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伏罪
万甫踏入都城的那一刻就察觉到不对劲。
他的四周像是有无数双眼睛，盯得他脊背发凉。
街边小贩、店铺老板、买菜大娘、闲谈路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危险。
他从马上下来，脚踏实地的感觉给了他一丝安心。
“大人，是夫人。”
随从指向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那里，车外站着位翘首以盼的贵妇人。
“夫人……”
万甫张开怀抱走向万夫人，万夫人也提起裙摆向他小步跑过去……
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马蹄践踏、尘土飞扬，刀兵闪着冷厉的光——万夫人眼睁睁看着万甫在自己面前被人按在地上。
“老爷——”
万夫人哭着往前跑，却被身着冰冷盔甲的士兵推倒在地。她爬不起来，在混乱的脚步间隙里看着万甫被人带走。
到底发什么了什么啊！
她再也受不住丝毫打击，咳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
万珩花了大价钱打通大牢关系，终于能进去看万甫一眼。她带了一个小篮子，上面摆着饭菜，夹层里放了钱，必要时候可以买通狱卒下手轻一点。
“爹，他们说你通敌，说要、要你死……”
万珩是知道魏垣的下场的，她难以想象有朝一日父亲也会身首异处。
“爹，你是被冤枉的对不对……”
父女两个隔着牢门痛哭，哭烦了狱卒，遭到呵斥。
“再号丧我可要赶人了！”
万珩赶紧捂住嘴，尽量压住呜咽声。
事到如今，万甫不得不和万珩说实话。
“钰儿去徽州打探你叔父消息那次，叛军发现了她，还让她给我带话回来：要想救族人，就得给他们国库账本。我为了救人，答应了。只是没想到杨同谒出尔反尔，还是杀了我们的族人。我气不过，揭发了魏垣，也导致自己的事情败露。尽管我对陛下百般保证，之前的事都是权宜之计，给的是假账本，但其实从陛下怀疑我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了。我本来想实在不行就以死谢罪，保全你们母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陛下派我去桑棠部商谈结盟之事。我就想啊，我要是能在桑棠部立足，得到稚依的支持，不就可以把家人接到桑棠部重新生活吗？所以我为稚依出谋划策，尽心尽力，终于得到他的许诺——只要我能帮他在战后争取最大的利益，他就替我出面求陛下一个恩旨，让我们在边疆重逢。到时候，我交代完手头的事，找个机会带你们混入桑棠部的军队和他们一起撤退，陛下就再也管不了我们的生死了。”
“那你为什么回来了？”万珩多希望万甫就这么留在桑棠部，好歹能保全性命。
“我想错了啊，我带不走你们。”万甫痛哭地捶胸，“钰儿嫁进东宫，相当于永远拴在东宫，她出不来了。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人承担所有的后果？钰儿走不了，你娘又怎么肯离开，你又如何离开……种种算来，我的好梦根本实现不了。皇帝知道我投靠稚依，一定饶不了你们，我不能用你们的命换自己的苟活。我得回来，我得认罪，陛下不是暴君，他内心很仁慈，只要你们没参与这些事他是不会为难你们的。顶多啊，贬为庶民，流放岭南。有你叔父叔母回徽州重振家业，有朝一日一定可以替你们赎身。”
万珩不知道说什么，唯有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昏天黑地。
终于，狱卒再一次暴躁地敲打铁门，开始赶人。父女紧紧攥着对方的手，直到狱卒的铁鞭抽打到手指血肉模糊，被迫分开。
万珩消失在眼前的最后一刻，万甫只能喊出一声“照顾好你娘”。
…………
杨永霖这是自从赐婚后第一次见万钰。
大晚上的，她穿着单薄的衣衫，裙摆全是泥水，脚上没有穿鞋，罗袜脏得不成样子，还渗着血。她浑身都是汗，湿透的衣服贴着后背，印出瘦到皮包骨的身躯。她没有梳好看的发髻，甚至没有梳头，干枯的头发贴着额头，显得很窘迫。
最可怜的是她的脸，双眼哭肿成桃胡，巴掌大的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下巴更是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谁把你打成这样了？”杨永霖心疼地握住她的肩。
只见万钰疯狂地摇头，呜呜咽咽说不出完整的话，最后急得她直接跪下给杨永霖磕头。
“……求求您高抬贵手……”
杨永霖听清了这句话，更是云里雾里。
王广将人搀进马车里，以免被人看到再生事端。
车内，万钰连喝两杯茶，终于回复了些许神智。只是杨永霖一上车，她立马又激动起来。
“别哭了，慢慢说。”杨永霖尽量放低自己的姿态，安慰她。
万钰抬眼，受伤的眼神里带着恐惧与恨，这种复杂的情愫比猎场的鹿还要悲哀。
“……殿下，您是要惩罚我自作聪明，还是警告我不要利用您？”
万钰喘气喘得断断续续，好像下一瞬这具身躯就要折掉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万钰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推开杨永霖，指着他的鼻子控诉道：
“你骗我说你会帮我救我的家人，反手用我逼我爹不得不回京，然后早就安排好人在他回家的路上抓他！你说我什么意思！”
她声嘶力竭地控诉完，突然又跪倒在地，卑微地爬到他脚边，拉着他的衣摆哀求道：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求求您放了我爹，放他一条生路……他不是坏人，他只是想救人……让我去死，让我赎罪，您有什么气都冲我来……求求您……”
万钰从万珩口中得知陛下的计划，得知自己嫁入东宫不是家人的护身符而是催命符，顿时崩溃了。她该想到的，爹爹这么精明，明明知道作为使臣不能和桑棠部的人交往过密，可他偏偏这么做了就是有他的用意啊。自己为什么这么蠢，被人牵着鼻子走，生生断送了爹爹的活路。
她趁着晚上守卫不严爬出围墙，摔得鼻青脸肿，鞋跑丢了，脚被扎出血，身上一团糟……她只想去找杨永霖求饶。
一定是她给杨永霖下套，勾引他、诱惑他，使得他恼怒，所以他才帮陛下这么做的。她知道错了，她不该用自己的地位衡量太孙殿下的威严，她真的知道错了。
她只想求一条活路。
杨永霖看着几乎疯癫的万钰说不出安慰的话。万钰的控诉没有错，自己确实促成了万甫被抓。
他太想得到皇帝的支持，导致他不择手段。
他一开始以为万甫是皇帝的亲信，那么娶万钰就是向皇帝示好；从皇帝的反应看来万甫必死，他立马倒戈，借此献计抓万甫。他是做足了两手准备，可怜万钰还在上一个计划里痴痴地等。
万甫被抓，论罪叛国为大贪污为重，难逃一死。万钰怎么办，两个人的合作怎么办？
如果他再狠心一点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将万钰推下马车，天亮后让她在千人指万人骂中自生自灭，然后去万府退亲，将自己摘干净。可是他的手不听使唤，明明该推出去的力道却成了抱住万钰的力量，任由她打她踢，就是这么死死抱着她。
“不会的，不会的，都不会死，我说了会救你们的……”
万钰哭得没力气了，最终昏睡在他怀里。
…………
万甫的罪行很快公之于众，万府也被抄家，病榻上的万夫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万珩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
万钰失踪了两天再次回到万府，大门上的“封”字击倒了她，她抱着门前石狮痛哭流涕。萍儿一直再等她，看她在门前哭，赶紧去用披风将人裹住，带她去找夫人和大小姐。
主仆二人在巷子里七拐八拐，最终踏入一处喧嚣的地方。
好眼熟的地砖。
万钰环顾四周，这里是藏玉楼后巷。
“太孙殿下安置了夫人和大小姐，我们就住在上次那个宅子里……”
萍儿觉得上次那件事不光彩，所以对住的宅子也有些抵触。
可是她还是很感激殿下关键时候没有抛弃小姐，不仅妥善安置小姐的家人，还替夫人请御医看病。
“御医？”万钰一把抓住萍儿的手反复确认。
“是的是的，就是御医。还是经常替夫人调理身体的黄御医。”
如果是御医的话，是不是意味着陛下默许了这件事？是不是说明陛下可能放过她们一马？万钰死灰般的内心重新燃起些许希望。
“小姐，我听殿下身边的王大人说，咱们女眷虽然可能逃过一劫，老爷却……”
万钰的心情又一下子跌落谷底，不知道说什么，也哭不出来，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如行尸走肉般走进宅子，看到杨永霖已经坐在那个凉亭里。
快秋天了，池塘里的残荷破败不堪，凉亭上的绿藤也开始枯萎，一切都变了样。明明只是几天光景，怎么突然变了这么多？
只有杨永霖没有变，还是那么……高高在上。
“你母亲伤心过度，要好好儿修养，我告诉她你在我那里避难，你现在进去看看她吧。”
万钰点点头，木木地朝屋里走去。
走到半路，她又停了下来，
“殿下有告诉她我和您……的事吗？”
“没有……她既然经受过一次打击，就不必再多说什么。”
杨永霖是对的，反正已经这样了。
万钰进屋，看见万珩刚喂完药，床上的万夫人枯瘦如柴，脸色若蜡。
“娘……”她唤了一声，万夫人却一动不动。
万珩端着药碗默默离开，手上的伤虽然结了痂却还是触目惊心。
“娘……我该怎么办……”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我该怎么办……
万夫人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僵硬地回头，张张嘴发出嘶哑的音调。
万钰看到万夫人眼睛的那一瞬，立马改口：
“殿下……会救爹爹的，你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万夫人点头，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就这么看着万钰直到药效发挥作用，双眼沉重地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