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吉普赛、张珮/著
“午夜12点不要上北京六环”,这是老三给人们的忠告。他很清楚,那时的卡车就像憋了一天的猛兽,正等着在开闸的瞬间饿狼扑食。过了12点,当城市逐渐安静下来时,有许多人正在路上。
在中国,包括老三在内,有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每天运载超过1.38亿件快递包裹,比如你昨晚下单的裙子,今早在超市里看到的新鲜水果。他们驶过零点的高速公路,驾驶着大小、重量不等的卡车穿过可可西里无人区,也因为他们,每天小区里的垃圾得以清空。
他们就是卡车司机。通常我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但生活却因他们而正常运转起来。
根据《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中的统计,2018年,中国有3 000万名卡车司机,相当于一个省的人口总量。
2019年,他们因电影《流浪地球》集体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最著名的莫过于那句“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最后也是他们拯救了地球:地球快撞上木星时,原本已经在撤退的卡车司机,都紧急掉头前去支援。
如果有一群人还可以被称为江湖儿女,非他们莫属。他们的江湖,有苦有沧桑,有浪漫也有生活。当你觉得自己的人生卡住了,可以看看他们。
他们让人想起上中学时的男同学们——他们成绩不好,但又潮又酷,很受女孩们欢迎;后来兜兜转转去做了卡车司机,过年开着大卡车回老家,是一群人里最拉风的一个。
一个东北卡车司机炫耀说,自己开车8年,换了3辆车:第一辆是“捍卫300”,第二辆是“天威380”,第三辆是“欧曼SETA 510”。
他们也是一群人中最见多识广的,长年走南闯北,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他们身上有种少见的“江湖大哥”气质,有自己的一手绝活。比如极速转弯玩漂移,比如再长的车也能稳稳地开,比如在滔天洪水中艰难前行。人一会儿在宁夏,一会儿去浙江,偶尔出国去趟东南亚,每年开车走过10万公里,连起来能绕地球两圈半;经常会带些你没见过的东西,比如热带的波罗蜜;还会说一些你只在地理书上见过的地名,什么“格尔木”“唐古拉”。他们总是匆匆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比如在快手,比如在过年回家的酒桌上,然后就去远方漂泊。如果说每个男孩都有个江湖梦,卡车司机就是真正活在江湖里的大哥。
其实稍微长大一点就会知道,江湖里没有快意恩仇,有的是生活无尽的重压。卡车司机的生活空间不到5平方米,方向盘右边是厨房,后面是床,平时也睡不够。有个卡车司机跟我说,自己是睡饱了就开,开累了就睡。
累就算了,他们还吃了很多生活的闷亏,时时得提防偷油的贼,还有路人专门碰瓷。有的司机说,以前在路上开着车,一个人过来“咣”地把自行车扔在前头,说“你把我撞了”,接着旁边一群人冒出来不让走,最后赔了那个人3 000元。他们就像取经路上的唐僧肉,谁见了都想咬一口。因为送的货要准时到达,遇到这种事,他们没办法把时间花在找警察上,只能默默接受。而且,他们的工作环境恶劣。有司机诉说,一次去送货,海拔4 000多米,山头的雪终年不化,自己煮面都得用高压锅,有次想抽烟,连打火机都打不着。最难的还是心理上的煎熬:他们要长年累月地面对孤独。老三是快手上粉丝数最多的卡车司机之一。这个秋天他计划从河北沧州出发前往西双版纳,将那里的香蕉、土豆运到西藏,再经由新藏线抵达新疆。等阿勒泰的瓜子、蜜饯准备就绪,他便会贴着中国最北边的国境线一路开向满洲里。深夜,被称为“死亡之海”的罗布泊静得只有机械表走动的声音,老三描述那种感觉,“像被世界遗弃了”。
有位司机说,他去新疆哈密的化工厂运货,一路上开了418公里,基本没见到人,一眼望去都是荒郊野岭,仿佛跟人类失去了联系。而最让他们绝望的,就是孤立无援。2000年冬天,司机撖英年运蔬菜时道路结冰,车滑到坑里了。同行的另一辆车得先赶路,他就一个人守在那儿,裹着被子窝在驾驶室里。那天晚上七八点钟,他听到外面有一对夫妇敲门,打开车门发现他们端着面问他吃饭没,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即使生活摇摇欲坠,这些身在江湖的大哥依然能真情实感地热爱生活。
他们风餐露宿,可做菜时一点儿也不含糊。他们用高原的雪水炖鸡,也在西南地区捡柴火烤鸡,还在车里煮火锅。当然,卡车司机对生活的更大一部分热情和温柔,都给了“卡嫂”——跟车的妻子。自己可以站在马路边冲澡,但媳妇跟车,必须整个淋浴,还是有莲蓬头的那种。娶卡嫂时阵仗更大,得用最豪华的车队迎娶。就算平时不在一起,看到好东西,也得买给卡嫂。河南周口开卡车的营哥知道老婆爱听歌,在广州出车时花80元买了个小音响带给她。老婆心疼,说他乱花钱。结果上次回家,他看见老婆在用音响听《两只蝴蝶》,那是他们结婚那年最流行的歌。卡车司机们走过这么多地方,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地。有次营哥卸货回家,开了1 500公里,特别开心:“再坚持一下就见到心上人了。”“心上人”这个古老的称呼,是顶级的浪漫。
卡车司机们就这样在有限的空间里,不断释放强大的生命力和希望。喝一杯,唱一首。在酷过、苦过之后,他们留给生活一个神秘的背影,然后一头扎进生活里。
纪实节目《冷暖人生》里有一个特别动人的镜头。司机载着记者行驶在路上,为了让记者拍得更好看,还特意停车把窗户擦干净,仿佛拿出了自家珍藏多年的美酒,得意地与人分享。然后他继续上路,迎着风晃着脑袋唱:“我要人们都记得我,但不知道我是谁。”
深夜12点以后,为了生计奔波的除了卡车司机们,还有代驾和外卖员。
正常来讲,12点过后,代驾师傅郭琦会迎来接单的次高峰时段。“接单比较容易,代驾也满大街都是。”最好的时间是晚上9点到10点半,聚餐的人散了,饭店门口就能趴到活儿。代驾师傅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前半夜遇人,后半夜遇鬼。”12点的钟声响起,酒精才能在人心里炸出喜怒哀乐。有人会不停地打电话,有人会哭,有人会睡觉,有人会拉着司机吹牛。郭琦带点夸张地说,他入行3年,听过全世界人的鼾声。
这3年,郭琦服务过近5 000名客人,每月工资在12 000元上下浮动。只是,长年晒不到阳光,一日三餐不规律,和朋友们有“时差”,他的生活正越变越窄。“老家人以为你在外边混得多好,却不知道你在外边漂着多苦。”直到这次疫情,郭琦长期赋闲在家,4岁的小儿子才知道爸爸是亲人,不是一个称谓。
大橙子和丈夫江苏一家三口站在船上看日出,带孩子晒晒太阳、聊聊天
@开船的大橙子/图
这种长期在外漂泊的痛苦,外卖骑手蒋章世也感同身受。为了多接单赚钱,他每天的工作时间会从上午10点一直持续到凌晨4点——一般的外卖骑手午夜12点就收工回家了。
蒋章世拍的视频总是在深夜:“兄弟们,如果你现在的工资低于5 000元,生活压力比较大,可以过来尝试和我一起跑美团,至少忙起来的时候,你可以忘记生活中所有的不愉快。”2020年10月第一天,他展示了上个月的订单统计:完成单量1 548单,准时率99.7%,满意度97.8%。他估算,上个月的收入会在8 000元至8 500元之间。
他日常要对抗的是日复一日的枯燥。以前在酒吧做市场经理,他早已习惯了熬夜,疫情后酒吧倒闭,他才转行做的骑手。“送外卖嘛,每天上班十五六个小时,不辛苦不累是不可能的。”蒋章世的一天除了拿餐就是送餐,哪怕生病,也要出去跑一两单。“送外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体力劳动,需要乐观主义。”这是蒋章世的日常,也是千千万万个外卖员的真实写照。
和在陆地相比,河上的工作也并不轻松。
29岁的大橙子曾与父亲在柴油船上工作了10年,每天在江苏、安徽附近的河道上穿梭。水上生活没有规律,凌晨开船是常有的事。“装货时要熬夜干体力活,卸货后要将留下的残渣清干净。”大橙子将生长在船上的人称为“船民”。2019年,大橙子嫁给了长江上的另一个船民江苏。江苏说,轮船24小时航行不停歇,只有抵达码头才能休息。夜深人静时,船舱里的江苏总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这么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世界变化这么快,如果有一天离船上岸,我们还能去做什么?”
大橙子第一次独立开船至今,已有8个年头。在内河,她遇到过河水突然退潮的情况,一边吓得浑身冒汗,一边踩油门往前冲。“油门小了就会搁浅。”大橙子说,“水底下的沙子、石子、淤泥都还好,怕的是撞到石头,那样很危险。”在水里,一艘船不仅是一艘船的事儿,要是搁浅了,后面很容易造成追尾事故。冲过去后,很多人对大橙子竖起大拇指:“你胆子真够大的!”
“不用查天气和航道路线,白天夜里我都能自己开。”如今的大橙子已经相当有自信。
不是每个人都能这么幸运。江苏的哥哥有一年冬天落了水,找了一夜没找到。一年后,江苏的一个朋友也落了水,直到现在也没找到。
夜行者们奔波在路上,从起点去往终点,又从终点回到起点。老三从2018年开始拍短视频,到现在已经有两年多。他热情助人,总是为大家科普开长途车要注意的问题;偶尔行侠仗义,在央视为卡友发声,让欠钱的“老赖”赶快还钱。这些让他成了快手上粉丝最多的卡车司机。
他说,开卡车给他带来的最大感受还是自由。做这个行当,说走就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随时都能出发。郭琦也有相同的感受。尽管长年在外漂泊很辛苦,但他说,北京说大也大,从南到北有上百公里,可说小也小,再远他都能骑回来。
(部分内容引自新世相《这可能是中国最野的一批男人》)
2020/08/17
00:14:14
老三
@走南闯北的老三
如果说每个男孩都有个江湖梦,卡车司机就是真正活在江湖里的大哥。
2019/11/12
00:28:14
郭琦
@代驾骑遇记
入行3年,听过全世界人的鼾声。
2020/10/06
00:37:25
蒋章世
@小世(外卖哥哥)
送外卖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体力劳动,需要乐观主义。
2018/08/31
00:51:42
大橙子
@开船的大橙子
不用查天气和航道路线,白天夜里我都能自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