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寻寻觅觅
秋天仿佛是枯寂即将到来的前兆,它送来的金黄色落叶与徐徐清风,一夜之间就将上个季节残留下来的狂欢干净利落地清洗掉。
夏天没能留下一点痕迹。然而冬天却不然,它从不清扫秋天的气息,于是那些悲寂寥的味道,便跟着凉风一下子吹遍了冬天。
当冬天突然到来,人便像是披上了慵懒与沮丧的厚毛衣,再也无法轻快起来,即使偶尔现身的太阳会驱散掉不少寒冷,却也仍然无法去除冬日中人们身上的负担。
军训便在这种天气中开始了。
大学的军训最有意思的是晚上的时候。当训练草草毕了,各个营队坐在一块休息,乌黑的天空似穹庐,笼盖四野,方阵之间只分得清性别而分不清究竟是哪个学院的人时,教官们便开始变着花样地寻些乐子。有时互相较量一下唱军歌的响度,有时拉上隔壁的教官讲些军队里的故事,有时反而跟我们讨教起大学里的生活,从许许多多细节中,我不难发现这些矫健刚毅的男人们其实心中都藏着一个乐观而可爱的灵魂,正如那句“男人至死是少年”。
我被排入了全是男生的军体拳方阵,就连教官也总是抱怨他的连里只有带把的爷们,已经不止是阳盛、阴衰了,而是“有阳无阴”。于是在晚上的自由时间,我们教官常常厚着脸皮去找女生方阵“匕首操”去联谊,那时教官让两个方阵围在一起,再拉来一只多媒体音箱,玩着丢手绢一般的游戏让同学上去表演才艺。
若身怀才艺的人又恰巧点满了勇敢属性,他们偶尔会成为一颗闪亮的星。
载歌载舞间,我是鼓掌得最卖力的无名观众。在这三百多人的集体中,我仿佛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这是我在以往的军训中从未感受过的,好像只有那些万众瞩目的人,才配拥有自己的姓名。
我似乎坠入了茫茫人海,成为了其中最透明而无足轻重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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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军训其实说苦也不苦。
早起集队,晒一会暖暖的太阳,听教官说完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讲话,再分开训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集体休息一下,有的教官还会趁此悄悄去厕所抽根烟;中午吃完饭能睡一阵充足的午觉,下午有时能看见天边的一抹红霞,似乎还有微微的歌声钻入那片淡淡的黄昏中。
在如此健康的作息中,时间过得很快。
军训期间,由于我、胖墩和李武隆同被选中进入了军体拳方阵,于是我们三人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小集体”。
李武隆是我们间最活跃的人,他提出的主意往往大胆而荒谬。晚上的训练,他常常点完名就急促地喊我们偷偷溜走;中午的休息时间,只剩下二十分钟仍想邀请我们玩一把游戏;教官举办的联谊,他甚至怂恿我上去当众与张悦表白……他带着我们偷懒、点外卖、玩游戏、找些远在天边的乐子,有时和我们开一些分不明真假的玩笑。
而胖墩则是我们三人中最胆怯的一个,他凡事都慎重考虑,有所顾忌。我们难免发现,他是一个连接近规则的边界都不敢的人,是一个想要永远蜷缩在安乐之中的保守派。久处之后我们还发现,胖墩的自尊心极其强烈,而这种自尊心滋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虚荣感,因而他不愿意做那些会让他有失颜面的事,更不愿意在他人面前承认自身的缺陷,以引发旁人对他的看低与藐视——这是他最排斥、最恐惧、且最不能接受的。所以有时,当我们提出一些想法时,见到胖墩那副嗫嗫嚅嚅的样子,我们便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有的时候,我会不由得跳出这个“小集体”并因我从他们身上挑出来的刺而感到周身不适,比如李武隆总是喜欢从我身上占点便宜,避轻就重的请求帮忙令我不胜其烦;而胖墩呢,则经常不经意间对朋友怀有一种荒谬的猜忌或一份虚伪的清高——这两种迥异的态度却相同程度地令人厌恶。另外,胖墩有时对一些不会令他损耗什么的提问仍摆出那副不愿说话的样子,实在令人扫兴。
最令人无奈的是,我发现李武隆叫我们一起点外卖时,他会偷偷用券,并收取我们原来的价钱。那时我才明白为何他如此热衷于叫我们一同点外卖,虽然他从他私有的券上谋取利益无可厚非,可我仍是对这种带有一丝欺骗的行为感到失望。而令我甚至感到些许愤怒的,是有次李武隆让我帮忙去胖墩宿舍取些他们合资买来的制冰机里的冰,胖墩居然因为觉得我是为了自己拿冰而胡乱编了个理由骗他而不肯让我进门,然而我并没有做错或者说错什么。他不相信我解释的理由,给我的感觉便像是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对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甚至不顾我们之间的友谊。
在对这些失望总结而反思后,我竟然得出一个结论:人都是自私的。
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和母亲的那场闲聊:“人都得为了自己而活啊,孩子。”
原来她说得对。原本若隐若现的真理竟在这段临时安好的友谊中昭然若揭,令我不由得更换了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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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中午,太阳高照,明明已是近元旦的年末,却不怎么感觉冷。
教官带着我们前往大场地集结,紧接着宣布早上的训练已经结束。
各营有序地离场,出了操场后便作鸟兽散,有的回宿舍,有的去饭堂,有的出学校去吃外面的饭店,而我们的午饭早就由李武隆负责点好了外卖。
“嘿胖墩,明天军训就结束喽,完了之后的晚上我们找个兼职做做如何?”李武隆搂着胖墩说,“一个小时40块钱!就只是坐在那不动,就有钱收啦。”
李武隆早就和我说过这个计划,我考虑了一会后觉得可行,便向胖墩详细地解释道:“就是一个看着小学生自习的工作,点完名坐在那就行了,离这还不远。”
“确实,”李武隆劝说道,“你不老是缺钱花么?身为一个成年人,该学会靠自己的努力满足自己的需求啦,这样还可以不用找我们借钱了。”
胖墩一个月给的零花钱不多,因此他常常入不敷出。而在这种时候,我和李武隆便成了他最大的零利息贷款银行。
胖墩闷闷地不说话。
我们知道他在考虑,便也不说话。可是,这样的等待经常没有结果,胖墩的拒绝既无明言,也无暗示,就是保持沉默。
他永远突破不了他为自己设置的限制,仿佛一辈子停留在原地便是他最好的人生。
我脚步颇快,在彼此的缄默中,我已经将他俩甩在了后头。我走在洒满枯黄落叶的行道上,野花散发着幽幽的芳香,杂草丛中有只野猫在窜跃引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个不知是否入冬的季节已经听不见蝉鸣,人们也不能再忘乎所以地穿上轻薄的衣衫。
这时,我的肩膀突然地被人拍了一下。
我回头看去,只见张悦巧笑嫣然地站在我的身侧。
她笑着问:“怎么不跟他们一块走了?”
我摇了摇头说:“他们走得太慢了。”
张悦明显不信:“你敷衍谁呢?你和李武隆闹矛盾了?”
“那倒没有,我才懒得跟他这样的人生气。”我否认说,“只是觉得有些无聊。”
我回头望去,想知道李武隆他们走到了哪里,却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踪迹。周围同行的人不少,却大多是些隔壁专业的男生们,我意外地和他们的目光对视,发现他们似乎有些艳羡我身边有这样一位漂亮的女孩儿。
好像在大学里,再没有什么比身边有位漂亮女伴更令男孩感到体面的事情了。
张悦点了点头,轻声说:“还是一个人走自由些,情绪完全都是自己的。”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问:“怎么了,你也不开心了?”
她突然扬起脸笑着拍了我一下:“你看你,都用‘也’这个字了,还说没有不开心?”
我无奈地说:“真的没有。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独处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不开心。”
她点点头,似乎信了:“这样吗,看来大学生活令你很不满意啊。”
我的心一动,问道:“我有这么明显么?”
她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都快写在脸上了!”
我立刻揉了揉脸。
她哈哈大笑,两只梨涡如同小豆子似的在她脸上可爱地浮现:“你还真信了……你怎么这么憨啊!”
我看着她那欢喜的模样,也不由得跟着笑起来。我们共同散步在冗长的小道,都没有开口问对方的目的地是哪里。
“其实吧也不是什么不满意啦,这个学期很多事都很让人惊喜啊,比如班级组织的轰趴,比如部门安排的聚会,比如社团准备的礼物,再比如……你送给我的那只小鸭子。”我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真要说一个词的话,那应该就是不如意吧。这间大学不像我想象的那个模样,而我也没有自己预料的那么坚强。”
张悦歪过头来看我,问道:“是因为李武隆么?虽然我听你说过,你觉得宿舍里的人跟你不是很合得来,可是你和他的关系看上去真的很好啊。”
“表面上当然不错。”我耸了耸肩说,“可你真的觉得我们能成为真正看重彼此的朋友么?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张悦点点头。
“哎,所以有的时候实在恨不得自己是孤家寡人,跟人打交道太频繁,反而会觉得很累。”张悦轻声说,“其实我也是这样,看上去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但时刻都要装出这个样子真的令人感到疲惫。”
“为什么?为什么要伪装呢?”
“因为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软弱啊,人不都是这样的么,为了那点可笑的自尊而戴上坚强的面具。”
我赞同道:“的确。”
也许张悦的本意是安慰我,又也许她因为我的离群而出而触景生情,总之我们的话题逐渐深入进内心的深处,似乎想要在此刨掘些孤独分享给对方。
“所以我更喜欢独处,灵魂的绝对放松要比全副武装惬意得多,”我用手比划着说,生怕有些意思没能传达出去,“有时身上甲胄太厚,甚至都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样子。”
张悦再次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说:“我在大学学会了人情世故,在与人相处时说好话,不让别人难过。可是到头来却总是令自己伤心,每当这时我就在想,我身上的铠甲到底保护的是他人还是自己?”张悦的声音低而清晰,“有的时候真的蛮讨厌自己的,感觉被同化了。可能人本身就是群居动物,为了看起来合群,为了亲近些,就会做同样的事情,会做这个群体喜欢的事情,然而最终却与根本的自己背道而驰。”
我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哦?你也有这种感觉?”
张悦抬起头来,略有疑惑地看着我。
“因为我也确实有感觉到啊,大学在悄悄改变着我,而我几度尝试抵抗这种似乎带着些强迫性的改变,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成功过。”我解释说,“环境会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人的理念、人的原则,这种改变无孔不入很难抵御,但我有时却觉得很可笑,因为这个环境里的某些事件正以一种荒唐的姿态想要让我臣服——比如说强调着形式主义多过真正的礼节的制度,比如说只在乎表面而不观察内在的攀比,比如说为求自保互相推卸责任的风气,还有各种人,比如说为了吸引更多关注不择手段哗众取宠的人,比如说行事毫无顾忌从不考虑他人感受的人,他们的习惯、言辞、道德,永远让人想敬而远之。”
“在这些事件下,我永远不会服从。因为我本知道什么样是对的,什么样是错的,那我为什么还要顺从它,变成我最不想成为的人呢?”
我顿了顿,最后说:“所以我想,在大学里更应做到的,是不忘初心,是做好自己。如果在茫茫人海里不能做到坚守自我,早晚会随波逐流成为自己以往所讨厌的人。”
我再次看向与我并肩而行的张悦。
她脸上的神情明媚而认真,看得出来她在仔细聆听与思考我所说的话,待得我说完,她忽然莞尔一笑,说道:“不愧是喜欢文学的人,讲出来的话还蛮有深度的。”
我笑着说:“真要夸我就别那么含蓄。”
张悦白了我一眼,说道:“大学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了,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而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缺乏了明辨是非的能力,那真的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打趣说:“你的概括还蛮到位。”
“我可记着你说的话了,那么我们做个约定如何?”张悦微笑着看着我,“四年之后我们再回看如今的自己,回想起我们此时的原则与底线,看看它们是否随着生活产生了动摇。”
“好啊。”
“其实杨树燊,你那么喜欢文学,为什么不自己试着写小说呢?”
“我有在写啊。”
“那怎么没投稿?在网上连载也很不错啊。”
“我想一口气把它写完,你知道的,我对写作环境要求很苛刻,有时候一个星期也写不出来几句话。”
“你就是懒!”
我悻悻然笑了笑说:“我连在上选修课的时候都有写小说呢,那些选修课虽然说学生很多,但比较自由,有时还能学到一些有趣的知识。”
“那些课就是去玩的嘛。”张悦撇了撇嘴说,“要不下学期我们一起报一门选修课吧?就报最火的那个《文学鉴赏》,怎么样?”
我笑着说:“可以啊。”说着我瞥了一眼身旁这个明媚而漂亮的女孩,暗想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共处的机会,我们之间的关系说不定会变得与众不同。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有些迷茫。
我低头看着脚下那些米粒般大小的细叶,它们像是碎银般撒满了整条马路。而那些零落在地的枝条,又像是秋天从云端上散盖下来的长发。
张悦自顾自地说:“哎,如果是这样,你的小说岂不是得写到毕业啊?”
“难说,也许毕业了也写不完。”我有些苦恼地说,“我还想着毕业之后开一家台球馆呢,可以名正言顺地天天打台球了,但是这样的话,我的小说想要完本就真的遥遥无期了。”
打台球是我最喜欢的运动,写小说是我最酷爱的兴趣。
“你可以一边开店铺一边写小说呀。”
“那也得有人来帮我看店啊。”
“这有什么的,雇个员工呗……”
张悦理所当然地说着,然而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在好久之前,一次我和张澄月的网上聊天中,我也和她谈及了这个问题。
当时她的回答是:[到时候啊,我要在你隔壁开个化妆品店,要是我那里没客人了我就过来帮你待待客,或者我直接搬张凳子坐在两个店铺的门口中间吧!这样就不用纠结会不会是你的店铺先来客人了。这样你就可以在柜台后面写你的小说啦,当然你得给我一份工钱,不能太少,也不要你太多,你就看着给吧。等你把你的小说写完了,你就要来我的店铺当苦力哦,不然我一个人哪看得过来啊。你不能整天惦记着你那台球了,打理好自己的化妆品店也是我的梦想咧,想想就令人兴奋。当然啦我也会给你发点薪水,不会亏待你的。]
她一边设计着天真无邪的未来,一边又笨拙地规划着现实的分配,可是无论她如何安排,好像都为我留下了一个参演她往后人生故事的位置。
真美好啊。
不用如何绞尽脑汁地想象,我脑海里已经有了那个画面。在某条灯红酒绿的商业街中,有一家质朴简约的档口,它是化妆品的专卖店,里面也许主要卖口红,因为她说过以后要拥有一个橱窗那么多的口红;而档口的隔壁有一道不算很宽的阶梯,通向这栋建筑的二层,楼梯的上边会高挂着写着“二楼台球馆”的横幅,两边会装上光滑的手扶栏杆。台阶的尽头是一扇高大的双面门,柜台就在门后边,里面会放一台可以操控灯光的电脑。几对情侣结伴逛街的时候,男人们有了解闷的乐子,女人们有了精挑细选的机会,我觉得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喜欢的女孩,酷爱的兴趣,钟情的梦想,好像都在这一小小的二层建筑中得到幸福的满足,除此之外我竟然已经别无所求。
为什么,张澄月。你说的话总是能激起我对这世界最温柔的想象?而它们到底是你确有其事的心有所愿,还是你为了讨我欢喜的敷衍言语?
没人能告诉我答案。
我低着头,耳边还是张悦的喋喋不休。
忽然,我听见后方操场隔壁的体育馆中,飘来一阵微弱的歌声。
“就承认一笑倾城一见自难忘,
说什么情深似海我却不敢当……”
我的脚步不由得微微迟缓。
《一笑倾城》。
听上去是一群女生的合唱。
清脆,温柔的歌声,好像被凉风装上了扩音器,一下子吹入我的心里。
我的心顿时飘荡如柳絮。
身体不由自主地站住不动了。
一时间,我的脑海里满是那一年捧着手机戴着耳机单曲循环着这首歌的画面。在家想听的时候我甚至会开启外放,即使歌曲的音质简陋得随时都要穿帮,也不会影响它在我心中的地位。而那时母亲呢也许正在厨房里做菜,隔着抽油烟机嘈杂的轰鸣声她笑着问我说:“这是哪个女孩唱的呀?怎么这么好听。”
张悦越过了我。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来,脸上满是疑惑的神色。
我挥了挥手,低着头说:“不好意思。你先走吧,我去上个厕所。”
她不明所以:“好,再见。”
“再见。”
我慢慢地回头踱步而去。我不敢走得太快,仿佛害怕急促而无章的脚步声惊扰了穿梭岁月而来的音乐,它是那么地柔弱,仿佛随时都要戛然而止。
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手机,拼了命般寻找当年下载来的全民K歌文件,发了疯般搜索云端中关于那一年所有的痕迹,好像想在同一条溪涧中抓住几年前从我手中溜走的鱼儿。可是无论我怎么找,如何翻遍每一个角落,都再也找不到那首歌了。
我站立在原地。
周围,穿着与我一样的蓝色军装的同学们有说有笑地经过,将失魂落魄的我远远地甩在后头。前方,迎面吹过来一阵迅猛的风,却再也掀不动人们厚重严实的衣裳,更拂不起人们内心中的丝毫波澜;远处,悦耳动听的歌声已经悄然停歇,完全不理会我这个驻足聆听且沉醉其中的听众。
我的心,仿佛空落落的。
经过了这么久,我还是对她印象深刻,对我们之间所有的回忆讳莫如深。
我再次回过头去,张悦在我身后早已没了踪影,也许她也有短暂地停留过以等待我,可我最终也没有赶上去。
张悦,真是抱歉,也许在我心里你仍是不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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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结束后,我放假了。适逢高中举办校庆,我便欣然约上老朋友前去参加。
当我再次进入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校园,看到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的许多花草与建筑,看到曾穿在自己身上的那抹最熟悉的颜色或奔跑、或缓行地散布整个校园的场景时,我强烈地感受到一种追不可及的悲伤,一种足以让我热泪盈眶的怀念。
真的好想回到那些年。
我和朋友们轻车熟路地上楼,一起回到那间课室里,寻到半年以前仍对我们耐心教诲的老师,在一阵欢声笑语的叙旧中,老师给我们上了一堂重温往日的课。
我们坐回到当初印象最深刻的座位上,一起起哄一起笑,老师开玩笑般讲起以前的知识点,我们略作思索纷纷抢答,然而仅仅两分钟,这堂课就匆匆结束了。
临别时我走出课室,回望其中,却深深地被这温馨而难再的过去所击溃。
今天回到这里的人,还不到当时班上人数的五分之一,那么要到何年何月,在这间课室里才能凑齐当时完整的人?
今日一过,这间课室里的学生依旧完整无缺,只是不再是我们。
走在那条以前上学时的必经之路上,我想起当初为了赶上不迟到的铃声,自己在这条路上拔腿奔跑了多少次,不由得有些感慨。
怀旧之所以是怀旧,正是因为有些事物有些触动长久地停留在了过去,你走再多次当年的老路,它也认不出物是人非的你了。
曾经实在太难以承载,它不会永远腾出一间老课室供我们畅叙,也不会天天催促着我们及时到达。它只会慢慢消磨,或让你恍惚惊若昨日,或让你莫名淌似流光。
我们好像也成了旧时代的残党,再也找不到为这条路奔跑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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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庆让我许多深埋于心的情绪像雨后春笋般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可是最令我无法自拔的,是我想起了很多关于张澄月的回忆。
在这间学校里,仿佛每个角落都藏匿有我和她的故事,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不经意地在想,她会不会就在我的身后站着,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可是张澄月没来校庆,我很笃定这一点。
这种又想见她又不想见她的心情加重了我内心的挣扎。
我蓦地明白,我对她原来有如此之深的执念,竟足以灼伤我的灵魂。
在校庆隔天的晚上,我偷偷地在笔记本上写了首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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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旧照片,
一气之下全部删除,
不留痕迹。
又因某天忽然寻到漏网之鱼,
蓦然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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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的微信,
取消置顶悄无声息,
鸡群鹤立。
又于某夜心血来潮如坠烟海,
寻寻觅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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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老信件,
一股脑儿藏进纸箱,
弃之可惜,留之无味。
又在某日福至心灵翻箱倒柜,
旧情再追,空阶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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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床褥枕被,
翻来覆去,
仍不得心安神宁。
干脆倚窗独望月,
望云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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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发现我就是这样一种无法忘怀过去的人,只要在某个瞬间被人提及了过去,便难免地催生出想要挽回却无能为力的伤感来,高中往日生活是如此,对张澄月也是如此。因为最好的抑制怀念过去的方法,就是不再与过去相遇。
而我似乎有点摆脱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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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大方地承认自己仍在情局里,在我终于明白我无法和过去干净利落地做个了断时,我放弃了内心的挣扎,坦然地投入进一个更大的迷乱之中。
这天,阳光正好,我坐在公交车靠窗位置的单人座上,前往练车的场地。窗外熟悉的校园景物疾驰而过,依偎在树下阴凉处的小情侣们不知看过了几对,我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不安的汗。
站台匆匆远去,红绿灯来回变换,温馨提示响得频繁,我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终于,我打开手机,上面是一条早已准备好的信息:“想了挺久该写什么玩意儿才能让你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最后还是觉得算了随缘吧,也就那么个突然心头一热,别当做是我按错了就行。”
这条躺在待发送里的信息,等过了无数次红绿变幻,等过了无数次人来人往,等过了高中至大学这遥遥的岁月与身份的转换,终于等到如今。
对方的昵称是“浅碧轻红色”,她是张澄月。
我叹了口气,压下心中汹涌的踌躇,闭上眼睛按下了“发送”。
我将屏幕锁上,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斜阳草树,默默地感受着自己蓬勃跃动的心跳,对自己说无所谓了,我早已不在乎结果了。
“嗡嗡。”突然,我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通过了,以一种极快的速度。
我忐忑地发出一句:[你好啊。]
[好。]她的回答很简短。
[最近过得怎么样?大学生活还好吗?]我问出了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复读了。]她如是说。
我愣住了,她没有骗我的必要和理由。原来她没有甘心就读于那所外语大学,而是选择了再战一年去争取更好的院校。所以我在班主任手机里看到的录取信息并非实情。我早就该想到的,像她那么要强的女孩,一定不会对自己的发挥失常心甘情愿。
[噢噢,我才知道。]
[我没说,你不知道也正常。]
[其实我看过那张全级的录取情况表,我猜想过,我知道你高考的分数不是你最好的水平。]
[其实也还好,只是我不想将就。]时隔一年,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坚定而风淡云轻,甚至带有一些冷漠,[你上大学了?]
[嗯,我考的也不算好,只不过觉得自己复读也还是那样,想要进步挺难的。不过,能考进现在这间大学,也算是我运气不错了。]
[别这样说,你很优秀。]
我苦笑了一下,她就连夸赞别人也是这般官方,完全不见女子的婉约可爱。
她接着发来:[老实说,我已经不是之前的我了。]
[之前,是指往前多长时间呢?]
[复读前。]
[怎么?]
[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对世界充满感激。]
[那挺好啊,人就应该怀着一颗乐观的心。对什么事情都充满感激,反而可以治愈自己。]
[以前,我可能对你说了比较过分的话,希望你别在意。]
[哈哈,没关系啊我不记仇的,你说过的很多话我早就不记得了。]我口是心非地回道,可她抢了我想说的话,我本来是想要跟她道歉的,因为将她的好友删除,主动彻底断绝这段关系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为什么加回我?]她终于向我们之间早晚需要挑明的答案发出了提问。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仍是打算敷衍了事:[心血来潮罢了。]
她“哦”了一句不置可否,似乎完全不在意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公交车停顿、疾驰、摇晃间,我终于靠近了最后的目的站台。在这场所谓“心头一热”的聊天中,我明白自己的心虚,也明白自己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这些话语将蕴含着我的一切,可是当我知道了她选择了复读的那一刻起,我们的聊天就注定浅薄而短暂。
在人生的前途面前,其余的一切都是严肃的反义词。
我想,我们之间是该体面地按下暂停键了。
[我快下车喽,最近在学车呢,现在要去练车了。]我尽量将语气变得轻快,完全不泄露出我对她除了久别重逢的感叹之外的任何感情。
[好的。]
[这一年里都加油吧,希望我们都能变成更优秀的自己。]我诚恳地说。
[谢谢,真的。]她也十分真诚地回道,[我也祝愿你,能在擅长的领域里大有作为。]
[高考完后见!]
[高考完后见。]
我将手机放回口袋走下公交车,阳光在我身后灼热地照射,在红砖铺成的行道上映出一道瘦削的影子,路边树木的叶子细长而稀疏,下方的杂草有被人修剪过的痕迹,几朵明艳的鲜花从中靓丽地脱颖而出。生机勃勃的一切透露出欣欣向荣的气息。
我步伐轻快。
我和张澄月之间的故事,居然就这样又重新润笔再续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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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1日,杨树燊作:
2019年。
可能在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个数字这个年份,都会认定为是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年。
前半年乏味枯燥千篇一律。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清晨抢座补觉,一天都耗费在题海中。夜晚单曲循环着《白羊》,想着欢愉太过理想,青春,确实一记荒唐。
后半年,太多心绪不足为外人道也。没能想到最想逃离的时光,反而是后来最不能释怀的。总是焦虑总是悲伤,却又怕被人说是无病呻吟故作矫情,所以总一个人在路上,风雨兼程途径日暮,孤芳自赏。
过去的人生里,好像一直都在对2019年翘首以盼着,它也确实不负我望,不设计考纲都能给我出题。那些题目新颖出奇,好像成长的路上早就暗藏玄机,我匆匆忙忙被拉进试室,不由自主地做着抉择,却又总时过境迁之后,才后悔莫及。
如今却以一种回顾,来重温这一年。
这一年的奋斗,爱恋,选择。
这一年的探索,思考,迷茫。
这一年的欢笑,哀伤,沉默。
好像都在给我上着一堂宏大的讲课。它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我本能地抗拒,却不知是否无济于事。生活总是如此。周围的环境默默改造着你,一直美其名曰成长,却又无法验证结果是好是坏。
一年走过,我似乎也没能比17岁那时成熟多少。可我好像更知道自己应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更加懂得臆想出来的未来,并非一眼尽收眼底,偏偏事与愿违,能让人一下子不知所措。
2019年初,自诩一轮明月,周遭皆为繁星。
2019年尾,自认渺渺尘埃,星月俱不如也。
这是好事。
希望2020年,能从腐朽的自我中脱困,能始终不忘初心,保护好内心深处那个幼稚又固执的笨小孩,能坚定地相信,自己终究可以成为那唯一的熙然大日,叫漫天星河,皆黯然无颜色。
愿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