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竹生岛
照旧顺着东寺的便道,倚着寺内高墙投下的墙荫迈过山门,由小僧通传再一路经过大门和中门进到内院。公庆师傅已在内院门内等候。
见道元进得门来,公庆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忙招手问:“大黑天、不动明王有什么线索吗?”
道元面露愧色道:“我们这次跑了野宫和大觉寺,但并无收获。”
公庆听得此处,跌坐回原处:“这可如何是好?”接着垂下头,抬起右手摇了摇,“罢了,罢了,看来这责怪我是逃脱不得了。”
“在我们离去这段时间里,公庆师傅有听到什么新线索吗?”
“什么都没有,自你们离开东寺前往嵯峨,我便一直在等你们的回信。”
“虽然未完全明悉,我们还是探得了些线索的。”道元慢慢将怎么在路上遇到北条时房,又怎样拜会了大觉寺大致讲述了下。
“我们还偶遇到一位杂役僧人,他给我们指点了许多。但后来遇到了歹人的设伏,不幸遭了劫杀。”
“实一的遭遇也真的是不幸,受牵连这么些年,人死不可复生,他有告诉你们什么吗?”公庆迫切地问。
“实一师傅虽只是位杂役僧,但在野宫和大觉寺行走多年,里外都很熟悉,他告诉我们大觉寺这几年也常遭歹人偷盗。我觉得东寺遭的贼人或许与大觉寺的贼人是一伙的。”
“是呀,实一师傅还说……”明全刚想开口。
道元瞥了一眼明全,接口道:“还说,这也是常有的事,虽不是什么好事,但这种事在京内京外大寺是常有发生的,又碰到这几年兵荒马乱,大寺总会遭歹人惦记。”
“也是,看来我也暂时只能如此回复宫里了。”公庆似有沮丧地说。
道元说:“请放心公庆师傅,若有线索我会立马告知于你。我们出来已经很久了,先行告辞,若还有何差遣或线索,请公庆师傅捎信与我,我们若有什么调查进展也会及时托人告诉你。”
公庆:“先就如此吧!”
道元:“如此,保重!”
明全:“保重!”
道元和明全退出寺去,待回得建仁寺,沐浴更衣妥当,明全拉着道元悄悄地说:“道元,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道元微笑:“明全师傅,你感觉到了?”
“别卖关子,好好地你打断我说话肯定是在动什么歪脑筋。”
“不是歪脑筋,我在大觉寺照顾时房大人时,有修书几封给公庆师傅大致说了一些行程。但我很确定我没提过实一的名字。”
“那又怎样,大寺的僧人们,有些往来有些耳目也是正常的。”
“首先,除了町人除了办案的僧兵,或许没几个人认得实一吧?”
“自然,或许他的耳目从町前探听到的呢?”
“你先听我说完,其次如若知道,似乎还知道实一早有受到过惩罚,大觉寺不太会将这等细枝末节都透风出去,我料想公庆是早就认识实一的,他必定有事瞒着我们。”
“这样啊,那接下去我们怎么做?”
“我看啊,我们已经被这件事钩住了,再深入恐有危险,但我又觉得这很有趣,不想就这么放弃呢。”
“道元,要说这世上,我是出家人早没有什么可多虑的。但要说让我无法丢下的牵绊,或许只有你了。你的安全是我在这世上除了度化世人外,最为牵挂的事。”
“哦?要这么说,真是惭愧了,只是这一次,明全师傅,能否就随我满足一下好奇心。虽不知与佛法有何益,但我的内心告诉我,继续去探寻一定会有水落石出的那天的。”
明全沉默,接着道:“是啊,我们又岂知这非佛祖或文殊的点化呢?许多年前,我曾在奈良安倍山参拜文殊菩萨,得灵签,解得宋景德传灯录语曰‘百丈竿头不动人,虽然得入未为真。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是全身。’勉我于探求遇阻时应更精进透彻,而不能浅尝即止。”
“如此,明全师傅,明日再随我赴比叡山走走吧?”
“好。”
两人说定,第二天便北出左京,经过高野川和奉纳赤山明神的鹭森神社,沿着千日回峰的小径山路,上比叡山前往延历寺。
两位僧人结伴拾级而上,在比叡山西麓供行脚者歇息的山房暂栖了一晚,沿千路回峰的小径继续登顶,在参拜了守护京城和皇室的神杉后,两人坐在神木的庇荫下西眺京都和鞍马,鸭川的水潺潺南流,天色尚好,依稀可见京城町内黔首密布如蝼蚁般南北东西缓慢移动。
明全目之所及均是京都在长年乱世无常后,正渐而恢复的太平景象。
“唐长安中鬼尝有秋夜吟: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九衢生人何劳劳,长安土尽槐根高。[80]”明全指着京的方向,“我们可睹这京内早晨人来人去繁忙如蚁巢,但夜里一旦过了宵禁的时辰,整个京便如鬼城一样。时而兴盛时而深沉全无生气。道元……”
“明全师傅?”
“我出身贫寒。”
“嗯。”
“幼时我曾参拜高野山,但那记忆已十分模糊,记不清是同谁一起去的,可能是与某位亲戚吧,那时只有三五岁。”
道元继续聆听。
“步行到高野山境内九度山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位法师,法师擅于卜卦。就记得他算念的很准,法师也给我算了一卦,可能因为是年幼无知,我就问我可以活多久啊?法师说我在日本只能活到三十五岁多。”
“子不语怪力乱神乎?”
“虽是这么说,但我现今已三十有七了,若按那法师的说法,我已是在向素盏鸣尊,向阎魔王在赊阳寿了,或许是佛祖对我另有安排,让我尚能苟活于世。”
“这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阳寿只是今世的安排。”
“嗯,道元啊,我还记得你说过想去宋土求取佛法。如果我这一生佛祖还未对我失望的话,我愿陪你同去。”
“谢谢,这或许也只是种奢望罢了,您不用过于当真。”
“不算发愿,若佛祖能有此安排,便是我今生的荣幸了。”
两僧继续向上攀登,一路上腐败的树皮和秸秆在树丛中铺就了千里回峰的路径,碎石垫于枯枝烂叶下,使回峰的山道仍似野路,却已比原来好走了许多。行至快到弁天堂附近,山道逐渐变宽,遍布碎枝残叶的路径也被石块铺就的山道承接。
路上依旧没什么人,杉树和松树如铁针高耸刺向天空。道元和明全继续赶路,旁径的一条岔道上一个小僧人身穿黑色法衣头戴斗笠,正一路小跑经过。看到两位僧人也在往山上行,小僧人停下脚步向两位僧人一施礼。这是一条丫字型的叉路,小僧同明全、道元还没走上主路,未等道元还礼,就觉得地面颤抖。两位僧人站立不稳忙扶住一旁的树杆,就听得远处轰隆隆的几声巨响,崖壁上一块巨石“砰!”地一声砸落在主路当间。小僧、明全、道元三人被吓得往后退了许多步。待地面停止颤动,三位僧人走到大石旁探查妥当,见无滑动风险才互道平安继续前行。
明全轻声说:“要不是小僧与我们施礼,我们,或者这位小师傅已命丧这大石之下了。”明全继而说,“道元,还记得我刚和你说的,你若去宋土的话,我愿随你一起去吗?我是认真的。”
“哦?谢谢!”道元感到一种久未有的欣慰。
“道元啊,人生的际遇,一些偶然的事会否改变人的一生?道元,你恋爱过吗?”
“嗯……不知道。”
“我曾经有那么一次,那时我还年轻。”
“嗯。”
“那时荣西大师还在世,受公家请托,我被指定到京内一位大纳言宅邸,为公子和女眷教习经典。”明全继续说,“大纳言的夫人,曾是宫内侍奉天子的女官。教习由大纳言的长姬主持。”
明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出:“每日的来去,虽然只是隔着屏帐交流,每遇不明她的纤指便会将不明的经典自帐底传给我,大纳言长姬的声音,形态,她的动作每日我都看在眼里。惭惭地,我的脑中时常会闪过她的笑容,在田埂漫步时,想到与她的对话我也会笑出声。一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姬大人来到我跟前缓缓解去衣带,我便与她同衾了。如此一夜,梦醒后好是开心,可随即一种羞愧感袭上心头。”
“我已无法摆脱对长姬的思恋,每每赴宅邸研习经典又非常痛苦。直到一天,研习间隙,长姬吟唱起:‘海滨的夏草相并的卧着,不要踏着蛎壳,伤了你的脚,要拨草去走。’是古事记所载衣通姬献给轻太子的和歌。她问我如何看待轻太子和衣通姬的恋情,我是否愿像轻太子一样带她远走他乡。我未置可否。”
“后来呢?”
“一个月后,长姬突染上了恶疾,未出两月便病故了。事后,我将此事告诉荣西大师,荣西大师说他不认为这场或许都没开始的恋情,是如佛祖受魔女诱惑般阻碍我精进佛法的事,人生啊总是如此的无常,因果相交,有迹可循却又常无奈。可是每当雷雨交加的夜里,当我独自用手枕着头,躺在席子上时,一种孤独感侵袭着我的心灵,我仍常想起长姬。这种情形直到这几年才稍微好转,或许是因为我老了,记忆已模糊了,又或许是我已比年轻时更看淡此生了。”
比叡山延历寺此时的贯主是宽应,是右大臣藤原俊家的三子,一年前刚接任天台座主,并升任权僧正。近来被称为山门的延历寺与被称为寺门的园城寺两大比叡山流派对佛门权势的争夺愈发激烈,得益于先将军源赖朝对园城寺的复兴,园城寺恢复了与延历寺相争的实力,但自幼生长于园城寺的八幡宫别当阿阇梨源公晓[81]对实朝的暗杀使得幕府对园城寺已不再支持。宽应正烦于同园城寺的抗争,在这末法时代,这不仅是口舌之争,而是随时可能转变为威胁性命的暴力冲突,何况现下山上东塔、根本中堂一带的僧人和山民都有动摇转而支持园城寺派的迹象,这些庶民最后愿意站在比叡山上延历寺一边,还是琵琶湖畔园城寺一边尚难定论,稍有动乱无疑于后院失火。
在这情形下,道元不愿过多惊动寺内,而是悄悄地沿着传说是由神佛行经的小道来到戒坛院一侧的偏宇,道元轻扣门环:“典座,请开门,我是道元,今来有事相询还请开门一见。”
一位身着深色僧服的僧人拉开门:“道元,僧食九拜你还有记得做吗?”
“那是一定的,虽然我觉得那可能是多余的。”
“你还是那么叛逆啊,小子!”典座调侃着,“怎么了?这次是想明白了,准备回比叡山了?我这儿正缺一个刷锅子的监工,来来来回来得正好。”
道元说:“典座说笑了,今次上山是有正经事要办。这几个月山上有无异动?”
“异动?这山上清净地,哪天没异动,你说的是哪桩?”典座在这山上待了好多年,整座延历寺的僧众日常饮食开销都经由他过手,这寺里每天来去多少僧人,吃度用食都在他的账册上。还有些因为特殊情况没法登进账册的流水账目也都在典座的脑子里,延历寺上上下下打杂炊事的僧人和山上村落靠着延历寺过活的行脚帮佣都是典座的耳目,典座就如一只蜂皇一样,每天不用远行便了解这山上山下发生了什么,这戒坛旁的典座小山房可谓是延历寺的情报中心。
“东寺遭了贼,我们根据贼人留下的线索去了大觉寺,但没查出什么,甚至还经历了一起凶杀。”
“东寺的墙头草们怎么想到找你的?”
“典座,因为线索指向了延历寺本山,那位请托的师傅与我母家有亲缘,故找了我。可我和明全师傅忙了半天,得到的线索总是似断似续。直到我们在鸿胪馆得到一位法师的指点。那位请托的师傅叫公庆,您有印象吗?”
“公庆,嗯,有那么点。你想知道些什么?”
“据法师说,公庆最近常来比叡山,但一个东寺的僧人除了传信,经常往来比叡山未免有点奇怪吧?”
“道元,这事我帮你办,礼尚往来你这次给我带来了点什么好消息呢?”
道元上前半蹲着,在典座身旁悄悄耳语,只见典座面露惊恐眉头紧皱,继而频频点头似是松了口气。
道元坐回原位,正了下衣襟,明全不解地望望他。
典座“啪啪”击掌,一位小僧蹭蹭从远方踱入屋内,靠近典座蹲下。典座在小僧耳边嘀咕了几句,小僧施礼快速退出屋外。
过了没多久,小僧回来回话,依旧如之前一样贴近典座耳边悄言几句。典座道:“道元,稍后我会把消息告诉你的,你们且先去忙自己的事吧。”
道元领着明全退出山房,汇入人流,随其他普通参拜者一起前往根本中堂前念经侍奉药师如来。
“道元,你告诉了典座什么?”明全问道。
“典座感兴趣的。”
“能告诉我吧?”
“能。”
“那就说吧。”
“比叡山最关心的是什么,贯主?并不是,谁是比叡山?像典座这样的老僧们才是比叡山真正的主人,贯主权力虽大,但常年更替。唯有像典座这样的游刃有余的老僧才是如延历寺周围杉林神木般长久伫立着守护这地方的人,他们才是真正的主人。”
“你是告诉了他们与本山生存相关的讯息吧?”
“算是,你记得时房大人吧。我在治愈他的时候,他告诉了我些北条家的动向。六波罗将会管辖三河西面诸国的领地,不论是寺地还是其他地头,皆需向六波罗汇报,还会增设更多的新补地头,赏赐那些效忠北条家的武士。”
“京以外的寺地寺产会被抽税吗?”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这次可能会让延历寺这些大寺负担一些市镇的建造,毕竟这些年的动乱骚动摧毁了很多屋舍道路。只要几大本山的僧人不抬着神舆入京抗诉,朝廷肯定会支持。镰仓的侍所也有平息这些大寺社的能力。”
“我告诉典座,北条家这次只是想敲打延历寺一大笔钱用作奉币,不是想动摇比叡山的根基。而且今次延历寺上下骚动,北条家将持中立态度,只要不扰乱京内安定,北条氏默许各方放手去做。”
“这些你都告诉典座了?”
“时房大人告诉我默许各方放手去做那句我没说,我还是知道分寸的。”
“嗯,但愿典座也能告诉我们些有价值的东西。”
“应该不差。”
两人在山间延历寺境内散起步。
道元说:“照千一隅,此则国宝。最澄大师依曾驻锡的唐土天台的大中国清之寺的规制建此延历寺,愿此为照亮天下明灯,此处的根本中堂原是最澄大师的一乘止观院,及至延历年间,才由嵯峨天皇赐号延历寺。最澄在世时应该也没料到比叡山延历寺会有如今这么大的势力吧。”
“你幼年曾在这里修行,你觉得山上是否比京内更易参悟?”
“嗯,或许是的。延历寺为天台法脉,此山上的清净之所尤可助僧人体验真空妙有。你说过荣西法师当年也曾在此修习显密,最终在天台觅得了新的修行方法,便是禅。”
“荣西法师可是两入宋土才取得了真法,这比叡山当年也是抨击他最厉害的。”
“当年最澄的弟子泰范转投空海门下,这教门间的敌视便一直延续至今。修行是法,而非术,各大寺社的嫌隙往往起因简单,却终成为各寺解不开的心结。”
“高野山远离京,或许并不在意这些吧?”
“并非如此,在此末法时代任何想苟活于世的人和物都需依附朝廷或镰仓,那些地头也好寺社也罢,与朝廷与镰仓都是共生的关系。谈不上什么现世的和来世的福报,寺社的大人物们更看重寺社现世的存亡,务于本山本寺法脉不会消弭。”
“似乎有点道理。”
道元和明全在山间走访参拜了延历寺历代高僧的塔院寮舍,回到戒坛院一侧时,典座已等侯多时。
将两人请进屋,典座扬扬手让先前吩咐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僧退下。
“据寺人汇报,公庆这几个月来过不少次。但每次过来都只待至多一天,他每次来都会让寺内的僧人帮忙安排船去琵琶湖上的竹生岛,说是许过愿,要去宝严寺参拜辨才天女。”
“典座还听说些其他什么吗?若有的话也请告诉我。”
“公庆,倒是没有与什么奇怪的人接触,在寺内拜访的都是些老僧人。据我手下这些小僧说,公庆只是问了这些老僧人一些典故和最澄大师的轶事遗文,还有就是在几个佛堂依次参拜。”
“这样看来没什么异常。”道元回答道。
“没有异常?是啊,就是因为没有异常才有怪异。一个东寺的僧人,恕我冒昧……”典座右手握拳抵住嘴轻轻咳嗽,“不去高野山,而经常来比叡山参拜,岂非怪哉。虽然不知道公庆在谋划些什么,但若他再次上山我会继续找人跟着他的。”
“还请典座多上心。”
“你真的不考虑留下来?”
“这个暂时不了,自有佛祖的机缘。我还是先去竹生岛碰碰运气吧。”
道元领着明全,自山阴由北绕行山西面,从日吉大社处下山到大津雇了辆平时给京内贵族运送祭祀品的牛车,搭车顺道沿着琵琶湖北行。两位僧人沿着琵琶湖西岸出发并不着急赶路,晚上宿在驿站旁的宿坊内,看着日头自湖东的山间升起,先是红色,接着转为金色的光芒洒过凌波闪闪的湖面,那是冲岛吧!那是多景岛吧!那是多贺的群山吧!道元兴奋地对明全这样说着,上面的神明就那样不动如山每天迎接朝阳升起,保佑着京内的民众吧!多少次,多少次,道元想跳入琵琶湖碧绿的水中,潜到深邃的湖底探究这幽玄的蕴含了多少人世间未曾见过的神奇和美丽的天与地之秘所。
明全侃侃道:“养和年间京畿曾出现过大饥馑[82],整个日本包括京在内,出现了春夏旱魃秋天洪灾肆虐的情形,整个京畿颗粒无收,最后竟引得庶民宁可舍弃耕地进山觅食避劳役的地步,有传京内的许多流民逃到了这琵琶湖畔,靠着渔获生存了下来。而京中,因缺粮食,最后竟至秋无所收冬无所藏,那年冬天连贵族都在拆毁房舍作为柴火燃来取暖,失敬的是有官府发现市面上的柴火中竟有涂抹金银的,最后才知道是实在活不下去的民众将一些寺院的佛像拆了,但那样一捆柴也仅供他们换一日的食物,京里出现了间苗和易子相食的情形。养和的那两年,想起来距现今已有四十年光景,那时候我明全都还未出世,或者说我是在大饥馑过后才出生并存活下来的。道元,这数年的战乱礼乐崩坏,和养和年间的灾害一样无一不令民众需如刍狗般自谋生存。”
“我有听闻一种说法,养和年的那个灾害是上天对作为神裔的安德天皇的谴责。叫我说,平氏和参与了源平和战的源氏一族,都是真正的大天狗。即使后来有成为怨灵的安德天皇,他在位时也只是个孩子,全由白河法皇把持院政,平氏和源氏这两个武家争权夺势,才是令庶民们无法生存,宁可流落深山的起源。饥馑虽是天灾,但世间按天道循环往复,每五到十年自会有大灾难,看这灾难席卷诸国却又难以恢复,岂不正是因朝廷和武家在丰年索要无度,在荒年却又不愿赈灾平疫所导致的。即便有人说朝廷已倾尽全力,在丰年或是平常年,朝廷不愿节俭,只知铺张无度也是叫人无法容忍的。民众在丰年捐粮出力,而官府却不论什么年头都让民众课以劳役,地自然就会荒着,庶民自然没有时间和体力拓垦山谷间的地了。”
“礼记尝载,昔有孔夫子过泰山,遇一妇人哭亡子遭虎噬,继曰其舅其夫其子均丧于虎口。夫子问为何不去,妇人曰此地政令尚好,若去其他地方那苛政较之虎更为可怖而难以生存。我觉得为虎噬或可成佛,但遭遇苛政可是真叫人无法存活了呀。”
道元指着道旁的田舍屋茸:“但愿养和年间的境况不会再现,人总是健忘的,现在这琵琶湖仍是公家游历的好去处。京内贵族却无一愿来此长久开垦经营,只有延历寺将一些靠近比叡山一侧的寺产佃于农户收些粮。”
行过近江国琵琶湖西岸,已到了湖北面地方,转东行,来到一个半岛之上,半岛上有座供奉当地某不知名神祇的神社。神社的神职除了侍奉祈祷外还兼做渔获和渡船买卖。两位僧人讲定了渡资,约好了第二天一早由神社安排渔船载客摆渡上竹生岛。
竹生岛位于琵琶湖北部,每日清晨雾气缭绕,整个岛宛若漂浮在云气之上。下午过后,夕阳伴着赤焰一样的热气,自比叡降,绢绸样的红霞自西向东,洒在琵琶湖上,竹生岛仿若曼陀罗海上的诸天,在湖天一色中若隐若现。自秦汉三山信仰来到日本后,竹生岛便与天界的仙山联系了起来,百年前诸多颇有名望的大和尚、僧正来此拜谒,指认此为通达辨才天的圣所。
如今,竹生岛原有的神祇,与辨才天融为了一体,其他的神祇则成为了辨才天在此的侍卫和侍从。关于竹生岛的由来,相传为琵琶湖边两位山岳之神比试身高,浅井岳的山神高于伊吹山山神,伊吹山山神不服,一气之下削去了浅井岳的山头,这山头坠落到琵琶湖中,便成了竹生岛,这样的故事多少有点日本原始拟人的趣味。在奈良的时代,行基和尚曾在竹生岛上供奉四天王像。再没过多久,神龟年间,圣武天皇受皇祖天照大神托梦于此建立了宝严寺,专门供奉辨才天。弘法大师也曾造访此处,留下了手书。而今道元和明全将要渡往的竹生岛,既是以辨才天为主神祭祀的灵场,又是祭祀浅井岳山神和琵琶湖水神的圣所。相传每年月致圆的日子,也就是仲秋的时候,辨才天会降临竹生岛,踏着月光在琵琶湖上铺成的银毯,行往比叡或近江各处。在闻听了渔民所讲的这些逸闻和传说后,倚靠在渔船船舷边的道元和明全不禁神往,畅想这竹生岛将会以何景像展现给他们,猜测当年弘法大师来到此地时是否有感受到神佛应显。薄雾还未完全散去,渔家还在“吱噶,吱噶。”摇着渡船,偶尔琵琶湖中一尾大鱼跃出水面,一下又消失不见,不知是由此升了天还是又潜回了水下。
从半岛望向竹生岛时,竹生岛似是两个大钹倒扣在水中,并不高,整个岛的至高处位于岛上宝严寺的背面,一旁湖中还有个小山尖。退潮时,小山尖会与整个岛连为一体,形如一只神龟探出头去。琵琶湖周围水域为杀生禁断处,渔船在此只可行驶渡人,除了大祭日或是渔获大丰收的年头,岛上人会稍多,其他时候岛上静如镜画。一早的竹生岛水域静谧平静,道元和明全或许是这几日来首次打破这宁静气氛的生人。
登岸了,循着石路行至岛上的山脚,沿石阶向上爬。穿过一座石制鸟居,寺社的建筑开始展现在道元和明全眼前,宝严寺的的殿舍是沿着岛上山势建筑的,这样的建造方法据说是依了大唐明州寺院的形式,两旁几座小殿殿门未掩,眺望可知供奉着日光和月光两位菩萨。
明全:“哦……”地感叹了一下,这样的形制在日本真是不多见,可料竹生的岛寺信仰已发展出自己独有的特点,或许是受了弘法大师惠顾的极大影响。只是这偏殿殿门大开,菩萨一望可见却又不像密宗寺院供奉密佛的惯常做派,让人有点迷惑。宝严寺的僧人不多,因神佛习合,作为辨才天的本地垂迹,平日里宝严寺的维护较多由寺社的几名神官操持。除了辨才天,岛上从属于宝严寺的神社还祭祀着竹生岛大神、浅井姬命和黑龙日本三大远古神祇,竹生岛整座岛就是寺社日夜祭祀的竹生岛明神的神体。
道元和明全先到寺社的本殿拜见了寺内的主事,这岛上的主事,说是主事不如说就是一个看殿的老僧人,因前些年的战乱,宝严寺除了岸边的寺产还可以有些收成,单靠奉纳已不足以养活原来寺社里那么多的僧人和神官,寺社的建筑已略显凋败。主事有气无力地告诉前来的两位僧人,主持已经住到半岛上去了,只有在大祭日有渔民前来奉纳的时候才会出现,岛上的船一个月才会往来一次,每次来都会送些农货上岛,毕竟这个岛才是宝严寺的本体,还是要有人维护的。人来的不多,他每天还要盘算着食用开销。因长期远隔陆地,主事好奇地向两位远道前来的僧人询问京内的情形,还绘声绘色向两位僧人介绍了宝严寺曾数度有京内亲王奉敕命前来祭祀的故事。
道元使了个颜色,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了自京带来的一些腌菜,递给主事,并拿了块帕子包上了一些宋钱。
“我们受公庆师傅所托,前来仍办那几件事。这些是我们奉献给贵寺的,还请笑纳。”
主事看到腌菜,又掂了掂道元奉上的宋钱,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比眼缝宽了。
“仍是想借弘法大师的墨迹吗?”
“嗯。”
“只可在佛前观赏,默存于心。”
“一定一定。”
“弘法大师自唐土抄录的原典,公庆师傅前几次来虽也是有延历寺的引荐,但要是都如两位师傅一样乐善好施就更好了。”
主事叫了几个神社的侍者,把道元和明全引往经藏的隔间,并嘱咐侍者在外守候好好侍候,若两位僧人有什么需要尽力满足。
等入了经藏的隔间,侍者将隔间的门开至最大,好让外头的光线空过沿廊照亮隔间内的榻面。侍者小心翼翼地从隔间内里间的架子上将一个个木盒取下。打开木盒,一种檀香飘散出来,是为了防虫驻,那时珍贵的经藏很多存在这种檀木或樟木雕形的木匣中。侍者慢慢展开一摞经卷,向道元和明全施礼:“两位师傅,请慢慢阅览,我就在门前守候,有需要请叫我。”说完退出门外。
夏天的岛上,树林茂密,湖面吹来略带水藻气味的风,使人缓解了艳阳夏日的焦躁。因明全较熟经典,道元便拜托明全逐卷通读这弘法大师留下的经藏,明全边读边不住啧啧称奇,这目录所载均为唐土密宗的经典,还附有各类密印的图画,使人阅览时更直观明了,更易明白。道元一条腿支起手肘,如观音自由坐惬意地欣赏门外的湖景。这经藏的隔间同宝严寺的其他殿一样,坐落在岛的山体上,背山面湖,透过树间的空隙可以清晰地南眺琵琶湖,在雨季这些茂密的树林为宝严寺挡住了来自东南的雨水浇灌。冬天,这岛山则挡住了来自东北面的寒潮,使寺社建筑可以免去风雨的直接侵蚀。但宝严寺毕竟居于琵琶湖这一天地间的巨池,日本最大的湖面中,日夜交替的潮气还是能渗入岛上的每个角落。时常翻晒经卷是负担很重的活,主事平时应没少费心,道元这样斟酌。
约莫两个时辰,明全合上了所有经卷,仅留了一卷目录。
“我看完了。”
“怎么样?”
“是不可多得的经藏。”
“有什么有趣的内容吗?”
“有几处似是与我以前见过的不同。比如……”明全展开目录,依先后次序,将目录所载对应内容中,自己觉得有疑点的卷册一一指给道元看。
“明全,这些内容似乎并非是佛经中的内容,倒是与阴阳道有些相似。”
明全点点头:“像是这里所载的毒月即是我们日本的水无月。”明全再指向另一卷的内容:“再比如这里,前段写的是药师经和唐土对于药师经的见解,但后段突然写到了大和南也就是现在奈良南部的山区,说那里是最为灵验的地方。未免有些太突兀了。”
“明全师傅,你有何见解?”
“我觉得这可能是伪作,但看这卷本并非新物什。”
“公庆来了这么多次,他是不是也看出了点什么?”
“肯定会看出些端倪,公庆师傅那样有经师、律师修行的僧人,这点区别应是很快能识别出的。”
“这样说公庆只是为了博览经藏,辨析这世间未尝多见的古籍,才屡屡托了延历寺前来?”
“这很难说。凭他在东寺的资历,并不需要那么复杂,由比叡山引荐自然更加方便,但加上他交办我们的这些事,结合起来看,一定是有隐情不想让人知道。你看像这里还出现了大化年间的字样,说是吉野有神明显现,为一隋唐的密佛于日本的现权样,均是些逸闻记述。”
道元将门前守候的侍者叫进屋,仔细询问了公庆来到此处看了多久,还有是否有带走什么东西。侍者答仅抄录了部分词句,因属寺内经藏宝物,一直看得好好的未曾让原本离开此岛一寸。道元给侍者手中塞了几枚小钱,侍者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看来公庆真的只是为了这经藏的内容前来。”明全说,“这样说来我们只需再通读这些目录和行文应该就能有些收获。”
因得了两位僧人的谢钱,侍者殷勤地将在这乡下地方颇为珍贵的纸和砚呈给道元和明全,并在一旁将墨磨匀了后才离开,留了两位僧人在屋内自由笔记研读弘法大师留下的堪称密宝的经藏。
明全一一摘录了他在其他地方未见和觉得行风古怪的词句,道元则在一旁校对出现这些词句的目次。日头已经开始西沉,道元托侍者向摆渡的船家捎了话,让三日后再来岛上听信,若届时两位僧人想离开,就请渔户依原水路将两位师傅载回大陆,渡资好说。
用过了午食,夏天的岛风由东南来,拍击在水面上产生“哗哗”的声响,如宫内祭日贵族们闻听了和歌佳作后轻击鼓掌的声音。风穿过岛上岩石的气孔,吁吁地似吹笛又如吹哨,声若吟唱岛呗般,带来各种旋律起伏的音响。礁石上一只只水鸥,时而跳入湖面,身子随波晃动浮于水上,时而腾空而起又猛地扎入水面,夕阳即将没入西面的山麓,周遭的声响渐渐轻了下来,唯有水波拍打礁石的声音还在不停重复回响着。
“道元,你我二人这两个月来来忙忙碌碌跑东跑西,再这样下去无我们驻在建仁寺,时日一久只靠那几位雇来帮忙料理杂事的农人维持,京中的达官贵人们久不见我们说法,对建仁寺的弘法大业会有影响。”
“嗯,明全师傅,等这桩事了了,我便随你回寺。建仁寺是荣西法师一手建立的基业,经历了伯耆大山拜领基好法师,比叡山显意法师密法灌顶。又经荣西大师入宋求得真经,历经艰险磨难,归日本弭平教难的颓废,方始奠基建仁寺今日的庄严,我不会轻易使之颓败的。”
入夜,主事邀了在经藏中寻思了一天的道元和明全至寺内正殿闲聊。寺内除了当值的侍者,其他的僧人和社工也聚到了正殿。道元仔细环顾了下,加上自己和明全,这殿里此时也已端坐了七个人。道元寻思,加上当值的侍者,这小小的岛上此时竟也住了至少八个人。自前几日登岛,至今夜与岛上的众人会聚于此,加主事在内,两位客僧只见过三个人,道元猜想,其他几位在这小小的岛上平日里当是在忙于静修或在行一些木作维修的活计。
竹生岛的夜,弥漫着一种迷人的神秘感,油灯莹莹抖动自下往上照射在毗卢色那佛的衣襟和丰满的下巴上,大佛双目微张,自上而下俯视着殿内的众人,如上界的天神审视人间般显出怜悯相。琵琶湖上的风,将湖上的湿气吹来殿前,裹着水中藻类的气味,使灯火抖动。众人居于当间,坐在这神佛围绕的殿中央,佛像庄严的表情随着灯火频繁地变得似悯似笑。殿顶一条绘制的乌龙正张开大口,吐出雨水,圆睁如球的双眼盯着殿宇下的每一个人,维护着岛上这寺社乃至整座岛屿作为净土的肃穆。
主事首先发话:“两位师傅,这里坐的就是我们竹生岛上的全部人了。都是自岛北面大陆上过来的,除了我们几个老的,年轻点的……”主事指指旁边和后头坐着着粗布衣服的年轻人,“都是从北面渔村来干活的,还有是偏东面的村里头的孤儿。我们这儿物资匮乏了些,也亏得有了这些年轻人,岛上可以栽种野菜,平日可以修缮桧皮茸。谁也不知道哪天大陆那头的战火会又起,好在这岛上除了这寺社,剩下的只有悬崖峭壁,连大块平整的地都没有,来去又不便。周围的村舍除了自给自足便无更多可供交换的物件,所以连水贼都不愿侵扰此处,算是给了我这快要见佛祖的老头子一点清净。”
主事接着说:“在这岛上清净是清净,但即使有了这些个人,未免有些寂寞。年轻人,渐渐长大总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岛上没有女人,我们这些老朽还好,男孩长大了必思慕女人,他们这几个终有一天是会离去的。”
旁边几个年轻人看着主事这样说,露出一种想回答又不知道说怎么的表情,双手撑在跪坐的大腿上不自然地扭动着低下头,又抬起头看看主事和两位客僧,不出声音傻笑着。
“两位师傅,你们是从京来的大人物,是见过世面的,不妨给我们说说你们在京看到的事,也好叫我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也权当为这些年轻人介绍下外面的世界。”一旁的众人应和着主事的话,都一个劲地说:“是啊,是啊。”
明全瞧着岛众的热情兴奋劲,和道元互相点点头,清清嗓子开始述说近来京内的各种传说,是真是假或许明全自己都无法判定,但猎奇心永远是人类的心头好,只要够奇够有趣,就能吸引这岛上众人听得高兴,所说故事的真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听闻了京都来的僧人的种种奇闻轶事,主事感叹道:“在这充满灵气的岛上,我常勉励这岛上的众人要志向远大,要愿承受因寻佛法伴之而来的世间风险和苦难。夏天,我会领着这些人一起在殿中紧闭门扉打坐,火辣辣的太阳烤得殿内如阿鼻地狱般炙热,令人困倦。冬日,我会与众人立在悬崖的垒石上,承受湖风和冰雪的敲打。在那些修炼的时刻,我曾有那么几次感觉看到神佛的显现,我这周围的僧人、神职也都有类似的经历。这些经历和来自这岛上神明的开示,让我们愿长留于此,但世上的种种繁华却仍让我们羡慕不已,这或许是我们修炼尚未纯熟所致。两位师傅在修炼上懂的比我们多,现在京中有否修炼的妙法?两位师傅可否介绍一二。”
明全答:“除了密显的仪轨,我听说宋土正有一支修炼的方式可以让人更快取得佛性的达成。明庵荣西在京内推行的天台、真言、禅,其中嗣的临济法脉黄龙便是禅的一支修炼妙法。”
明全继而说:“依黄龙之见解,这世上万物万事皆由真如生衍,佛性皆大同,却又均不同,你我虽未完全领悟佛法,但你我众人皆已有悟佛法之根基,孰多孰少或有差别,孰早孰晚得享佛缘却不因入佛门的先后有早晚之别,无一定数。”
岛上众人听了主事和京都来的两位僧人的对话,纷纷点头似懂非懂地附和着。
眼见岛上众人聊着聊着都放下了初见的拘谨,道元提问:“诸位师傅,公庆来此时,也曾如我和明全一样与各位在一起研讨佛法吗?”
一位平日为寺内打杂挑柴的老农盘着腿,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褶皱皮肤的脸:“公庆师傅,除了我给他炉灶里加柴,平时不愿和我们搭话,是个奇怪的有身份的大和尚。”
道元继而说:“公庆师傅与我有世家的渊源,是位颇为博学的僧人。他在东寺任要职,平日不常外出,这京畿外的琵琶湖必定是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东西,才会引得他不辞辛劳多次往来于贵寺。我们受他所托,前来搜集卷宗材料,但因学识尚浅,你看这几日看了那么多,却只是管窥了一二经典,并没有领悟特别深奥的东西。各位师傅,公庆在此小住期间有没有展现什么高法显示于各位?”
明全饮尽碗里的水,拍拍道元的肩膀,转向大家:“道元说的实在是太文绉绉了,你们觉得公庆大师傅怎么样?有没有奇奇怪怪的呢?”
主事摇摇手:“没给我添什么麻烦,话不多,神社这边有听到什么吗?”主事问起一边的神职。
“公庆师傅似乎对堪舆有点兴趣,他曾就着寺内的经典向我询问过葛城山[83]到奈良、吉野一带皇陵和御墓所选址的原由。哦对了,他还特别详细地让我给他解释了南部天武和持统天皇皇陵位置的特殊寓意,其实我也不是知道太多,但就是照着阴阳道和一些唐本经卷的内容给他按着我的想法说了下,他还把随身带着标记着各处位置的地图让我给他一一指了出来。”
“他还带了奈良葛城一带的地图?”
“是的,是他自己带来的。”
“主事对寺里的经藏都很熟悉吧?”
“是呀,像我这样的闲僧,能有什么事好做呢?除了打理这岛上的殿宇,曾经翻阅这些经卷也是我聊以慰籍岛上枯燥生活的常事。”
道元望向刚在一旁答话的神职:“公庆师傅,是在翻阅到哪段经卷的时候问你的?”
神职说:“是经卷内记载有大和地方风土志的那段,但经卷内容我不熟,所以指的具体哪段落我不太清楚。”
明全问:“是不是有论述药师经在大和地方水无月仪轨的那段?”
“哎呀,两位师傅恕我学浅,真是记不太清了,只是依稀记得有说到过大唐三藏法师玄奘所译经文同天竺三藏达摩笈所译经文的不同。还有传来日本后诸多解释,还说到过还没定都平安京的时候,依着唐土传来的佛法和礼仪在奈良和大和南地方依日本风貌选定离宫和陵地的内容。”
神职停了停摸摸干净的下巴:“他还说要去吉野山,就在要离岛的前一天。我看到他在整理行李,就给他递了些茶水,看到他在手抄修验道的一些内容,因为好奇我就问了他一句,他说之后可能要去走访奈良和吉野山地方,先做些准备。”
道元问:“大和南是不是就是现在的奈良南面,奈良南的东南是不是就可以上吉野山?”
“是在深山里,我从没有去过,只是听说过要经过葛野、藤原宫和飞鸟,再翻过一座高山,沿着吉野川上行就可以到达吉野山,纪伊的纪之川就是吉野川的下游,只是现在纪伊地方势众分裂,时有强人出没,沿纪之川而上不安全。我这有幅吉野遍路图,猜是当年建寺社时同弘法大师的其他经文一起带上岛的,也给公庆师傅看了。”
“吉野的遍路图不在寺内的经藏里吗?”
主事道:“原也是一起的,但为了方便仪轨嘛,有些经卷就会被抽出,流转在各个殿舍里,由各位神职和寺僧管理,这样方便翻晒,也方便供奉。”
主事主张不妨由神职取来给大家看看,见有主事做主,神职忙急冲冲沿石阶下到神社的分所小殿,将吉野遍路图重新带回正殿展给岛上众人观看。
“在你看来这图所标的山岳湖川同现下我们所能见到的其他修验者常走的山径还一样吗?”道元抚着地图问神职。
“我不敢肯定,但有几处不太一样。”
神职指着地图上京、奈良还有标记着几座皇陵的位置:“这上面的标记好像标错了。比如大津的长等山前的陵墓是弘文天皇的陵所,但这上面写的却是弘文大海人御墓所。再有奈良南部的桧隈大内陵,标记的是汉天武持统陵。”
“不知道是不是被哪个顽童瞎写瞎画过,简直乱七八糟。”主事指着地图说。
明全道:“这的确是混乱,弘文天皇可是与天武天皇敌对的,大海人就是天武天皇还在为皇子时的讳称,这怎么可能标在一起呢。倒是这个天武和持统天皇合陵的标记,应该是有根据的,我曾在大内的史官记册中有看到过类似的记录。”
殿上众人听得似懂非懂,只能附和着:“嗦嗦,嗦嗦。”如啄木鸟般点头称是。
主事咳嗽一声,左右环顾说:“大家怎么看?”
众人静默了片刻,又七嘴八舌嚷嚷开了,有的说这图就是瞎画的和弘法大师的经卷没啥关系,有的说这图画的有些道理或许是某些神怪的作用,画的是神明的显迹,还有的说这八成是某个小僧人画了凑巧塞进故纸堆的。
道元指着图中吉野以北近山阴的一处建筑:“看这里标着飞鸟净御原,莫不就是消失了数百年的飞鸟净御原宫?还有西面的藤原宫。这可是不得了的发现啊,这两座京城比平城京更早,消失了数百年。”
“我猜想绘下这图的或许是某位史官或是某位自唐土而来营造的官吏吧?也只有他们能有权从宫内走访誊抄到这些秘梓。”明全接口道。
道元说:“奈良的南部,是大和的起源之地,许多荒废的宫殿城市都曾在那里建立。大津和吉野也曾有过宫殿,天武天皇曾颁布过肉食禁止令,牛、马、犬、猿、鸡均受到了禁止狩猎和食用,因为积累了如此多的大德,天武一系才可在其后建立平城京开创了日本古时的太平之世。”
道元问:“主事,有没法子让渔家早些送我们返抵大陆?”
“两位师傅是想提早回去吗?”
“是的,我们来岛之前已与一位法师相约之后会在京会合,今天看到这图,隐约觉得似乎与我们之前正在调查的一件事有关。因此,想早些返回。”
“这好说,如果天晴,待我明天一早在岛的高峰升起信旗,大陆那边看到便会派船家过来。”
“另外这幅图,主事能否借我两位誊抄部分?”
主事微笑说道:“这图所描绘的地点我们这岛上的人都不认得,这图的样式原先应是有提拔才对,没了提拔这图上再多的标记也看得我们云里雾里,若二位师傅觉得有用,请尽管抄录好了。”
“如此甚好,多谢主事。”
道元、明全同一殿的岛众一起又就着烛火,闲聊了半个多时辰,各人起身返回自己的住所,就等第二天天明来船接了两位僧人返回大陆。
第二天清晨,天空多云,大风骤然自东南刮起。日头刚跃出湖面半亮,只听有人大喊:“着火了!”,半醒的众人披着衣裳循着喊声赶到山脚的神社,只见神社从柱角到窗沿自里向外蹿着火星,在咔嚓几声梁柱爆裂的声响后,瞬间整个桧皮茸被大火吞没。火苗借着风势一路沿着神社的鸟居往上侵袭寺院的建筑。整个岛上钟声大作,所有岛上的人都提着水桶来回于码头和失了火的神社间,一桶两桶,再一桶再一盆,一桶桶含着咸味海水的浇淋根本无济于事。岛众急得哇哇大叫,一两个年轻的僧人和神职看着阻止不了的大火哭了起来。
就在众人纷纷叹息这延续了数百年孤悬于琵琶湖上的宝严寺即将在自己眼前毁于一旦的时候,很突然地,天空飘起了雨,阳光从天空洒向湖面。“太阳雨!”岛上的众人双手合十纷纷叫着。雨水仅仅降了一刻钟的时间,却已将神社和火势蔓延路径上的零星火患悉数浇灭。
岛众纷纷合十念经,称这是岛上所供奉的龙神显灵,感恩岛上神祇的庇佑。
在检查了四周是否还有火患残留之后,主事带着岛上所有人,在火灾废墟检索整理残余物。
众人围在凋败的神社残垣旁铺开检索,道元问:“图还好吗?”
一个神职指着桧皮茸的残柱败墙:“都在祭台上,什么也没剩下。”
道元正待冲进废墟查看,主事一把拉住道元示意别上前,悄声说:“道元师傅,请跟我来。”
主事把道元拉到一边树林子底下,左右看了看没有其他人:“这事有蹊跷,我让身边的小僧去检了神社的起火点发现了桐油,而且起火的地方不是祭台而是直接从立柱点燃,我觉得引起这场火灾不是火烛或碳炉而是有人有意放火。虽然我还猜不透放火的原因,但就时间来说我觉得可能是与两位有关。我刚已给岸上发信,船还会照旧接你们上岸。与两位师傅这几日相处,我已明了两位师傅非等闲之辈,是有智慧德行的和尚。但此次失火我恐这放火的人就在我们中间,道元能否将你这次来岛上的真实目的告诉我?”
道元见事已至此,便将自己受公庆之托调查佛像失窃一事,还有自己与明全来往多地却未提要领的事告知了主事,只不过与高丽山伏相约一同调查公庆底细的事还是按下不谈。
听了道元的相告,主事说:“此次失火并非那么简单,我这还存有一小松内府平重盛大人当年捐金大宋后得育王山回赠的茶瓯[84],是大内寄存供奉于此的,恐有不测,还请两位师傅帮忙携回京都。”
“但那个图呢?”
“道元师傅,你就别管什么图了,先走吧。这里的事我自有分寸,这放火烧寺的事他都敢做,你们走得晚了可能性命不保!”
“主事,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如果真知道请一定告诉我。”
“我是守护着弘法大师空海遗愿和日本国祚的末裔,已经来不及,你们快走。只要拿着这个茶瓯到内里,呈于今上,请替我传句话‘赤山明神已同泰山府君合祀’你会知道一切的。拜托了,快走吧。”
船抵靠在码头,主事领着道元和明全登船,嘱咐了船家一些话,双手合十送别了两位自京来的僧人。船并没有如来路一样,沿着前来的航路返回半岛,而是张开了三角帆往西南驶向近江沿岸,约莫一个多时辰,船靠上了岩边的一处岩礁,
“这里是大津。两位师傅,主事让我渡你们过来,好让你们早些返京。这里已经不是竹生岛关联的地界了,趁着天色尚晴亮请早点赶路。”说完船家搀扶着两位僧人踏到地面,道了别又撑着船驶离了湖岸。
道元和明全绕行山科速速回到了京,途中未敢多停歇,回寺换了新衣,绕行朱雀门前,经西北殷富门到右近卫府交了上呈帖子。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一位近侍匆匆来到右近卫府,领了两位僧人往内里去。一路上,近侍嘱咐若贵人未问话要一直低着头,不许直视帷帐内的贵人。
道元不是第一次来内里,但对于内里的布局也非熟记于胸,因此也只是跟着内侍绕着一个个庭院左拐右拐往东走出很远,道元记着步数推算,再往前便是朱雀门了。经过一座两翼有长廊连接两座角楼的院落,内侍整理了一下衣襟,往北一座大殿,门上悬有应天门三字匾额,道元这才知道已经到了大内里朝堂院了。历史上,应天门屡遭兵祸,应天门上的匾额为弘法大师空海大师所题,道元曾观看过《伴大纳言绘卷》所绘应天门之变的场景,故事画面之生动,内里建筑之巍峨无一不让道元记忆深刻。只是安元三年太郎烧亡[85]的大火,使曾经令人充满景仰的大极殿化为了乌有,只空留着殿础,至今未有重建。穿过会昌门,来到一处被称为十二朝堂的院落,院落里鳞次栉比分布着十二间小殿,内侍让两位僧人在殿前的空地上稍候,入了其中一间传报。十二朝堂是曾经殿上人参见和在内里办事的场所,只是这几年的兵祸使原本这统辖了全日本权力和诸事的机关不复有昔日的光景,六波罗成了真正决定日本政令的地方。
没过多时,内侍出殿通传,两僧登堂入室。这是个以屏风分隔的大通间,远处以帘子隔断,一位着朝服的公卿端坐在帘子后,道元和明全进前施礼:“建仁寺僧人明全、道元参见。”端正袈裟正坐俯身施礼。
公卿戴着立乌帽子,从座旁拿起育王山茶瓯问:“这个茶瓯,是两位欲呈于今上的吗?”
明全答:“正是。”
“建仁寺的僧人,你们知道这茶瓯的来历吗?”
明全说:“是我们自竹生岛主事处携回的,据闻是朝廷供奉于竹生岛的来自唐土的珍品。”
“是真品,主事愿意交给你们说明他信得过你,而且竹生岛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明全将在岛上的遭遇神社失火,主事拉着两位僧人让赶紧携带茶瓯送返大内的事说了一通。
“空海的秘密?主事有告诉你们弘法大师留下了什么吗?”
道元答:“未言明,只说我们只要拿着这个茶瓯来大内呈于圣上自会有人告知。还让我们带句话‘赤山明神已同泰山府君合祀’。”
“哦?”公卿皱起了眉头,“既如此,就由我道家[86]告诉你们吧。”
道元和明全面面相觑,这端坐殿上的竟是旧年被世间戏称为九条废帝的孩童仲恭天皇的外祖父前摄政九条道家大人。
公卿缓缓道:“赤山明神和泰山府君是完全不同的两位神明,而且就阴阳道而言,赤山明神是慈觉大师[87]自唐土迎回的神明,泰山府君则是阴阳道祭祀守护国家和天皇的主祭神,按理说这两位神明是毫无关联的,但民间又有传这两位神明是同一神祇的不同应化。若干年前,一位僧人告诉我一个秘闻,说他接触了一个组织,那个组织内流传着一个说法,弘法大师自唐土归来日本除了取得了衣钵,带回许多日本不曾有过的经书,还从唐的内廷带回了许多珍贵的物件,其中有一件东西足以撼动我们日本万世一系的国本,僧人不知真假走访了这组织的许多寺院,考察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引据古籍,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说他觉得他已经非常接近事实真相了。”
明全不知该不该接这位前摄政大人的话,道元倒是毫不犹豫开了口:“大人指的是?”
“之后他告诉我,为了探究空海留下的奥秘,他加入了那个组织,他告诉我弘法大师不仅从长安带回了经文仪轨,回日本后又在天皇的旨意下,建立了密宗的妙法承袭。空海严守着内里的许多秘密,在大内的首肯下,空海建立了一支秘密组织。虽然历经了数百年,战端四起,沧海桑田。历任天皇、上皇被废逐被新立无数,但万世一系的自天照大神传来的我们日本的国本,天皇一脉的传袭却始终由弘法大师和他的秘密组织守护着。不知多久以前,天皇将今天你们带来的茶瓯赏赐给弘法大师一脉,是天皇与弘法大师组织间的一件信物,内里相信这个茶瓯必须好好看管,每当这只茶瓯再现于世,便意味着世间出现了危及宫内的紧急事件。”
九条道家停了一下继续道:“其实这位僧人你们也认识。就是荣西禅师。”
道元和明全惊得直起了身子。
“荣西禅师的任务看来注定要他的继承者们来守护了。现今在这朝廷上,御台所安养院,虽曾有恩于我等,但近来竟敢倚仗着讨逆的兵势不把我们公家放在眼里,如今还学着平家设置了六波罗那样的地方,似乎是不愿意再将那些杂兵撤出京去了。我有听说,北条氏正筹措在京扶持一位与北条氏有关联的新皇嗣,这个警告或许与此有关。”
明全说:“道家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只是替竹生岛了传信,并不清楚细节。”
“两位师傅,你们既然取得了信物,便是与此事有脱不开的干系,若想离开,现在就可以走。但若想保性命无虞,恐怕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了。现在敌在暗处,我等在明处,想必敌已夺得先筹,而我等却还只能迷迷茫茫躲在此处惴惴不安。你们两人,既已携了如此重要的信物入京,接下去如何请你们自己抉择。”
明全和道元是见过大世面的僧人,但对于这突如其来可能将决定自己生死的抉择却毫无准备,道元面露愁容,显然是被这复杂的场面难住了。殿外暖风轻起,一些枯叶被吹到大内殿宇周围的碎石路上,可以听到树叶轻微碰擦翻滚过十二朝堂前小石子的声音,一两个可能是书吏的年轻人小步快走在会昌门的入口和回廊间,手里拿着托盘呈着绢帛和用和纸装裱的书卷来往于各个小殿宇,应是在传递公文。时间弹指间流逝,道元感觉这时间突然变得缓慢。
缓慢得已经能听到明全因嗓子干涩,吞咽口水的声音。
“那么,你觉得我们可以做什么?道家。”道元放下了心中的不安,抬头直直地盯着隐藏在帘子后面的前摄政九条道家大人。
“大胆,竟敢直呼大人名讳!”道家的近侍蹲坐起来。
“无妨。”九条道家挥手让近侍退后,道家掀开帘子,走出里间直接坐到了道元和明全跟前。
“两位师傅,你们能入得这里,说明还是安全的。我因为是朝廷的人,但凡能有点希望,我愿自己亲自前往调查,但北条氏把我盯得死死的,我根本没有迈出这京城的机会。好在我在京和周围的庄里还有些武者是效忠于我和朝廷的。你们携了这个茶瓯来,或许就是天意吧,我希望你们能够继续调查此事,这京和周围三十里之内所有驿站公所,只要看到这个令牌……”
道家从怀中掏出一个写有九条字样的木牌漆器:“当值之人便会以最快的速度将你们要传达的讯息带给我。”
道家将木牌塞到道元手中:“拜托了,维护朝廷的重任就拜托二位了。”
说完道家不等两位僧人再多言语,命手下护送两位僧人出了大内,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往东山建仁寺。
回到建仁寺的两个僧人,似是一同做了一场内容相同的梦,久久没有缓过神来。这一个月的波折已让两人精疲力竭。
明全茫然地说:“我们从接了公庆的委托以来,碰到的那么多人,究竟谁是敌谁是友?”
道元答:“我也越来越困惑了,说实在,公庆究竟想干什么我们不知道,九条道家大人在打什么算盘我们也不知道。就如我们去竹生岛以前已经知道的一样,我们已经被卷进了一场大事件,但仍然不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甚至什么是事实真相都还没看透。”
明全点头:“高丽山伏,我们还有同高丽山伏的约定,我们还去吗?”
“去!有约在先,况且他知道的比我们多,我们得想办法尽早和他会合,或许他那已找到了有价值的消息。”
[79]安倍山,寺院名,即现奈良安倍文殊院,初名安倍山。大化元年(645)左大臣安倍仓桥麻吕得孝德天皇敕建安倍山崇敬寺作为安倍氏族的家庙。藏有日本国宝渡海文殊群像。
[80]六街鼓歇行人绝,语出全唐诗卷八百六十六,长安中鬼的秋夜吟。
[81]源公晓(1200~1219),镰仓幕府2代将军源赖家之次男。建保7年(1219年)1月27日,将军源实朝在参拜鹤冈八幡宫途中,被兄长源赖家之子源公晓所弑。后公晓及其兄弟都被判以杀害将军的罪名,遭到处死。
[82]大饥馑,此处指养和大饥馑,约发生于1181年~1182年,时为安德天皇在位期间,现有种说法是养和年间恰逢日本气候变暖,间接导致了当时控制京都较为有势力的武家政权平氏一族衰弱。
[83]葛城山,地名指大和葛城山,位于现大阪府境内,近奈良。
[84]育王山茶瓯,即后被命名为马蝗绊茶瓯的由杭州育王山寺回赠平重盛的龙泉窑青釉茶碗,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
[85]太郎烧亡,安元三年(1177年)延历寺的末寺白山涌泉寺发生冲突,比叡山僧众抬着神舆向京发起强诉,为阻止强诉,平家的武士放箭射中了神舆。与之相关当时被认为与此不祥相关,发生了后来被称作“太郎烧亡”的大火,宫内太极殿、关白以下13人的公卿邸宅遭到焚毁。
[86]道家,九条道家(1193~1252),日本五摄家之一的九条家第3代当主,在位时为九条家的全盛时期。此时正因承久之乱(1221年)受仲恭天皇遭废黜影响,被罢免了摄政的官位。
[87]慈觉大师,圆仁(793~864),日本佛教天台宗山门派创始人,838年以请益僧身份随遣唐使到中国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