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5章 迷失者与受救赎者(十六)
第二天的天明,在天光第一次刺破云层时,法警们向着第137号庇护所前进。在法警出发之前两个小时,法蒂玛已经先行进发。她捏着从苦痛账簿拿来的地图,越过朽烂的围墙进入庇护所内。137庇护所建立在下山的陡坡上,层层平台与梯子沿着下山的岩壁铺设而开,在她踏过的时候发出危险的嘎吱声。这里是整个庇护所群的门户之一,沿着灰烬河——天知道一千年以前这玩意儿叫什么东西——一直向上游,就能进入巢都的根基。法蒂玛猜一千年前的灰烬河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浑浊,现在的灰烬河泛着灰黑色的油光,不经过三四道过滤完全没法喝。法蒂玛猜想,一千年以前的灰烬河会有着清澈的水流,站在平台上俯瞰,将看见河流在阳光下泛起金色的星辰。
她沿着平台间的阶梯开始下行,依靠山坡建成的廊道并不比山坡本身平缓到哪里去。法蒂玛本以为能够在这里看见诸多往日的痕迹:在房间和联通彼此的走道上,角落和墙壁里往往能看见无数前代人生活过的历史:一层又一层反复堆叠的墙漆,门框上记录孩子身高的横杠,落灰的壁炉和生锈的衣架,悬挂窗帘的铁钩残留在架子上。但是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经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空空如也。她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说不上来。法蒂玛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行走,她觉得自己仿佛是错入另一个位面的幽灵。或者米路斯·科兰托诺电影里的配角:那种在电影开头露脸的恶魔受害者,胸大无脑,负责独自乱入恶魔的领地送出第一个便当。这种姑娘通常会设定成忠嗣学院的学徒或者星界军英雄的女儿,毕竟,哪怕是导演也知道,如果出事的是个底巢平民,审判官才不会来呢。
我希望审判官永远不要来。法蒂玛想,可是没戏,审判官的队伍就在后面跟着呐。没准就一小时脚程,不,没准半小时,法警吃好睡好,脚步可比她利索多了,说不定他们就在后面呢。这个想法让法蒂玛浑身一哆嗦。她停下脚步,认真听了几分钟,确定身后没有法警铁靴的脚步声。然后继续找向下的路。法蒂玛沮丧的发现向下的梯子已经断了。这不奇怪,并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够在一千年后保持坚挺。
法蒂玛只得寻找其他道路,她走上一个露台,这片地方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光秃秃的瓷砖反射着天光云彩。越过护墙,能够看见山体塌方掩埋了几乎一半的建筑设施。大概就是那一次塔防把梯子折断的,法蒂玛感到不适感越来越浓。她伸手摸了摸窗台,在窗台之外摸到了麻绳的粗粝质感。一架绳梯,一架可供同行,继续向下的绳梯。法蒂玛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突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
见鬼去吧。法蒂玛想。她一撑胳膊越过护墙,沿着绳梯爬下,头顶的脚步变得急促了,一颗脑袋在她头顶的露台探出,与法蒂玛抬头的目光刚好对上。
哦,真是不巧。
法警抬起霰弹炮开火。
法蒂玛纵身从绳梯滑落。
我想明白了。她在滑落中思考,这里有一架绳梯本来就不对劲,一架绳梯,她在脑子里强调,一架绳梯在这里并不意外,每一年都有流民从黑水之井逃到腐根区躲避巢都的大手。他们在这里留一架能够绕过废墟的绳梯很正常。但真正的问题在于,这架绳梯太干净了,这个地方每一处都太干净了。她想起露台的瓷砖,明晃晃地反射着阳光。见鬼,这里简直就像是请了塞LS街区的清洁公司。
她再次抬起头。露台上那个开枪的法警已经缩回了脑袋,她看见一个光秃秃的头,审判官,真不巧,审判官,我毫不意外他会在这里。法蒂玛想,关键是,他要干什么?她紧紧盯着那个在视野中急速远去的脑袋,审判官看起来漠无表情,那个灵能者的手上拎着一把闪烁的力场剑,他将利刃对准下悬的绳梯。
哦,该死。
力场剑斩断绳索,法蒂玛开始自由落体。风声在她的耳畔呼啸,她尝试着抓住什么,但只是攥住岩壁上一截藤曼,这个动作只是让自己的肌肉在拉伸中尖叫。下一刻,藤曼断裂,法蒂玛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真正摔在了地上,屁股着地,痛楚沿着麻痹的皮肉进入骨头,又顺着骨头冲上大脑。有那么几分钟,法蒂玛觉得自己可能快痛死在这儿了。她气喘吁吁的翻了个身,平躺在地,目光指向天空、露台和走过的山坡与廊道。法警和审判官消失了,大概在另外找路向下前进。法蒂玛嘲笑着他们的愚蠢,一开始只是在心中嘲笑,然后笑出了声,到最后躺在原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审判官不会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够摔死她,一个战斗修女?在她穿着盔甲那会儿,这种高度就像是跳下一级台阶。
她一直笑到歇斯底里才停下来。又过了几分钟,法蒂玛缓缓起身,她距离谷底不远了,再向下十几米,就能抵达位于河谷的庇护所的根部,法蒂玛已经能够看到那些建筑群,尖顶,房屋,哥特式的教堂。她依然没有看见人影,道路很干净,就像是有清洁工专门维护。她向着教堂前行,一路的建筑外墙上粘着着漆黑的晶体。教堂空空荡荡,黑色晶体在此处的地板上整整齐齐的铺设,像是竞技场上铺设的尘土。法蒂玛站在门口踌躇,这个地方太整齐了,太干净了。这里必然有人维护,这座谷地必然有人。
这种必然让她高度不安,尤其在她一路上根本没看见人影的情况下。踌躇许久,法蒂玛轻轻踏上黑色的地面,感觉像是踩在了一堆沙子上面。黑沙的地面上纵横画出庞然的图案,在图案的中央,是一座石制的祭坛,祭坛的中央则是高耸的圣像。与维护良好的建筑和墙壁不同,圣像的面庞已经模糊到无法分辨的地步。深槽沿着石刻的祭坛向外放射,像是交错的河道与水脉。法蒂玛觉得奇怪,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祭坛,一个点燃熏香,焚烧烛台的圣坛为什么需要水槽呢?她继续向前,踏过黑沙的图案,在黑色的沙土上留下深深脚印。
距离更近了,那座圣像仿佛低头看着她,法蒂玛仰头回望,在这样的距离下,这座雕像的模糊面庞清晰了很多,法蒂玛注意到这不是一座帝皇的圣像,也不属于任何一位原体。那是一个男性,一个凡人,他的雕像五官被削平,被摧毁,被刻意的人为破坏。雕像的下半部分裂开狰狞的创口,显示出这尊雕像曾经被拦腰折断,后面又被放到此处。法蒂玛再抬起头,在那座雕像上看见漆黑的痕迹,那是烈火焚烧的焦黑。法蒂玛突然想到一句话,来自《圣言录》的一句话。
“我们推倒雕像,摧毁面庞,焚烧罪人的骨和血。因其向虚假的伪神奉献信仰。”法蒂玛轻声说。她的心跳空了一拍。
向虚假的伪神奉献信仰。
向虚假的,伪神,奉献信仰。
警铃在法蒂玛心中大作。异端,她想,毫无疑问,如假包换的异端,一个曾经假扮成圣人的异端,他曾经拥有雕像,而此后,他的雕像被摧毁,被推倒,被焚烧,以惩罚他的背叛与亵渎。她的目光继续下行,在雕像的基座看见铁链刀痕,她忽然理解那些水槽是什么意思了,那些水槽,王座啊,那不是水槽,那是血槽。用于放干祭品鲜血,亵渎神皇的仪式血槽。
法蒂玛拔腿就跑。与此同时,她真正听见了歌声,怜悯是盐,救赎是蜜。不像以前,不在她的脑颅中,不在她的幻想和潜意识中。歌声从教堂的扩音器中震响,像是千万人的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