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光中缉熙
日盼夜盼,校运会总算来了。
在这天之前繁忙的准备任务,几乎压得我连练车都没有时间,甚至到了今天,我也要全天参加广播台的审稿工作。
不得不说,大一可真是太忙了。
短短近三个月的时间,已经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完成了如此多的工作,而回头一望仿佛只是一瞬之间,根本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最近的时间里,毽球社组织的一些活动数次邀请我去参加,可我都因没有时间婉拒了。渐渐地,我成为了这个社团里的边缘成员,反而猪皮在其中混出了个一官半职,虽然无足轻重,但也算是融入了进去,可我似乎已经如同气球外边的空气,再也无法钻入到气球里去了。
我并不在乎,心里只想着忙完了这个校运会之后,便快进入学期的尾声了,届时也许会清闲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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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我七点钟就起了床,这比我平日有早课的时间还要早,只因为广播台里下了任务——我们需要尽早到场进行场地布设。
当我到达操场的时候,广播台的成员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正一批又一批地将物资从不知什么地方搬运过来。今天是校运会第一天,根据安排,今天的编辑部由我们周一档和吴棋虎的周三档负责,一共四个人。而明天则是周二档与周四档,我便可以休息了。
吴棋虎看我走来,连忙招呼我凑近,低声说道:“真不知道广播台养这个人力资源部有什么用,人数最多的部门,连场地布设都要其他部门帮忙。”
我无奈地说:“人家来又不是单为了打杂的,分配工作也是他们的任务啊。”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分配工作就应该使劲往自己部门里的人分配,不然广播台那么多个部门就他们最闲!”
吴棋虎的直性子我早有了解,他说钦佩便是钦佩,说厌恶便是厌恶,从不会绕着圈子拐弯抹角说话,有时我真庆幸我和他是一个部门里的人。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大家终于将一切繁杂事都办好。我们坐在主席台中央搭好的遮阳蓬下,静静等候即将入场的观众和运动员们。这时正当最佳时间的早晨,操场上铺满了朝阳的光,风丝吹动我们面前这张盖住整张长桌的红布,鼓鼓飘扬。大家静静地歇息并等待着,桌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纸笔也等候着各大学院即将送来的广播稿件,这一次我们广播台几大部门将联合起来一起审稿。
为了精挑细选,我们将审稿分为三轮,第一轮由网宣部、文娱部、人力资源部等等部门组成,我们编辑部单独负责第二轮,而经过这两轮的选拔后,那些百里挑一的稿件最后会送至第三轮的播音部手中,由他们做最后的定夺。
当那听得快耳朵起茧、不知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的《运动员进行曲》响彻整个操场时,当那各式各样、颜色各异、眼花缭乱的旗帜在主席台下方来去交织时,校运会便正式在沸沸扬扬的吵闹与摩拳擦掌的热身中开始,检录处的信息一条又一条地开始播报,遮阳蓬一个接着一个搭起来,联排而去,像是土地上拔地而起般多出了许多棵乘凉的大树。
在灼热的阳光与无数加油的呐喊声中,运动员们大汗如雨,全力拼搏,像是畅快地燃烧着各自的青春。夏天,不像春天的柔软,也不像秋天的寂寥,更不像冬天的泯灭,仿佛是人的年华中最灿烂最浮夸的时刻,生命在这个年纪如烟花般绽放,必能得到最猛烈最合适的火焰。
这一幕,在我过往的十二年中是如此的熟悉。
好像无论到了哪里,校运会的精神与魂,都默契般地相似及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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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稿的工作开始时似乎没有尽头,稿子前赴后继般地涌来,如抽刀也砍不断的流水,只要过稿慢些,马上就有堆积如山的稿件递到跟前,令人头皮发麻。然而当审稿工作渐入佳境,稿子却来得慢了,也许是因为各大学院积攒了前一个月里写来的稿子一次性投来,而现在却需要现场专门针对项目与运动员而撰写的广播稿,于是完成得不快。因此当我们扛过了那场迅疾猛烈的暴雨后,便只剩濛濛的细雨了。
借这个难得空闲的机会,我以上厕所的名义去外边兜了一圈。我是热闹时极喜欢叽叽喳喳的性子,路上遇见一些老熟人的运动员或志愿者,便拉住兴奋地说几句话,有的甚至跟着他走了一路;来到大本营的时候见到一些通讯员或是学长学姐,也坐下来嘻嘻哈哈地寒暄几句;看自家学院的熟人写稿,还不自主地为她透露一些秘密的过稿技巧……我耐不住寂寞,这一走便逍遥自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似乎是工作期间偷了个懒,心想反正此时工作不忙,呆在那儿也是无聊。
而当我好不容易回到主席台时,却看见审稿处围了不少人,场面似乎有些混乱,还听见几声激动的驳斥声,像是有人起了争执。
我连忙挤进去看,竟然又果然,是吴棋虎与人吵了起来。跟恬熙匆促地打听一番才知道,原来又是人力资源部的那个刘渴明,本在第一轮处审稿,却直接将其部门负责的一整沓厚厚的稿件原封不动地送到第二轮来,吴棋虎问他为什么自己没审过便拿上来,他若无其事地回说审了,只不过全是过稿而已。吴棋虎当然不信,而也许是刘渴明的表情太过于嚣张激怒了吴棋虎,引得后者直接将整沓稿子甩在了前者的脸上。
刘渴明咬牙切齿地盯着吴棋虎,身前是被其踢倒的几张胶椅,还有一地散落的稿子,身后是两个拉住他不让其上去跟吴棋虎打架的同学,而吴棋虎坐在上方一脸泰然自若,似乎刚刚做的事跟他无关。
一名学姐匆匆赶来,皱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吴棋虎淡淡地说:“学姐,这人什么都不做,反而把自己的工作任务分担到我们头上了。”
刘渴明听了更加愤怒:“我都说了这是我们整个部门审稿后得出的结果,你凭什么不信?”
“你们整个部门?就凭你们现在在场的两个人,也能代表你们部门?别拿部门来压我。”吴棋虎冷笑说,“而且,第一轮过稿的通过率最高是七成,不是最低!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要给广播台的审稿订个新规?”
刘渴明犹豫了一下,显然他是知道这个规矩在的,不然他就要以不知者不怪来反驳了。
“那你也不该把稿子这样丢在地上。”那个学姐冷冷地说。
这次轮到吴棋虎沉默了。
刘渴明终于找到了机会,他的目光跃过吴棋虎扫向其背后的我们:“就是啊,你们的学长学姐呢,让他们出来,我想问问:难道编辑部新招来的新生都这么没素质,连对学长学姐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
同是周三档的一个男生忍不住开口说:“再怎样也不及将自己的工作任务一股脑塞给别人的人没素质吧?”
“能者多劳嘛不是?”刘渴明挣脱了旁人,像是已经满不在乎地说,“审稿是你们编辑部的专项特长,审阅这些稿子在我能力之外,于是就交给你们了,我做错了什么?”
“那你们人力资源部的专项特长是什么?”吴棋虎终于抬起头说。
刘渴明笑了笑,说道:“有很多啊,分配任务、活动策划、资料整理、设备储存……还有许许多多的工作。你看,我现在不就将任务分配给你了?”
吴棋虎被刘渴明那欠揍的微笑突然激怒,前者作势就要冲下去打一架,然而反被我们部门里的人拉住。
“你们闹得还不够是吗?都给我消停点!”学姐皱着眉说,“稿子谁丢在地上的谁捡起来,本该由谁审稿的就由谁来完成,给你们两分钟收拾好继续工作,否则后果自负。”
众声俱寂。
看热闹的人低着头赶忙回到自己的岗位,人群一下子就散开了,方才混乱的吵闹似乎随着这一声的呵斥戛然而止。
刘渴明退回到位置上,吴棋虎有些郁闷地从地上捡起那些散落的稿件,我和另一个周三档同学也走上前去帮他,很快将所有稿件重新整理好。
吴棋虎拿着整齐一沓的稿子走至刘渴明的面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重重地将它拍在后者的桌上,淡淡地说了一句:“审个稿子都审不明白,估计连字都不会写几个吧,会写可能也难成句,刘学长,我不知道你这种人以后还有什么用处?”
刘渴明不置可否没有当即说话。
吴棋虎话一说完便往回走。
“那么只会写字的人,以后又有什么用处呢?”刘渴明突然自顾自般地说道,“难道写作可以当饭吃?那也是写文章很厉害的人了吧,会来我们这种学校?总有些人觉得自己会写几个字就天下无敌了,好像别人怎么也做不到那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倒想知道,会写文章,在理工科大学真的比懂点物理、懂点电脑、懂点工程有用?”
“大家不过都是闲职罢了,只不过有人喜欢没事找事。”刘渴明转头看向吴棋虎,而在这之前他的目光似乎迅速地从我们的位置上扫过,“不是说我们部门最闲么?那就如你所愿。”
吴棋虎正要发作,却因最后这句话愣了一下,只好冷哼一声走了。
一地狼藉。
我好不容易弄清楚前因后果时,冲突已近尾声。
他们二人的矛盾究竟谁对谁错?
吴棋虎的背里说坏话震耳欲聋,他鲁莽而冲动,丝毫不顾及后果。而刘渴明的睚眦必报又多么小人心计,嘴上功夫更是尖酸刻薄,可这些我都不愿多想。
我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除了一张白纸别无他物的长桌,抿着嘴唇,若有所思。
有些失落。
刘渴明最后这番话仿佛打碎了我心中封锁负能量的鸟笼,释放出我所有的焦虑。
只会写作的人、要在理工科大学里实现文学理想的人,到底有多可笑?
大家都是闲职,没人会异想天开地想要凭此闯出一道名堂,也没有人会费尽心思地从语音中辨识出一篇好文,更无人会在乎这份稿子的背后藏着怎样一个人怎样一个故事。换句话来说,广播台的中心永远都是播音部,而编辑部,不过和其他几个部门一样,都是为其服务的马前卒罢了,谁都可以胜任,谁都不是不可或缺。
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些人会认真欣赏那些慢得要死的艺术?静下来的心、充裕的时间、还有能与他物相共鸣的善感,与其在如此严苛的条件下得到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翘着二郎腿托着腮捧着手机去寻求一些直接而迅捷的快乐。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时间我心乱如麻。
我将下巴托在手臂上注视着桌上那张白纸,提起笔来默默写下三个词。
生计。
理想。
取舍。
其实我不担忧未来从事的并非自己钟爱的事业,不然我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所大学;我也并不畏惧将来要为了理想漂泊受挫,吃尽生活的苦水,不然我早已将过往与理想忘却。我只是害怕当我衣衫褴褛地与命运抗争时,当我满身疲惫、毫无体面地回到家时,我的父母会为狼狈的我感到心痛与失望。
可怜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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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恬熙推了推我说。
“没什么。”
“他说的那些话刺激到你了?”
“也许吧。”
“其实当初你为什么不选择文科?”恬熙侧过头来看着我,“这样你就可以不用来这里了,说不定还可以去更好的大学。”
我摇了摇头:“家里看不起文科,而我当时还没想好。”
当她说起这个的时候,我的心突然涌起恍惚般的后悔。
恬熙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没关系的,人一生的苦难都是恒定的,这番减了,那番便加了,所以选什么都一样。要是选了文科,说不定你会遇到更大的烦心事呢。”
“的确。”我喃喃地说。
出神片刻,我像是回味过来似的饶有兴趣地问她:“这是谁教你的?”
恬熙笑了笑:“我爸妈啊,他们都很信奉佛教。他们说,只有今生做的好事足够多,死后才有机会进入极乐世界,下辈子才有机会仍旧做人的。”
“怪不得。”我点点头,接着双双沉默。
我扬起脸望向绿草如茵的操场,各种鲜艳的旗帜在草地上飘扬,加油助威的声音回荡在跑道上空。
跑道上永远都有正在奔跑的人。
“可我选的是文科哎。”恬熙突然说。
我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看她:“什么意思?”
“其实我觉得文科并没有那么百无一用啦,身在其中的我也没有受到多少轻视,该喜欢文字的人一样热爱文字,为其努力奔赴的也大有人在,只是他们都比较沉默罢了。我以前没有想过,这样一条对我而言近在咫尺,想要踏上去似乎不费吹灰的道路,竟然是包括你在内的某些人毕生的梦想。”恬熙嫣然一笑,“我比不上你,这般义无反顾地追逐理想。可我也想试试,对你来说有这么大魅力、宁愿不惜一切也要走下去的道路,究竟有多摄人心魄?”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我们毫无预兆地对视,长达数个呼吸。她仿佛不明白这番话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更不知晓自己这唐突而不慎重的理想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在我的想象中,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我已经从海洋回到那一片金黄色的沙砾中,那些身上残留的水珠,逐渐被刺目的阳光蒸发成看不见的水汽,而她从沙面上走来,一个飞扑将我重新推回到海里,我再一次地坠落到蔚蓝色的世界中。我拼命地挣扎、挣扎,然而却逐渐发现并不需要——原来我一直都是来自海底的一条鱼。而她也在海里了,她也成为了一条鱼。
我倏地回过神来,轻声问道:“你的理想不是希望世界更加美好么?”
她轻声回道:“可我现在发现用写作也能够达到这个目标。我们能用文字振奋他人,鼓舞他人,劝诫他人,这才是文字里的力量,不是吗?”
“不轻松的。”
“你都能够坚持到现在,更何况已经走了捷径的我呢?我相信我的选择。”
“好,”我笑了起来,看向她,“那就一起加油。”
“好啊,一起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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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运会,终于在一片夕阳的余晖与整齐的旗帜队列中落幕。我的大一上学期也度过大半,距离考试也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断断续续的学车之旅还算顺遂,拿证只是迟早的事。
宿舍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那些统一分配给整个宿舍的事,大家都漠不关心,似乎没人主动便能一直拖下去。懒惰是我们宿舍的通病,而这种病具有很强烈的传染性,可以慢慢地腐蚀掉人的心灵。我渐渐明白,我们都没有将宿舍视之为一个整体,反而都顾着自我保全,因为我们都是一块块带有棱角的镜子,完全拼不到一起去。
男生节那天,张悦单独送了一只黄色的鸭子挂件给我,说是算是我听她倒了那么多次生活苦水的报酬。我很是感激,也请她喝了一杯奶茶作为报答。我们的关系悄悄上了一层台阶,她成为了我在大学里第一个完全没有聊天压力的女孩,和她交谈,我不用如何谨慎地伪装,也不必在意有什么忌讳。
部门里的工作总算是落下帷幕,接下来一切清闲。
刘渴明和吴棋虎最终都被部门处分了,而刘渴明因为寻事在先,被台委要求作主动道歉,他也诚恳地照做了,只是吴棋虎当时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是接受的样子。我听韫铄学长说,刘渴明在大一期间并不算是一个会惹事的人,可是当他今年升入大二以后,却开始目中无人、斤斤计较地惹是生非,他冒犯的主要对象,也都是些刚刚入学的新生。如此看来,他和我们专业的助班学长大概率是一丘之貉。
恬熙与我说她要当言情小说家,我问她言情小说跟改善世界有半毛钱关系?她说得先闯出名堂才能有力量去温暖他人,我笑了笑想也许她只是想先让自己开心开心。
言情小说我压根不懂,而恬熙好像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好像她早就想好了要一个人去闯荡自己的理想之路。我陪伴不了她,她同样也没有陪伴他人的习惯。然而她的选择给我的力量,却是无数人的陪伴都换不来的,因此,我由衷地感谢她。
她选择理想,就像是理想同时再次选择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