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假想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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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月背

小说家写不出来东西了。

那些字符凝滞在指尖,再也不能通过键盘的键帽顺畅地倾吐出来了。

她死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白光在漆黑的房间中刺得他眼睛生疼。摆在电脑左侧,如它的孪生兄妹般的电子产品此刻悄无声息,在一小时前,那黑色方块曾短暂地亮起来,小说家瞥了一眼,知道那是催稿的消息。

但又能怎么办,

她写不出来东西了。

仅仅是在一瞬间发生,并无丝毫预兆,似乎只是有人恶作剧般想让她停笔,她便被即刻夺走了写作的能力。方才涌现的灵感此刻又做回了缩头乌龟,她沮丧地将手指移回到delete键上,不断敲击,抹去标点符号与笔画,直到文档恢复为最初的一片素白。

得出去走走。她突然想到。

去街角的便利店买杯咖啡吧。她打着哈欠,披上厚外套,想象着冰美式在舌尖打转时的清爽微苦。

推门出去,天上落了今冬的初雪,被路灯的照明染成橘红色。她低头看去,自己身后铺满薄雪的地面上躺着一个影子,随着她的脚步忽高忽矮,像一块被反复拉伸的韧性面团。她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是十二月了。

十二月。落在额头上即刻凋零的雪之花,人行横道上方亮起的绿灯,从一旁同时间刺过来的远光灯,锐利而耀眼,而后是耳鸣与疼痛,眼里世界颠倒,一切寂静,影子洒落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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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缓却有力的声音在黑暗中唤我的名字。

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遥远又模糊,蒙蒙胧胧中,深嵌于其中的黑色斑点有若陨石碎片。那个声音告诉我,手术结束了。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静的等待,似是等待灵魂重回躯体,直至从我身上逸逃已久的痛觉重新攀附上双腿之时,那个声音对我讲,我们可以回去了。

是一次雪夜极为常见的,由路面湿滑引起的车祸事故。万幸的是没有伤到筋骨,全麻手术很成功,预计两周之后可以出院,患者需要长达一个月的静养,在家期间要注意饮食清淡……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医生们站在一旁小声而平静地讨论着我的病情,于是便将头扭过去,直直地去盯着窗外。透过斑驳的玻璃,天空积着阴郁的浅灰色云片,雪花倾斜着从空中飞落,恬静无声。手机里,母亲打过来的语音电话塞在聊天框里足有数十个,我无奈地回拨过去,她先是问了我的近况,而后说她下个月会回国,如果有时间的话想一起吃顿饭。我如例行公事般一一回答了她的问题,告诉她不必担心,只不过是最近过于疲累,睡过了头,没有来得及看手机,下个月看看时间再说吧,很忙,先挂了。

一切重归安静,却又如释重负。母亲常年在国外工作,自我幼时便是如此,她永远是严厉与不近人情的代名词,扔给我书和纸笔,以此来代替远在国外的她陪我成长,我对母亲的感情极为薄弱与模糊,成年之后更是如此。

两周后,我几乎能够同从前那样行走了,只不过总是一瘸一拐,医生叫我不要担心,好好修养是可以完全恢复的。出院那天依旧是阴天,天气预报显示最近一周都会下雪,当我和医生微笑着告别,钻进出租车的前一刻,无意识瞥向地面的我忽而发现——我把影子弄丢了。

偌大的孤独感在那一瞬间裹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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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出租屋时已是夜晚,推门进去,一切还维系着两个星期之前的样貌。这间小小屋子被抛掷于时间的间隙,就那样沉静地睡着,待人将它唤醒。笔记本电脑的电量业已耗尽,我接上电源,看到一切仍停留在文档里的空白,不觉感到一阵心悸。在麻醉苏醒后,我第一时间同编辑说明了情况,得到了谅解与同情,因而我也拥有了一段时间可以静心修养。

我深知我需要休息了。在痛苦的生活中寻找突破口,直至冲破这片囹圄。

只不过对于这本小说接下来即将展开的情节,我仍旧毫无头绪。于是我抱着必须要汲取些什么灵感的恳切,跑去看了一场院线电影。电影院的灯光熄灭而复亮起,我呆坐在最后一排,看着人们从座位上起身,又渐渐四散而去。我想起了过去那个很喜欢电影的自己,像是在黑暗中沉入一场幻梦,光的粒子与昏暗共沉浮,再后来呢?再后来的我好像忙于行路,无暇从苦痛与疲惫中抽出一点时间来为我的爱好埋单。我从座位上起身,片尾曲唱到了最后一句,

“我们会在月背的另一面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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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冬季的寒冷空气辛辣地扑打着面颊。眼角余光里映出一个身影,那人环抱着双膝蹲在路边,缩在商铺牌匾投射的阴影之下,在路灯映照不到的角落不住颤抖。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休闲套装,戴着口罩与黑色棒球帽的女生。

我心底一软,向她走了过去。鼻尖兀然一凉,我抬头望去,纷纷雪花再度飘落。我问她的名字,又问她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她没有回答我任何一个问题,正当我觉得碰了壁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我们的眼神在帽檐下互相碰触,在那纯粹的深棕色眼孔里,我清楚地望见那片潭水泛着我的倒影,极为熟稔。

犹豫了片刻,我朝着她伸出一只手,她长久地将视线停放在我的肩头,而后,她轻轻攥住了我的手,那是与想象中极为不符合的温暖。我微微用力,将她拽离了那片牌匾之下的昏暗。她的个子和我差不多高,我们就那样互相伫立而视,耳边只有夜风呼啸。她忽然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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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渐渐变得亲熟起来。

本是一尾枯船的我,似乎行至今日才真正遇到知己。

在交谈之中,我得知她是自由职业者,与我同龄,我们在很多方面拥有着惊人的相似,即使将彼此视为对方的水中倒影也不为过。只不过她更像是我的另一面,拥有一切我曾经也同样具备的美好的,柔软的,被不小心丢掉的那些东西。苦笑间我意识到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很多东西都悄然发生了变化,它们被轻巧地剥离出我的身体,被磨碎化为齑粉,被风卷起飘向不可知的各处,而她却一直在那里闪烁着明朗柔和的光。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相遇的每一天,都是阳光晴好,而她始终是那套黑色的行头,冰冷外表之下是有如炭火般炽热的手掌。

我们时常缩在咖啡厅被午后阳光烤得暖融融的沙发上读各自喜欢的书,也在清爽干冷的冬夜点上台灯坐在出租屋的地板上看一部长达三个小时的老电影。我好久没有如此惬意过了,它总让我念及婴儿襁褓之时,毫无忧扰畅游于梦境的快适。我们还坐四十分钟的地铁赶到市中心去看话剧,散场后我对她说,我真切地活在话剧舞台上灯光熄灭的每一个瞬间,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可是你不能长久地活在黑暗里,那里满布荆棘与尖刺,并非绝对安全的栖息地。她又用力捏了捏我的指尖,说,就算是月背,也会被太阳光照射到。

那一天我的患处毫无来由地剧烈疼痛,如千千万根银针刺进关节缝隙,冷汗浸湿了后背衣料,她攥住我的手,眼里满是关切与担忧。我咬着牙摇摇头,拂开她的手,以近乎玩笑的语气讲起来了一个月前的那场车祸。自嘲着说,这或许这只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后遗症,只会在某个顺遂的时刻忽地跑出来,恶作剧般地伸出无恶意的尖刺。她沉默了良久,忽然说,我可以看看你写的小说吗?

于是我把笔记本电脑递给她,上面打开的页面是我尚未完成的文稿,小说始终缺少一个恰当的结尾,在那个初雪降临的冬夜,结局的开头遗憾地停留在那里,不断闪动的光标上面铺陈着细小的灰迹。

“我写不出来东西了。”我有些羞愧地说。“是不是很可笑。”

她只是摇头。沉默了半晌,她说,

“我很喜欢这篇。”

她看向我的眼睛,说,这只是一次极为普通的灵感滞涩,不必为此担忧焦虑。她小心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递还给我,说,我们明天去看海吧,早上八点半,楼下便利店不见不散。那天傍晚我们在咖啡厅前作别时,我久违地感受到了想要写作的欲望,顾不得膝盖如啮齿动物啃咬般的疼痛,飞也似的奔逃回家,在那片白纸般的页面上终于敲打出了一行黑色字迹之时,我忽的长出了一口气,像是用铲子铲开了某个淤堵已久的病灶,紧接着脸颊感觉有什么东西划过,我用手背去蹭,发现那是泪水。在那之后我无论怎样试图敲打键盘,却都感觉不满意。盯着页面上的那一句话,我并不感到沮丧,在那个夜晚,我拥有了近一个月以来最安稳的梦境。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窗帘底部的缝隙洒在我的被子上,我感到浑身充满了气力。在和她相遇之后,我同她讲述了昨晚的经历,她很轻地笑着,说,我为你感到高兴。她的提议是对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冬日的海水,蓝的白的冰层覆着雪,是锐利有棱角的艺术雕塑,透亮而清澈。我和她缓步踏行在沙滩上,脱离了身边高大建筑物的遮蔽,我发现身后映出了一个轮廓模糊的浅色影子,但更为丰沛的喜悦将我包裹,我很快便将这件事情抛掷脑后。

夕阳沉落下来了,我们坐在一块裸露出来的墨色礁石上,看着天空流光溢彩,夕阳是生蛋黄,沿着青瓷般的碗壁滑向静止的海平线。我说,如果一直沿着海面走下去会触及到夕阳吗?它一定是炽热而耀眼,足以将我的一切昏暗与痛苦吞食,再还予我纯粹干净的灵魂。在那个橘红色的光团彻底沉落之时,我几近抑制不住想要创作的念头了,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我在手机的备忘录里记录下了无数个饱含着灵感的方块字,它们自然而顺畅地从我的指尖流淌进屏幕,她则是倚在我的肩头小憩,轻而浅地呼吸着,似是因为一整天的出行而耗尽了精力。车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亮摇晃着映在她的面颊与衣角上,我这才恍然意识到,她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的套装,就连棒球帽与口罩也换为了相配的浅灰色。

我却无由地萌生出来了一种恐惧。那是一种某条既定规则被打破,从而惧怕某些事物会因此消失的恐惧。

她现在就像是一个颜色逐渐变淡的影子。

公交车到了站,我担心她的状态,于是叫她来家里暂住一晚。街路极为狭窄,于是我和她一前一后行走,我谈到了方才在公交车上的灵感如泉涌,又谈到了我们两个的相遇,她在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着我,后来便只剩下脚步声与喘气声,我只记得自己说了很多很多,直至泪水滚落,我狼狈地擦着面颊,为了不让她发现,固执地向前走去,头也不回。话至最后,我站在通往出租屋的最后一个路灯下,转身,

“所以……谢谢你。”

可是什么人都没有。

四周一片寂静,月亮早已高悬。

路灯在我身后,映出我身前地面上的黑影,影子的颜色是那样浓醇。我抬起手来,挥了挥,于是黑影也向我挥了挥手。我突然意识到为何和她遇见的日子总是与阳光晴好,因为只有光撒在我身上的时候,影子才会清楚地跃现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起了那场电影,开篇那句台词便是,

“我们在月背相遇,也请允许我将你带离暗影。”

她是我的背面,将我从黑暗拖至光明。

多希望你已经听见了那句感谢。

我转过身去,狠狠抹掉脸上的眼泪,大阔步地向出租屋走去。

那个夜晚,我只是在键盘上不管不顾地敲击着,仿佛我只是一个记述者,那些念头和字符疯也似的挣破囹圄,我拥有了太多想要表达的东西。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我揉了揉干涩的眼,右手食指缓慢地在键盘上移动着,打出了一个句号,

这篇小说终于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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