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南北大国文课:六朝文学篇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建安以前

建安文学是中古文学的第一课,这就难免给人造成一个错误印象,好像建安文学是从一片荒芜中长出来的。

讲文学史的老师,到最后课时都是不够用的,于是就难免采取以邻为壑的手段,把最后这点讲得粗一点,甚至不讲,不管后一位老师接不接得上。我日常抱怨先秦两汉的老师不好好讲东汉,宋元的老师估计也得抱怨我不好好讲晚唐五代。因为老师到东汉这里一般都讲得匆忙,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东汉发生了什么,以为东汉什么都没有。

另外,在现在的学术体制下,老师们为了申请课题,都得拼命夸大自己这一段的独特性,往往闭口不提继承性,以免被前一段的老师吞并。这就导致,每一个阶段的开头,都被说得好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当然,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建安文学是根植于东汉文学的肥沃土壤中的。我们今天说建安文人开创了一个伟大的时代,其实建安文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开创,他们认为自己是在沿着东汉的路子往下走。

所以,我们先回顾一下汉代的文学史,特别是东汉的文学史,看看在建安的群星闪耀之前,文学的图景是怎样的。

说起汉代文学,大家肯定会想起两个词:一个是“汉赋”,一个是“汉乐府”。汉朝还没有“诗”,就好比一个寒酸的人家,只有一身礼服、一身睡衣,没有休闲装。像司马相如(约前179—约前117年)那么有才的人,赋写得那么好,他也不写诗,最多是皇帝下令让他写祭祀歌曲,他才写一点乐府。司马相如为什么不写诗呢?因为他不知道他应该写诗。一个人,是要有人告诉他“你应该写诗”,他才会开始写诗的,汉朝的文人不知道自己还有写诗这个业务。

在没有诗的时候,文人作赋就相当于后来的人作诗。赋是文人写的,乐府是民间艺人写的。作赋的人一般不懂乐府,作乐府的人也不太可能作赋,两种文体井水不犯河水。

在西汉的时候,赋的形式是不规整的,口气往往大得很,有好多奇怪的字,对仗也很粗糙。到了东汉,赋就规整起来了,语言越来越优美,对仗越来越精致。在西汉的时候,乐府的形式也是不规整的,那时候的乐府主要是杂言诗,有好多活泼的民间口语,写得像剧本一样。到了东汉,乐府也规整起来了,基本变成了五言的乐府,意境也越来越优美,据说,还有班婕妤这样的贵妇人参与乐府的创作中来。赋和乐府都变得规整,赋有了对仗,乐府有了五言。这是建安文学产生的背景。

西汉的时候,赋是绝对的礼服,具有一种神圣性。到了东汉,特别是东汉中期以后,赋的题材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开始变得轻便好看起来了。这个变化,一种是柔性的,就是赋的文字越来越优美,写女色的越来越多,咏物的越来越多;另一种是刚性的,就是赋开始越来越多地叙事,越来越多地思考人生哲理。这两种变化是晚期风格的体现。汉赋晚期是这样,唐诗到了晚期也是这样。

这两种变化在东汉中期最先体现出来,最明显的人物就是我们熟悉的“科学家”张衡(78—139年)。张衡也是一个重要的赋家,他写了很多优美的赋,也写了很多富于哲思的赋。其实张衡对赋的写法进行了一场大的改革,在他之前的赋家不是这样作赋的。到了东汉晚期,张衡的赋学有一个继承者,就是蔡邕(133—192年),我们熟悉的蔡文姬的父亲。

蔡邕对建安文学的影响力一直被低估了,蔡邕可以称得上是建安文学的教父。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凡是蔡邕在赋里写过的题材,建安文人在赋里都写过;凡是蔡邕赋没写过的,建安文人的赋也不会写。蔡邕就好像一层滤纸,整个汉赋的传统倾倒在他身上,只有透过了他的,才变成建安文学。

通过蔡邕传给了建安的汉赋传统,主要有三个亮点。

第一是写女性。

张衡以前的赋家,很少写女性。司马相如也不写女性,今天流传的《美人赋》《长门赋》,都是张衡以后的人伪托司马相如写的,司马相如是赋里写到的人物。到张衡这儿才开始写女性,而蔡邕就写得变本加厉了。蔡邕写过一篇《青衣赋》,用赋这种神圣的文体,去写一个小婢女,这在汉朝人看来是不能容忍的。蔡邕因为这篇赋,在当时挨了不少骂。

到了建安时代,好像就没有这样的讲究了。建安的赋里面随处可见对女性形象的直接描写,而且不仅是写婢女,还可以写寡妇;不仅是一个人偷偷写,还可以一群人聚在一块儿写,互相比试。也就过了一代人的时间,思想观念就完全转变了。

更过分的是,建安这帮人,还直接在赋里写蔡文姬,写他们的老师蔡邕的女儿,一位受尊重的才女。写到了她起伏跌宕的感情经历,甚至还写到了她外在的美貌。这在整个汉赋的历史上,都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在这个时代,我却没有看到有人像上一代人骂蔡邕那样去骂他们。算来算去,这个风气竟然还是蔡邕自己开的。

第二是咏物。

东汉以后,开始有了专门以一个事物为题的赋,赋家会认真地去描写一个不太大的事物,西汉的司马相如是不屑于描写的。蔡邕就特别爱写琐碎的日常用品,完全没有西汉大赋的神圣性,而且描写得很精致。建安文人也喜欢写这样的赋。比如蔡邕写过《弹棋赋》,王粲和丁廙也跟着写《弹棋赋》。另外,建安文人都爱写小东西,今天写个玛瑙勒,明天写个砗磲碗,大家也是聚在一起,比试着写。谁给曹操进贡一个稀罕东西,大家就都凑上来写。

包括比较游离的祢衡(173—198年),《三国演义》写他脱了衣服骂曹操的那个,也会跟大家凑在一起写小东西。祢衡有一篇《鹦鹉赋》特别有名,后来的人都说这个赋别有寄托什么的。其实,这篇赋也不是他自己在家写的,曹操幕府里的好多文人都写过这个题目,看上去也像是凑在一起写的。

这种小赋就是个小练笔,看见什么小东西都写一下,而且是大家凑在一起,比赛一样地写,对提高写作技巧是很有好处的。而用赋来写小东西的头儿,又是蔡邕带的。

第三是写文人的个人感情,特别是写知识分子比较高深的思考。

在赋里思考,需要作家有比较高的思维水平,对人生有比较深的体悟。汉武帝时代有几个人写得好,再数就要数张衡的《髑髅赋》了。后来曹植也写《髑髅赋》,是学张衡的。蔡邕的思维高度可能比不上张衡这个科学家,但是他也在努力地写思辨的赋。曹植晚年的赋,好多都是以“思”为题,写自己内心的感受和思考,应该也是受到张衡和蔡邕的启发的。这种以“思”为对象的赋,在后世看起来好像很平常,在东汉是没有几家的。

除此以外,蔡邕还写诗,这在汉朝文人里是少见的。乐工没有文化,作的乐府是比较俗的,而文人又一般不懂音乐,没法作乐府。但是蔡邕懂,他是著名的音乐家。我们今天看到汉朝的文人作的诗,只有几首,其中蔡邕的就有好几首,四言、五言、六言、杂言都有,看起来就很像是歌词。但是蔡邕毕竟是作赋的文人,他写出来的歌词,总归跟乐工写的歌词是不同的,比如这首《翠鸟诗》:

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容形。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幸脱虞人机,得亲君子庭。驯心托君素,雌雄保百龄。

关注点跟一般的汉乐府不同。首先,这是一首咏物诗,就一个事物的形象来写。想一想我们现在唱的流行歌曲,恐怕也很少有专门咏物的。一首歌,即使是以一只鸟为题,词人一般关注的也是这只鸟的故事,或者把这只鸟当成一个比喻,不会整首歌都在喋喋不休地说这只鸟长什么样子,有什么品德。最多只有接近艺术歌曲的小众歌曲,才有可能这么干。所以这首诗已经不是乐府的视角,而是赋的视角。其次,这首诗的辞藻还非常华丽,用了好多颜色词,还用了两组对仗,从不同的角度来描绘翠鸟。这都是赋里面常见的做法,民间传唱的俗乐是不会这样写的。看起来像是文人蔡邕写惯了咏物的小赋,一不小心,把赋的习惯带进歌词里来了。后来的建安文人,认真地开始写五言诗,就必须大量地借鉴赋的习惯,这一点,又是蔡邕给他们开的头。建安时代的一些诗,跟这首《翠鸟诗》长得很像,也是用很多颜色词,很多对仗,辞藻华丽,耐心地描绘事物的方方面面。

除了文学上的典范意义以外,蔡邕跟建安作家也有过一些交往。曹操年轻的时候与蔡邕有过交往,因此后来还用重金从南匈奴赎回了蔡邕的女儿;据说王粲也曾受到蔡邕的赏识,蔡邕曾表示要把自己的藏书赠给王粲。从这两件事就可以知道,曹操、王粲这一代人,是见过蔡邕的。蔡邕是他们的长辈、老师,他们那时候是青年后学。他们是有可能直接从蔡邕那里得到文学上的指导的。

谈了这么多蔡邕,是想告诉大家,建安文学不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在东汉就已经有了充分的准备。

除了蔡邕以外,《古诗十九首》也是建安文学的一个源头,是从汉乐府到建安诗的一个过渡。《古诗十九首》给建安贡献了好几个题材。

首先是写爱情。

《古诗十九首》还是流行歌曲,所以当然要写爱情。不过话说回来,谁不写爱情呢?这几乎都算不上一个影响。

其次是写行旅。

《古诗十九首》是没落了的文人写市井生活。市井生活中,最能引起文人士大夫共鸣的经验,就是行旅了。他乡漂泊的经验,几乎是市井商贾和文人士大夫唯一共通的经验了,市井商贾是为了赚钱,文人士大夫是为了做官。所以,每当一个文体要从乐府中脱颖而出,文人士大夫开始试着学写这种文体的时候,他们最爱写的就是行旅。五言诗从汉乐府里出来的时候,建安文人最爱写的就是行旅诗。将来长短句从唐声诗[1]里出来的时候,文人士大夫最爱写的还是行旅词。柳永行旅词中的那种味道,就很像《古诗十九首》里的行旅诗,这是他们处在相同的发展阶段的缘故。

最后是写文人的思想。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终究是文人,是有文人的思想的,他们把这种思想写进五言诗,这在当时是很新鲜的。建安文人一开始就敢在五言诗里写自己的思想,这也离不开《古诗十九首》的铺垫。

建安文学的背景,是博大精深的汉代文学。汉赋和汉乐府,都给建安文学以及随之到来的六朝文学,提供了丰富的养分。在建安文学发生的前夕,蔡邕和《古诗十九首》的新变,也对建安文学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注释:

[1]唐声诗,指唐代实际用于演唱的各类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