他的墙壁,于狭小的洞口照进一束光。

微弱的,渺小的,却足够在这幽深的黑暗中照亮他的光。

四目相对,两人相顾无言。

头顶几声鸟鸣掠过,梦龄才回过神儿,忙把圆柄从洞里递进去:

“给。”

他伸手接过,梦龄在墙这头举着手向他比画:

“你把它插在竹片子中间,对,插严实了,然后这样子,去搓那小圆棍,多搓一圈,手一松,它就飞起来了。”

他照着她的指示做,插好,搓柄,一松手,竹蜻蜓呼呼旋转着飞起来。

“哈,真飞了。”

他的目光追随着飞舞的竹蜻蜓,脸上满是新奇。

“这叫竹蜻蜓。”梦龄向他介绍,“既是没人和你玩儿,就让它陪你玩儿吧。”

他接住落下的竹蜻蜓,回眸望向梦龄,清澈的瞳孔漾起笑意:

“谢谢你,遇到你我很开心。”

梦龄呲起一口小白牙:“那咱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张梦龄,你呢?”

“吉哥儿。”

“吉哥儿……”梦龄轻声念着他的名字,“你姓什么呀?”

“姓?”他面现迷茫,“没听我娘提过,她只说,我能出生在这个世上,是顶顶吉利的事儿,所以给我起名叫吉哥儿。”

“哦……”梦龄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笑道:“那以后我就叫你吉哥儿啦,你唤我梦龄就好。”

“梦龄……”他低声重复了下她的名字,笑问:“是哪个梦,哪个龄?我近来在练字,回去好写一写。”

这个问题一下难倒了梦龄,她摇了摇头:

“我还不识字呢,不知道是哪两个,不过听我爹说,他给我取这个名儿,是希望我长寿。”

“长寿……回头我问问去,就知道是哪两个字了。”

说罢,他的目光忽地落在她的领口处,好奇地询问:

“那是什么?”

梦龄低头一瞧,原来是戴在颈间的护身符不知何时掉了出来。

“这个啊。”

她拎起那桃雕,在小洞前晃了晃:

“是我师父送给我,让我护身用的。”

“师父?”他被勾起新的好奇心,“那又是什么?”

“师父嘛——”

梦龄歪着小脑袋,仔细回想着,向他讲述:

“就是长得很好看的叔叔,声音也好听,说话总带着笑,像是画里走出来的。”

“哦……”他不禁失落,幽幽道:“我怎么都没听过没见过。”

梦龄连忙安慰:“不打紧,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我嘛。”

“还好有梦龄。”吉哥儿重绽笑颜,“我喜欢听你唱歌,你唱歌给我听吧。”

“好呀!”

梦龄陡然兴奋起来,好久不得启用的歌喉蠢蠢欲动,笑眯眯道:

“这儿没有旁人,我偷偷唱,你偷偷听,只有咱俩知道。”

“嗯!”

“那你想听什么?”

“我想多听听有关爹的歌。”

“好!”

梦龄清了清嗓子,摇头摆脑地唱起来:

“月婆婆,月奶奶,保佑我爹做买卖。不赚多,不赚少,一天赚三个大元宝。”

“萤火虫,夜夜飞,照着爹爹早些回。山上路小刺又多,莫要伤了爹的脚。”

“排排坐,吃果果,爹爹买的好果果……”

稚嫩天真的童声穿过狭小的孔洞,来至里间,飘入坐在阴影里的孩童耳中,为他打开一扇新门,静静地感受着。

那时的梦龄不懂什么是伯牙子期,什么是知音难逢,只知道有个认真的听众陪着她,哪怕是隔着墙,也使得她的歌声不再孤单。

一首一首听完,吉哥儿捧着小脸,目中流出向往之情:

“也不知道被爹抱起来是什么滋味。”

梦龄正要回答,却见他脸色蓦地一变,条件反射似的缩回一旁,出声提醒:

“有人来了。”

梦龄不敢耽搁,赶紧把那掉落的一半儿灰砖塞了回去,还特意往里推了推,让它在墙那头凸出去,方便吉哥儿拔出,然后转过身子,面向转角。

果不其然,沈琼莲如期而至。

她的眼底好似染了一抹深意,望望梦龄,又望望那堵墙壁,意味深长道:

“我的事办完了,接下来你是要去送东西吗?”

“不,不用了。”梦龄摇头。

沈琼莲也不多问,只招了招手:

“那回吧。”

梦龄跟在后面,走出一段距离,到了西天附近时,忍不住开口问道:

“姑姑,你会常来吗?能不能都带着我?”

沈琼莲忽然停住脚步,回首望向她:

“梦龄,你以后想做什么?是承宠的妃嫔,还是办差的女官?”

梦龄想也不想道:“当然是办差的女官啊,姑姑不是说了吗,女官当好了,才有可能再见到爹娘呀。”

“那假如妃嫔也可以呢?”沈琼莲又问。

梦龄奇道:“妃嫔也能回到家乡和爹娘团聚?”

“那倒不是。”沈琼莲摇摇头,“妃嫔若得圣宠,可把爹娘接进宫里相见,但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回不得家乡。”

“噢,那我选办差的女官。”

“你可想好了,伺候主子不是容易的事,不仅要干脏活累活,还得看人脸色,动辄挨打受骂,委屈只能往肚里咽,得时时提着胆儿,留着心眼,费体力,更费心力呀。”

“啊?”

梦龄蹙起眉心,正思索间,铛——传来的敲锣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铛铛铛——锣声不停,沈琼莲侧耳聆听,一声声数完,立即肃了颜色:

“十三下,是万岁爷要来!”

梦龄好奇望去,只见远处一队龙旗招展,龙旗后面是一排排龙黄团扇,接着是一柄九龙曲黄华盖,再往后是一座十六人抬的大轿,上面坐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万岁爷吧。

随行的人乌泱乌泱的,又有幡旗遮挡,根本瞧不真切,她想往前走几步看个清楚,手臂却被沈琼莲拽住,往下一拉,扑通一声,猝不及防地跪在路旁。

“啊。”

地面上散落着小石子,硌着了梦龄的膝盖,疼得她轻轻叫出声。

事出紧急,沈琼莲也是无奈,低声嘱咐:

“忍着,别说话,别乱动,等主子过去了,姑姑给你揉。”

“嗯。”

梦龄点头,余光一瞟,原来周围那些打扫的、过路的宫人全都放下了手中物事,一个个敛容正色,纷纷跪于道路两侧。

如姑姑所言,伺候主子,当真要时时提着胆儿啊。

她屏息凝神,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哐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梦龄低着头,只看得到一双双脚打眼前经过,再看不到其他。

方才远望之时,她看到这么多的人,还有旗啊轿的,只觉得热闹有趣,可当她跪在这里,忍受着疼痛的膝盖,等待着他们走远之时,这么多的人,这些旗啊轿的,便拉长了她的忍耐,愈发的难熬。

先前的那点兴奋荡然无存,万岁爷是什么样她已经不关心了,只想他们快点过去,赶紧起身,揉一揉自己的膝盖。

终于,最后一只脚消失在视线里,再没有新的脚进来,片刻,她听到沈琼莲松了口气,接着自己被拉起身。

四周的宫人也都依次起身,沈琼莲变跪为蹲,轻轻给梦龄揉了揉膝盖。

“有没有好点?”

梦龄嗯了一声,目光追随着远去的仪仗队,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似一条龙般浩浩荡荡地游过,所遇之处,皆要为其让路。

那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皇权,远不似戏台上那般简单。

龙撵稳稳停在西天禅林门口,那些平日里神秘莫测的喇嘛恭敬迎候,侍从早备好小型木梯放于轿前,织锦御靴迈出帷幔,风吹得明黄的袍角一摆一摆,金线织就的团龙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便是当朝皇帝朱见深。

眸深似海,面色从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金丝翼善冠高高耸立在头顶,威严如山,犹似天神降临,不用说话,便散发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人凛然生畏,不可抗拒。

梦龄不由得心里打鼓:这样的主子,好伺候吗?

却见他出了帷幔,并不着急下梯子,反而站在那里,微微侧头等候,紧接着,万贞儿探出身子,与朱见深相视一笑,目中尽是默契。

两人年龄相差十七岁,猛地一瞧,不像恩爱的夫妻,倒更像一对和谐的母子。

他执着她的手,正要抬脚迈下木梯,一阵疾风骤然袭来,猛烈席卷起大地。

霎时间,周遭事物摇晃起来,旌旗猎猎作响,衣袍翻飞不停,人们被吹得睁不开眼,那边梦龄直往沈琼莲怀里钻,这边朱见深紧紧扶着万贞儿,贴心地伸出袍袖为她挡风。

忽然,咔嚓一声巨响,龙撵一侧的树枝被吹断,砰地跌落在地,惊得朱见深神经一颤,儿时记忆顿时涌上:

四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风天,叔父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命人带他去往无亲无靠的沂王府,年幼的他怎愿离开奶奶?

奋力甩开侍卫抓来的手臂,没命地奔跑,哭喊着我不走我不走,但侍卫们才不理会,他们领了皇命,打四面围剿而来,最终,幼小的孩子无处躲避,只能一步步后退。

砰——断裂的树枝落在他身后,吓了他一跳,也让他认清了事实:退无可退。

侍卫们一步步靠近,似一张网将他兜住,无情地按住了他小小的身躯。

旧日的恐惧漫遍全身,朱见深下意识地喊:

“我、我不走。”

旁边的万贞儿察觉,立马捧住他的脸,如小时候那般温声宽慰:

“不怕不怕,有贞儿姐姐陪着你呢。”

小小孩童无力挣扎,睁圆了无辜的双眼,满脸不知所措,像是飘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回不到原地,寻不见出路,不知归处在哪里。

大他十七岁的宫女姐姐奋力拨开侍卫,来至他的身边,紧紧搂他入怀,柔声道:

“殿下,不怕,奴婢陪你一起去。”

那一刻,不安的心瞬间有了着落。

他回过神来,也不顾现场这么多人,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脑袋埋在她的颈间,声音里满是庆幸:

“还、还好有贞儿姐姐在。”

“嗯。”万贞儿轻轻拍拍他的背,“不管是沂王府,还是紫禁城,贞儿姐姐一直在。”

风渐渐止了,梦龄从沈琼莲怀里冒出头来,刚好瞧见这一幕,心道:

原来皇帝也是个会害怕的孩子,需要人哄着,原来娘娘也和自己娘亲一样,会好声哄人。

这样想着,她忽然就不畏惧了。

“姑姑。”她天真地笑,“梦龄想清楚了,就做办差的女官,一直跟着姑姑。”

“好呀。”沈琼莲爱怜地摸摸她的脸颊,“那明天起,姑姑就把你带在身边,多长长见识,好在考核时,可以留在尚仪局。”

正好次日朝廷接待日本使者,沈琼莲又是司宾女官,负责朝见宴会赏赐事宜,那日本使者送的贡品里,除了马、盔、铠、剑等物,还有十多条水晶数珠做成的项链,装在一个描金粉匣里。

皇帝命人传了话儿,让给后宫妃位以上的娘娘们分了去,这差事便落在了沈琼莲的头上。

尚仪局内,案上的描金粉匣开着盒盖,里面晶亮透彻的珠串有序排列,围观女官们纷纷咋舌:

“啧,这可不是个好办的差事。”

挤在人群里的梦龄仰着小脸蛋,满是不解:

“不就是分东西吗?从大到小,从尊到卑,一个一个分过去,有什么不好办的?”

其中一名女官接茬:“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脑筋不转弯。宫里地位最尊贵的是王皇后,可最受宠的,却是万贵妃,若先去给王皇后送,岂非开罪了万贵妃?”

“可是,平日里你们不是教我们,要尊卑有序,遵守规矩吗?”

“明面上教的是明面上教的,真做起事来,就另有一番道理了。”

“既是不依着它来,那干什么还要教我们呢?”

“嘿,你小小年纪,个头儿不大,倒是会抬杠了!”

另一名女官看不过去,插进话来:

“哎呀,你还真和她论起来了,跟个小孩子说得着么你?依我看,先给万贵妃送也不好,不合规矩,若让王皇后抓了小辫儿,免不了一顿罚。”

先前那名女官不乐意了,哼了一声:

“怕什么?这宫里不合规矩的事儿还少吗?按规矩,是该王皇后,可按人情,则应是万贵妃。咱们只管先给万贵妃送,反正王皇后整日躲在宫里图清静,想她也不会找什么茬。”

“王皇后不找碴,那其他人呢?倘有谁背地里看咱们不顺眼,把这事儿捅出去,借机做起文章,又当如何?”

“……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啊,不如趁着夜里,悄没声儿地给皇后送去,让她去挑。只是呢,最好的那一串儿偷偷给贵妃留着,等到了贵妃跟前儿,也算有个交代,让她知晓咱们的心意,总不至于来为难咱们。过后真有人问起来,就说最好的那串压在了最底下,想是天黑的缘故,皇后娘娘没有看见,此事便算揭过去了。”

其他女官听了,均觉有理,一个个表示附议。

谁知一直沉默思考的沈琼莲倒摇了摇头,郑重开口:

“不,按梦龄说的来,依规矩行事。”

梦龄大感意外。

众女官却急了,七嘴八舌道:

“司宾,您不能因为喜欢这孩子,就这么惯着她呀。”

“是啊,您想言传身教,成为她的楷模,可也得想想后果啊。”

“那万贵妃岂是好相与的?上次内藏库的事,多少人受牵连?大家伙同在一处做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您那儿出了错儿,我们的罚又岂能逃得过?”

面对这滔滔质疑,沈琼莲不慌不急,微微一笑:

“放心,不仅不会挨罚,跟去的人说不好会得赏呢。”

众人哪里肯信?一个个仍是狐疑,但碍于她是上司,也不好强硬反对,只拐着弯道:

“司宾可是想好了什么说辞来安抚贵妃?莫若讲出来,大家一道听听,好商议商议。”

“没有什么说辞,去了便是。”

沈琼莲也不多解释,环顾一圈,慢声道:

“有谁愿意随我同去?”

梦龄噌地举起小手。

典宾女官跟随沈琼莲有些时日,知她性子沉稳,向来不做没把握之事,便主动表态:

“奴婢也去。”

“好。”沈琼莲颔首,“动身吧,咱们光明正大地给皇后娘娘送去。”

坤宁宫。

深褐色的瓦罐盛着两只蛐蛐,一只黄麻头,一只乌麻头,叽叽喳喳斗得火热。

而瓦罐的上方,是一张莺猜燕妒的脸庞。

美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简单地穿了一件宽袍,头发松散地挽着,斜倚在软榻上,一手侧撑着脑袋,一手拈着根小细棍,不住地去拨那只黄麻头,口中恨恨道:

“阿黄,咬死她!咬死那个老女人!”

“娘娘。”侍女掀帘而入,福了一福:“尚仪局的沈司宾求见。”

榻上的王皇后兴致被打断,黛眉微蹙:

“这六宫的事我早就不管了,她来做什么?”

侍女走近,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王皇后搁下手中细棍,面有微微的烦躁之意。

侍女知她心思,试探着道:

“娘娘若懒得动弹,奴婢去寻个借口,打发了她们便是。”

“不。”王皇后眸光闪了闪,“让她们进来,进来了,有些话才好传出去。”

接着,她坐起身来,向左右招呼:

“把这些收起来吧,为我梳妆。”

换了大红色的缎面大袖衫,套上金累丝滴珍珠霞帔,再戴好镶翠垂珠的燕居冠,对着镜子仔细照过一遍妆容,方挪至外间,于主位坐好,端起皇后的范儿。

沈琼莲带着梦龄等人走进,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个大礼:

“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凤座之上的王皇后轻轻按了按手:

“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直起身后,沈琼莲从典宾手里接过粉匣,轻轻打开,双手呈至王皇后面前:

“娘娘请选。”

阳光下的水晶珠串熠熠生辉,闪耀着璀璨梦幻的光芒,照进王皇后的眼底,掀起一圈圈心动的涟漪。

指尖不自觉的自袖底伸出,却在半道停下,生生缩了回去。

她强行收回目光,唇边漾起一抹亲切的笑,语气微嗔:

“素日里都说你水晶心肝,怎的今日这般糊涂?吾可要说你几句。”

沈琼莲露出微怔的表情,点头道:

“娘娘请讲。”

王皇后做语重心长状:“吾虽担了皇后这个名头,却远不比贵妃娘娘辛劳,她侍奉万岁多年,又操持诸多杂务,论功,这后宫里谁也比不上她,万岁有赏赐之物,理应先送给她挑才是,怎能送到吾这边呢?”

沈琼莲假作为难:“有宫规在,奴婢自然要先送给娘娘,哪敢自作主张?”

“你呀,真是死心眼,罚你都不带冤的!”

白皙的指尖轻轻点了下她,声音里却未见丝毫不悦,王皇后抚额沉思了下,接着豪气地一摆手:

“罢了,也不难为你们下边的,这条宫规便由吾亲自打破吧。传吾的令下去,以后凡有赏赐,皆以贵妃娘娘为先。”

沈琼莲立马收了粉匣,领头拜去:

“娘娘气量宽宏,乃我等之福。”

待她们离开,门帘落下,王皇后瞬间瘫了下来,一改方才的端庄优雅,随意地窝在凤座里,愤愤道:

“可惜了,最上边的那条晶莹剔透,质地最好,便宜了那个老女人。”

侍女道:“娘娘要真是喜欢,奴婢把她们叫回来,要了便是。一条珠串嘛,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王皇后长长一叹:“谨慎捕得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宁舍珠串,也要平安。”

“可您也太小心了些,不仅处处避她风头,就连万岁主动来了,也要称病不见。想您花容月貌正值风华,不知比人老珠黄的贵妃强上多少,却成天把自己关在坤宁宫,何苦来哉?”

“哼。”王皇后面露嘲讽,“别说是我,后宫里的妃嫔,哪个容貌不胜于她?可那又如何?万岁爷偏偏就喜欢她这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怎么都离不开!”

侍女气馁不已:“难不成万岁被她给下了降头?”

王皇后冷笑:“谁知道呢?反正万岁爷为了她,什么事都做得。你看我前头的吴氏,就因为惹了她,万岁爷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执意废后。若不是群臣反对,太后推举,这第二任皇后哪轮得着我?早被那姓万的收入囊中了。”

侍女无言以对。

王皇后又道:“她既爱在宫里耍威风,那就让她威风去,咱们夹紧尾巴做人,别出去显眼儿,让她去对付别个儿吧。”

“娘娘说的是,奴婢浅薄了。”

说话间,另有侍女把蛐蛐罐儿端了过来,呈至王皇后面前,王皇后拈起细棍,正要接着玩,忽又搁下,着恼道:

“不斗了,斗也斗不过,瞎忙活。”

顿了一下,凤眸又锁住那只乌麻头,恨声道:

“我熬死她!”

待离开了坤宁宫,典宾一脸恍然,望向沈琼莲的眼神透着崇拜:

“司宾这是早就算好了,王皇后为了自保,必会当着咱们的面做一出戏,表达对万贵妃的礼待之情。因此,您光明正大地送来,一来是给王皇后做了人情,不会招致她的怨恨;二来,王皇后的话传入万贵妃那里,也会使万贵妃更有面子,连六宫之主都臣服于她,还有谁敢逆其锋芒?春风得意之下,自然也不会处罚咱们。”

沈琼莲目露嘉奖,微笑颔首:

“不错。”

典宾笑道:“难怪您说,跟去的人说不好会得赏呢。”

梦龄一听得赏,不禁雀跃起来:

“我们会得什么赏呢?”

沈琼莲低首笑答:“那要到万安宫才知道了。”

可万贵妃不在万安宫里。

“贵妃娘娘被太后召到宫后苑赏花了,你们去那里找她吧。”

下面的侍女告知过后,关上了宫门。

留下沈琼莲与典宾面面相觑,良久,沈琼莲轻轻一叹:

“贵妃娘娘与太后在一起,看来要面临新一轮腥风血雨了。”

来至宫后苑,远远便见观花殿四面门扇大开,殿里坐了一群人,美女若云,群芳环聚,位于正中间的,是两位年纪相当的贵妇。

一个是当朝皇帝最孝敬的女人——周太后,一个是当朝皇帝最心爱的女人——万贵妃。

虽已四十多岁,周太后却依旧精神焕发,风韵犹存,比之贵妃万贞儿还要艳上几分。

此刻,周太后环视了一圈在座众妃,扭头问随侍在侧的宫女林林:

“怎不见皇后啊?”

“回太后,皇后娘娘染了风寒,怕传给您,因此不便前来。”

“呸,没用的东西!老身推她做皇后,就只会在这儿装病秧子!”

林林不接茬,周太后又问:

“那柏贤妃呢?怎的也没来?”

“回太后,贤妃娘娘一直沉浸在太子夭折的悲痛之中,实在提不起精神,奴婢不忍勉强她,便作罢了。”

闻言,周太后不好再出言责怪,惋惜之余,又怒其不争:

“一个是堂堂皇后,一个是皇帝爱妃,却都支棱不起来,枉费老身对她们寄予厚望!”

往旁边一瞟,那个与自己同岁的女人正淡定饮茶,好似一切与她无关。再扫过众妃,一个个畏首畏尾,跟小鹌鹑似的,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当众训起她们:

“你们现在遇到的,才哪儿到哪儿啊,一个个就怕成这样,竟是谁也不敢往前冲!”

众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怎么接话,眼看气氛冷在这里,与周太后关系较近的梁和妃大着胆子笑言:

“妾等蒲柳之姿,哪儿比得上太后勇猛,太后有伏虎擒狼之能,自是所向披靡。”

“屁!”

周太后一口否定,她狂野惯了,也不顾太后的端庄体面,什么词儿都往外蹦,讲起话竹筒倒豆子似的:

“什么伏虎擒狼之能,在后宫里根本用不上!当年老身下场斗的时候,可比你们热闹多了,一个个全是人精,看不起老身,说老身脑子蠢性子差,可老身还不是笑到了最后?你们要问宫里的老人,估计她们也纳闷,为什么最后是老身赢了,是不是老身运气好呀?”

说到这里,她故意睨了眼万贞儿,话中有话道:

“老身教你们个道理,这人能不能笑到最后,不是看她前边能赢几次,而是看她这辈子能扛住几次输!有些人呐,你看着聪明伶俐,前边顺风顺水,老天爷不是一般的偏爱,可她们扛不住打击呀,遇到一点挫折,就残的残死的死,疯的疯走的走。老身就不一样了,老身是次次输,一路输,但是老身扛住了,把前边那些都熬走,老身就笑到最后了!”

众妃悄悄瞄了眼万贞儿,全都不敢应声。

周太后的独角戏唱得颇感无趣,只得寻求自己人来做捧哏,眉梢一挑:

“是不是呀,林林?”

林林仍是那不卑不亢不矜不伐的淡淡语气:

“回太后,奴婢是成化二年进的宫,先前的事并不晓得。”

周太后一想也是,这孩子今年才十七岁,着实问错了人,便又向外扬声问:

“是不是呀,灵香?”

殿门处,尚寝女官姚灵香正靠着红柱,百无聊赖地数着园中花朵,思绪被突如其来的点名打断,默默叹了口气,拖着懒洋洋的尾音应:

“是——”

周太后生怕一个简单的“是”不能服众,又抛出新的问题:

“你是哪年入的宫呀?”

姚灵香情知今日这场若捧不好,周太后必然又要念叨好些天,当下收了数花的指尖,堆出妥帖的笑容,恭恭敬敬步至殿内,端正地福了一福,笑道:

“回太后,是正统十二年。算一算入宫时间,足足有二十八年了,奴婢历经三朝变化,这一路风风雨雨地走过来,深感太后说的一点也没错,唯有经得起大风大浪,才可享得住福寿绵长。”

周太后甚感满意,仿佛有了她这个“入宫二十八年,历经三朝”的女官肯定,便是获得某种权威的认证,说起话来也变得更有底气:

“所以呀,你们要像老身一样,抗打耐摔,该出击就出击,要知道一时的高低不算什么,所谓百炼成钢,失利失得多了,才能迎来最后的胜利!你们一个个年轻貌美的,应该没事就往皇帝身边去,想法让他摘你们的灯笼,才不算辜负了这大好年华。”

众妃只是讪笑,仍是一言不发。

倒是一直安静饮茶的万贞儿优雅放下瓷盏,侧脸微笑,不紧不慢道:

“太后的精彩过往,何止有灵香见证?儿媳宣德九年入的宫,比灵香还要早个十三年,多上一朝,太后的种种关系,所受的点点风霜,全看在眼里。”

周太后登时心虚起来,她知当年自己能笑到最后,少不了亲弟弟的扶持,此刻被对方轻轻巧巧地点出来,不仅脸上挂不住,还要防着对方拆台。

好在万贞儿见好就收,没有继续敲打下去,而是话锋一转:

“太后叫大家来赏花,想来不只是要为年轻的新人传授经验,也是想同妾这位老人嘱咐点什么吧。”

周太后那一通气势汹汹的输出,被她一招四两拨千斤轻松化解,气焰不复先前嚣张,只是被她这么一提,想起自己真正目的,清了两下嗓子,又端出太后的长辈范儿:

“你陪伴皇帝多年,劳苦功高,这些老身都知道。只是你终究年纪大了,无法再为皇帝生育龙嗣,该腾地儿就腾地儿,要多劝着他去别的宫里才好。绵延香火乃皇家的头等大事,若无子嗣继承江山——前头的景泰什么下场,你也目睹了,储君之位若一直空下去,真遇上个什么意外,你们这些妃嫔也跟着遭殃,对不对?”

万贞儿面不改色,轻声一笑:

“太后说的是,妾谨记心中,定当以江山子嗣为重。”

她就像一团棉花,不管你蓄了多重的力,抡多大拳头,只要一沾上,就会变得软绵绵的,化于无形。

周太后一时之间也没别的话好说,空气冷在那里,多少有些尴尬。她悄悄给姚灵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打破这僵局。

姚灵香是个不爱蹚水的,瞥眼一瞧,瞅见沈琼莲带着人候在殿外,忙把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沈司宾,你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要禀报?”

沈琼莲原本想等着硝烟散去,再寻个合适的契机上前,不想在这最微妙的时刻,临时被提溜出来。

没奈何,她率人硬着头皮走进,一齐行礼:

“见过太后、贵妃、各位娘娘。”

“起来吧。”周太后按了按手,“有什么事呀?”

“回太后,日本使者新进的贡品里有一批水晶数珠,万岁爷惦记着各位娘娘,下令送来,给各位娘娘挑选。”

“哦”周太后颇为欣慰,笑呵呵地望向众妃:“瞧瞧,万岁爷多念着你们,你们还有什么顾虑的?”

众妃又是讪笑。

万贞儿缓缓垂下眼皮,不置一语。

沈琼莲暗暗观察了下殿内局势,微一思量,又补充道:

“方才奴婢给皇后娘娘送去,娘娘说她虽担了皇后的名头,却远不比贵妃娘娘辛劳,还定下规矩,以后凡有赏赐,皆以贵妃娘娘为先。”

周太后的笑意僵在脸上。

众妃又是面面相觑。

万贞儿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沈琼莲打开描金粉匣,恭敬呈至万贞儿面前:

“贵妃娘娘请。”

万贞儿却是看也不看,反瞟了眼周太后,似笑非笑道:

“总归我年纪大了,无法为万岁生育,再精致美丽的首饰戴上也是无用,还是给其他娘娘分了去吧。”

沈琼莲也不犹疑,应了声是,先给下首的邵宸妃送去。

邵宸妃一见水晶便两眼放光,眼角眉梢透着喜悦,才刚伸出手来要挑,忽觉肩膀一紧,扭头一看,是贴身宫女不动声色地按住自己肩膀,冲自己微微摇了下头。

她先是一愣,后寻思寻思,不舍地缩回手指,也向沈琼莲摇了摇头,声音里含了一丝委屈:

“我不能要。”

沈琼莲不作停留,又端到她之后的唐荣妃面前。

唐荣妃是个会说话的,摆了下手,朝万贞儿笑:

“多谢贵妃娘娘好意,只是妾近来脖子总是犯痒,戴不得项链。”

不等沈琼莲呈给下一个,余人也纷纷跟着摆手:

“妾也是,妾也是。”

周太后气塞:“瞧你们那老鼠胆儿,一条珠串,就怕成这样!”

众妃一个个垂下脑袋。

“挑啊。”

万贞儿的声调猛地高了两分,泛冷的目光咄咄逼人:

“你们不挑,怎么打扮得漂漂亮亮侍奉万岁?你们不侍奉万岁,龙嗣如何延绵?龙嗣不绵延,太后如何安心?难不成,你们是想日日在这儿聆听教诲,让太后一遍一遍地来嘱咐我吗?”

众妃大惊失色,呼啦啦跪成一片,伏地大拜:

“妾等不敢。”

沈琼莲等一众女官也跟着跪下。

周太后直气得脑壳疼。

正在此时,外间内侍高声通传:

“万岁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