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鸿一

难道说非得有什么才能才算是什么，非得多么高贵才能如何？

意欲为何？

慕颜雪平静至极。

她的心灵自深深之处涌现泉水，安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噗噗声中发笑，声音弱如蚊。

可蚊声在慕颜雪耳中也清晰无比。

“你在笑什么？”她很自然地询问。

安没有再发出怪声，少顷后他才后知后觉地说：“刚才有个鼠人冒充成人进来了，我刚把他击毙，以免闹出什么大事？”

慕颜雪又踏上了一个台阶。

“鼠人是什么？”

螺旋楼梯的墙面嵌有玻璃窗，当她们踏上几阶后，窗外的光照进来，落在脸上就成了斑斓彩光。

强烈的设计感，当慕颜雪回头看去的时候，那汇聚的彩光形成了一幅动起来的画。

十二勇者，踏地腾空。

魔王八十六肢连斩喷血，五十二头飞落河流。

慕颜雪愣了愣，又回过头，却看到安正朝她笑。

“鼠人就是那初魔王乙烨的一头所化的魔族，老鼠啃食了乙烨的头，便有了乙烨的血统，因此能继续为非作歹，而世代正因为有了他们，又有了这世上怎么也断不了的恶念，才得以不断涌现新的魔王。”

他略微叹息：“这怎么也不会消灭，也许人死光了以后，众生才能安息一会，不过那是很久后的事情了。”

安伸出右手，握成拳，又张开。

手掌的虎口处出现小小的战场，微型的生灵在其表面发动战争。

“人的恶念永远不会灭，但人的善念也是，永无止境的二元对立，正是魔王与帝皇的关系，但那是以前的说法，现在呢，倒有另外一个说法——”

他手掌中的一方人类胜利后，建起起更大的城邦，又通过信仰远征，建立起更大的王国，借着军队的强势，不断掠夺小国，逐渐发展成庞大的帝国。

旗帜上画有烈火与雄鹰，又在这累积到极致的时候，另一种种族出现了，他们奇形怪状，却又有非凡能力，人类与异族相斗，两方惨烈，最终又由三位猛将杀死异族之王。

通过研究获取了法术，通过研究获得了呼吸法，无数次重复中，直到如今，再度沦陷——

天秤上，异族重过人类。

天地间，寰宇内，人类帝皇与隐居的精灵共同构建了国之屏障，抵御魔王的入侵。

“人类没有太久的时间了，等到人类全死的时候，就是帝皇与恶念的斗争，而非帝皇与异族的斗争了。”

安转身，继续前进。

“所以说，才能推动着你的前进，没有驾驭才能的思想，就只能化作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是海，只是海面的浪花。”

安说着玄乎的话，慕颜雪听得有些发懵。

“你这说的才能究竟是什么鬼玩意……”

慕颜雪迷惑着，安不解释，只是轻笑了几声。

“等你看到了勇者的记忆，你就能一下子明白我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他们的步伐不快，但每一步都是同样的速度，一步一个台阶，五十步跨过一层，来到新的台阶，夕阳西下的时候，也就到了第一百层，也即为最高层。

比起刚才九十九层的华丽，这第一百层却简约朴素得不行，慕颜雪扫视一圈，除了三套黄金铠甲套装外，什么也没有看到，空荡荡的。

安低下身，抚摸着粗糙的地面，颇为感慨。

“上一次来这里时，我还不过是个小屁孩，这次来我已成了神恩骑士，人的寿命真是太短太短了，所以才有那么多贪人，有着无尽的欲求，妄念。”

慕颜雪心中一片宁静，她没有吐槽这二十多岁的安把自身说的像是五六十岁的老人。

她，尽管感受着感受。

眼帘缓缓关上。

她想起小时候，五岁时走在马路上，不小心跟丢了父母，哭了很久，被一个陌生男人抱走，在被带到面包车里前，一个女人走过来问路，听到了哭声。

连问都不问，几个拳脚就打趴下陌生男人。

她说：“小妹妹，你父母在哪？”

慕颜雪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掏出一个棒棒糖，说：“好，别哭了，小妹妹，我带你去找麻麻好吗？”

慕颜雪点了点头，擦干了眼泪，接过来棒棒糖。

“好呀！”

慕颜雪猛然睁开眼，如猛虎凝视看不到的天穹，脚一动，手一摆，一砸，呼声而起。

初中一年级，她交了个朋友，名字比较神奇，名叫鸿一。

身体很虚弱，得了白血病，可能没几年就会死掉。

她的家中没有什么钱。

慕颜雪从不叫她的名字，喂，是她的常态，而她也无所谓。

有一天。

直拳如攀登天山，气宇恢宏！

慕颜雪逃课了，鸿一也跟着她逃课了。

她们跑到了旧校区的阳台，本是锁了门，可慕颜雪有钥匙，开了门，锈迹斑斑的栏杆边摆着几个兔子玩偶，还有几张湿黄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上印着两个女孩，她们微笑着比了个耶。

第二张照片印着三个女孩，她们手里抱着三个兔子玩偶，一黄一红一白，手拉手围成一个圈。

第三张勉强能看出来，是一个女孩的照片。

慕颜雪问鸿一，这个照片里的很像她。

鸿一羞红着脸，问：“是吗？”

慕颜雪连点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个秘密基地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等以后我们长大了，一起去找神仙治病吧。”

鸿一沉默了。

慕颜雪当时并不清楚为什么，究竟为什么要沉默。

不过后来，八月十号，她清晰记得这个时间，那是鸿一的妈妈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鸿一妈妈哭的很绝望，她说鸿一自杀了。

慕颜雪也跟着哭了，说了很多很多话，第二天的时候，慕颜雪去了鸿一的家里，很破很小，但还算完整。

慕颜雪在鸿一的小房间里，找到了几本本子。

“九月七日，我遇到了一个怪人，她与其他人完全不同，我能感觉到有种活力，她比所有人都更真实，我门成了朋友，今天过得很开心。”

“十月十一日，今天是星期天，雪带我逃课了，不对，是我跟着雪一起逃课了，我们去了那个旧校区，以前我很怕那里，大家都说那里有鬼，可雪带我上去了，什么也没有。从天台眺望最低处，我有种想要跳下去的想法，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对吗？我，不可以吧？”

“十月十八日，我的人生就是一团烂泥，妈妈，我为什么要生下来受罪，雪，你为什么总是开心的，我不明白，我好恨你，我好爱你，雪。”

“十二月三日，我是虚无主义者，那是什么鬼，数学老师好恶心，她为什么老是问我问题，我讨厌老师，我讨厌你，为什么要看我的笔记，我恨你。”

“十二月七日，妈妈带我去参加葬礼，那里有人在唱戏，有很多好吃的，我喜欢大螃蟹，还有西瓜，妈妈你喜欢这些吗，雪要是你也在就好了，妈妈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是迷信，我左眼跳了三天，右眼跳了两天，妈妈却害怕起来，她不停哭着，发抖的抱着我，妈妈我讨厌泪水，讨厌别人看我，全部去死啊，干嘛那么高兴，喂，说你呢，变态，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十二月二十七日，妈妈带我去参加了婚礼，姐姐给了我一个红包，很厚很厚，妈妈拒绝了，我们不是很穷吗？为什么不要，什么礼仪，我恨你妈妈，为什么要流泪，妈妈你很懦弱，我为什么会有白血病，妈妈……”

“一月七日，我们又回到了天台，雪跟我说了很多话，可我全忘了，她忽然小声告诉我什么，我没听到，那会耳鸣不断，我是不是要死了？妈妈老是流泪，我好痛苦，小雪，我真希望你也知道我的痛苦，但不，那不是我想要的。”

“二月五日，妈妈带我去散步，路上遇到小雪，小雪在跟一个好漂亮的女孩聊天，我很想过去，妈妈，我好害怕……”

“二月十五日，要是我是一只猫就好了，要是我也能懂那么多东西好了，要是我也能像小雪一样就好了，真是悲哀，狗屎，我恨我，我恨你，你恨我，我讨厌你。”

“三月五号，妈妈还是在哭，我问妈妈为什么哭，但她什么都不讲，要是全是我来哭就好了，何必让健全的妈妈来哭呢，要是我不存在就好了。妈妈，要是我是假的就好了，这样你就会高兴，妈妈，别再哭了，别看了，我不想你看我的笔记，为什么你不承认你看了我的笔记，想看可以跟我说，为什么不说话，妈妈……”

“五月二十号，我好像懂了，小雪，原来我们都是没有意义的，妈妈，死亡也是妈妈，如果你疲倦了累乱，可以把死也当做妈妈，这样你就没有那么累了。妈妈，你知道乌托邦是什么吗，书里说死亡是母性乌托邦，你为什么要愤怒，妈妈，小雪，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话，我很难过……”

“五月二十二，我错了，也许生是死的一部分，每个人都会死，每个人都在走向死，妈妈，我们都会死。小雪，也许我也可以跟你一样，脱离苦闷，脱离束缚，在天上飞，妈妈，小雪，鸿一，我们都可以飞……”

“六月一号，儿童节，没想到明明已经初中了，老师们还给我们举办儿童节，这很有趣。嘻嘻……我学了个新公式，如果变个形的话，也许能回答死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有趣的形式。”

“六月二号，又是葬礼，大家都在哭，可是我为什么哭不出来，不过我为什么要哭，我已经逐渐明白了一切，可她们还没有明白……也许，我是个天才，我爱你，妈妈。我爱你，小雪。我爱我，鸿一，你真棒。”

“六月十二号，小雪，我读了一本书，书里说‘正如小溪流淌，若无阻碍便不会激起漩涡，人的本性与动物的本性亦然，因顺应我们的意欲而发生的事情，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和察觉’。我很认同，也许我根本没有在乎这些，我爱你们，我爱你，鸿一，我爱她，慕颜雪，我爱我，妈妈。”

“七月十二日，妈妈你又在哭，为什么要捂着嘴哭呢，我头好痛，我要死了吗，妈妈，小雪，也许我可以亲吻下你，亲亲亲＾3＾，还有你，妈妈，还有你小雪，还有你……”

“七月二十七日，我好累，我请了天假，我什么也不想动，我去了医院，我又回到了家，小雪，我要死了，你知道吗？也许我要死了，要是我知道的一切都能给你就好了……”

“七月二十八日。”

“七月。”

“八月一日，无论纠结于何，本质上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吗？爱欲、自我、本我、他我、涌现、光晕、理想国、GI主义……这世上还有好多我不清楚的事情，我们究竟是在一个笼子里，还是要在一片叶子里呢，我们会是缸中之脑里的东西，我们是某种意识的杂念嘛，永恒轮回……我不认同。”

“八月九日，我爱你妈妈，你是我最好的妈妈，我从未讨厌过你，妈妈，我爱你，亲亲＾3＾。小雪也是，亲＾3＾亲亲亲，亲亲亲，我也是，亲亲亲＾3＾亲＾3＾亲亲，美丽的天才鸿一，我是最棒的。”

慕颜雪看完日记后，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眼中只有一片茫然。

明明好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慕颜雪浑身的血管裂开，血如雾涌，鲜红的拳头贯穿了空气，一道淡紫红的灵魂站定在她面前三米的位置，神情自若。

比慕颜雪矮两头的身高，身材苗条而丰满。柳叶眉，高挺鼻梁，薄薄的嘴唇，发长及膝，柔和惊艳的面庞。脖颈有个X状的伤疤，手背上留有一道长痕。

慕颜雪看着骨相，那眼神，那疤痕，分辨出来，这女人竟像极了慕颜雪的挚友——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