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衣冠冢
暮色四合，乌雀归巢。
山顶的一棵柿树上，孟离俯瞰着云亭山，试图找出一点亮光。
他的右臂缠着从亵衣上撕下的布条，上面沾满了血迹。伤口虽洒了金疮药，剧烈的活动之下仍难凝固。
那些人用的是军中的连弩！
陷坑旁只有六人，当他跃上地面，却看到几十步外的林木间有三十余名手持弩弓的人。若不是山中野兽乱窜，扰乱了他们的判断，他此时已经是一具插满弩箭的死尸了……
若只是流民和逃兵，陈钰尚有一线生机；若是怀安郡王养的私兵，只怕她此时已经丧命！
他已习惯了死亡，可身边熟识的人猝然死于非命，还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陈钰……
孟离长吁一口气，姑且算得上熟识吧。
四周漫起薄雾，雾气里却没有烟火气。他们明明向西边来了，这棵柿树周围陷坑密集，坑底都是尖锐的铁齿，舍弃完好的兽皮定是在预防猛兽袭击。
有人迹，该有生火造饭的气息才对。
天愈来愈黑，可这夜色里仍没有半点灯火……
东山上的石屋内，陈钰面对加了料的饭食，还是一点不剩地吃完了。
自从让那个小伙子带了话，陆将军到现在都没有半点反应。被人骗走两个孩子……想让他相信一个设法逃走的人很难吧！
“姑娘，该沐浴了。”
负责照顾陈钰的小姑娘体贴入微，知道她浑身无力不能自理，还未等她答应就上前把她搀起来向门外走去。
踏着朦胧的月色，她们走进一个山洞。
初看时山洞一片幽暗，越过一道狭窄的夹壁之后，里面就亮堂起来。
这里应是内室，四壁上斜插着火把，床榻、妆台和箱笼一应俱全。
“夫人，陈姑娘到了。”
从半旧的屏风后走出一个年约三旬的女子，她身姿修长挺拔，一双蛾眉微蹙，拢着星眸里的淡淡忧愁。
她的装扮与营州城内的寻常妇人别无二致，可举手投足却比那些贵妇还要端庄威严。
妇人的目光定在陈钰脸上，良久之后才缓缓移开。
“我帮姑娘沐浴。”
妇人强颜欢笑，将陈钰搀至卧榻后的山洞。
一整块石头凿成的浴桶内早已备好热水，妇人伸手去解陈钰的衣带。陈钰略略一挣，随后轻叹一声，笑道：“有劳夫人了。”
妇人的眼神很是怪异，盯完陈钰的脸，目光又向下滑去……
当看到陈钰右侧锁骨上那颗朱砂痣，她的手微微颤抖。随后匆忙帮陈钰褪下又脏又破的黑衣劲装，将她扶到浴桶里坐好。
那妇人一语不发，只轻柔地帮她擦洗着身子，尤其是脸……
这只是开始！
当陈钰坐在妆台前，透过铜镜看那妇人在她脸上涂脂抹粉，瞬间就忐忑起来。
哪有人大晚上梳妆？
妇人的纤纤玉手比巧兰的还要灵活，她挽的是极考究的祥云髻。
她的妆匣半新不旧，里面的饰物却极其贵重。她毫不犹豫地拿了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插在陈钰发髻中，又拿出一对红翡滴珠的耳坠给陈钰戴上……
紧接着是一件窄袖大红织金襦裙！
尽管陈钰一再声明自己在为祖母守丧，那妇人仍恍若未闻。
盛装打扮，不会是让她连夜成婚吧？
妇人的双手轻轻按在陈钰肩头，望着镜中美人的脸，她仿佛定住了一般。
昏黄的铜镜里，陈钰瞥着她的双眸，只觉浑身不自在。
她灼热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看向另外一个人……
良久之后，妇人忽然转过身去，抖着肩像是在拭泪，随后一扭身向床榻后匆匆走去。
陈钰左等右等不见她出来，侧耳听了片刻，洞内寂然无声。
她起身转到床榻后，走到方才沐浴的地方，里面空无一人……
山洞尽头的石墙上砌着一个烛台，烛台上插着一根白烛，像是新放上去的。
有机关密道不成？
陈钰缓缓走上前，盯着烛台看了片刻，抬起酸软的手臂，用力上下左右胡乱摁着。忽然右侧闪开一道石门，门内透着幽微的光芒。
她提着襦裙走了进去。
这是一道狭窄而又曲折的山道，两旁的石壁上，每隔五十余步插着一个火把。
陈钰一路走去，不知绕了多少弯，前面终于宽阔起来。
山洞里透过一阵冷风，石壁上的火把飘忽不定。
陈钰心中暗喜，是出口！
她被一排排碎石垒砌的坟冢拦住了去路，坟冢前还立着石碑。明晃晃的火光下，石碑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冗长的头衔后，石碑上的名字犹如一道惊雷，震得陈钰身形一晃，不由歪在一旁的大石上。
父王，母妃，王兄……
衣冠冢！！！
她跌跌撞撞地走上前，轻抚着父母和兄长石碑上的名字。
山洞里渐渐响起低沉而又压抑的呜咽声，如鸮鸟低鸣……
良久之后，陈钰缓缓抬起头，抹去腮边的泪水，转脸望着旁边那座坟冢。这是她的衣冠冢，石碑上有她的名字：陈楠！
钰儿是她的乳名……
陈钰看着自己的名字，猛然愣在那里。
这是一座合葬的坟冢，石碑上还有一个陌生的名字：周离！
周离……
她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又为何与她葬在一起……
“陈姑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陈钰回头望去，方才那位妇人正一脸肃然地望着她。
她扶着石碑站起来，淡然道：“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那把短剑起了作用！
昭宁公主已随太子妃饮鸩伏法，先帝顾念胞妹恩情，赐厚葬皇陵……
陆将军被骗过，不会相信她一个孩子能逃出皇宫。
陈钰轻抚着自己的脸庞，方才这妇人为她沐浴梳妆，显然是想确认她的身份。
她和母妃的容貌很相像吗？
“我送姑娘出去。”
那妇人的目光沉静如水，与之前判若两人。
她并未按原路返回，而是扶着陈钰从一排排坟冢旁边的小道上向前走去。拐过一道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径之后，又到了一个阔大的山洞。
山洞前是一排铁栅栏……
这是她被打晕后关押的地方。
门外的护卫打开了铁锁，妇人引着她不知要向何处走去……陈钰已经不辨东南西北，整座山仿佛是一座庞大的迷宫。
片刻之后，陈钰回到了陆将军议事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