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連救母勸善記(鄭之珍)
鄭之珍(一五一八—一五九五),字汝席,一字子玉,號髙石,別署髙石山人,祁門(今屬安徽)人。弱冠補邑庠生,困於場屋。編修《祁門清溪鄭氏家乘》。撰傳奇《目連救母勸善記》、《五福記》。參見趙蔭湘、陳長文《鄭之珍生平史料的新發現》(《戲曲硏究》第二二輯,文化藝術出版社,一九八七)。
《目連救母勸善記》,全名《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簡稱《勸善記》,《遠山堂曲品》著錄,未題撰者,現存萬曆間髙石山房原刻本(《古本戲曲叢刊初集》據以影印)、萬曆間金陵富春堂刻本、種福堂翻刻富春堂本、咸豐九年己未(一八五九)經國堂仿富春堂刻本、清友于堂刻本、清光緒間石印本等。
(勸善記)序
鄭之珍
昔夫子志三代之英,不得位以行其政教,於是假魯史作《春秋》,以褒善而貶惡。夫善者褒之,人旣樂於爲;惡者貶之,人將憚而不爲矣。故曰:“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是非懼之以勢也,以斯民之心之道也。子不云乎?“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使道非斯民之同具,此顧懼之,彼顧違之,聖人之心,吾見其窮矣。然道能懼者,猶爲中人之資。若夫中人以下,愚夫愚婦懵焉而莫之懼者,尤眾也。況世變江河,日不逮於古者乎?
余不敏,幼學夫子而志《春秋》,惜以文不趨時,而志不獲遂。於是萎念於翰場,而游心於方外。時寓秋浦之剡溪,乃取目連救母之事,編爲《勸善記》三冊。敷之聲歌,使有耳者之共聞;著之象形,使有目者之共覩。至於離合悲歡,抑揚勸懲,不惟中人之能知,雖愚夫愚婦,靡不悚惻涕洟、感悟通曉矣,不將爲勸善之一助乎!
有客過我,嘆余詞而病其號。余應之曰:“夫夫是也。盤庚遷殷,民不適有居,於是懼之以神道,盤庚之弗獲已也。余學夫子,不見用於世,於是懼之以鬼道,亦余之弗獲已也。蓋懼則悟矣,悟則改矣,改則善矣。余學夫子之心亦少慰矣。”
客曰:“然則子敢自方於夫子乎?”曰:“夫子何敢當也?乃所願則學夫子也。以獲麟之筆而擅天子之權,道隆則從而隆也;以臂鷹之手而送佛前之錢,道汙則從而汙也。而欲人之從善,則一也。”客笑曰:“唯唯!”因書之。
時萬曆壬午孟秋月,髙石山人鄭之珍書。
敍勸善記
葉宗春[1]
夫鉛槧不割,畫龍不雨,文匪關世,文哉文哉!六經之爲要也,孟闢楊墨,孔祕怪神,思深哉,爲世道慮也如是。而異家者每每以詭譎之譚,飾妄誕之旨,大而無當,虛而不經,此何以稱焉,而秦火不烈也。
鹤墩子曰:以吾讀其書,蓋各有說者,存聖賢經傳,要於人倫無贅矣。彼如列、莊之曠達,管、申之覈實,屈、宋之慷慨,楊、馬之博洽,豈盡軌於聖人,而咀之令人感奮思慕,駸駸起者,意精光在天地,要有不可磨滅者歟?夫天蒼蒼者,其正色邪;俄而怪雲飄風,迅雷淫雨,變態萬狀,惟有益於物生,斯不詭於天道。譬則舟車詣京,各取便途;牛鼠飲河,任隨滿腹。猶之聖道君臨,而百氏大至,府部細及里胥,各分一職,以司萬民,曷可少諸?蓋自釋老出而聖道三分,吾無取焉耳;及其清淨無爲,絕業緣而度苦海,吾有取焉耳。彼目犍連者,釋而翹也。夫釋氏,無我相人相,眾生壽者,相而連也;急急於父母之恩,死生之際,相甚矣。何釋之道也!髙石鄭子,世儒哉,乃取而傳之,神以輪迴,幻以鬼魅,鼓以聲律,舞以侏儒,誠不啻傳注之訓聖經。然是遵何儒哉?
鄭子曰:吾竊有取焉。夫人情,饜藜菽則思甘脆,足麻枲則慕綺縠,何者?喜新也。是故聽古樂則思睡,而聽《鄭》、《衛》之音則終日而不厭,大都然矣。昔衛鞅之說孝公,說之以帝王道則不懌,說之以伯强則喜。土梗之喻,海大魚之說,皆能轉移主心。雖二世之愚,且可以漆城動者,微哉其術也!吾豈儒而互釋哉?吾以此勸善也。夫人之惡生於忍,忍生於吝,而吝生於無所感。夫戲,聖人所以象感也。設有人於此,左規榘而右準繩,佩韋甫而坐通衢,執聖人之經,鳴鼓而集眾聽,其不望望而去者有幾?終不肯發一笑,終不肯輸一錢。此傳行,則優未臺而邑中之履滿矣,遠者裹糧而近者效後矣,富者捐財而病者起臥矣,此其小也。感傅相之登假,則勸於施佈矣;感四眞之幽囚,則勸於悲慈矣;感益利之報主,則勸於忠勤矣;感曹娥之潔身,則勸於烈節矣;感羅卜之終慕,則勸於孝思矣:此其小也。人之所崇者釋,而釋亦急親矣;釋之亂儒者無親,而急親則儒矣。由是而夷不亂華,墨可歸儒矣,是余之心也夫?
鶴墩子輾爾而笑曰:,有是哉!夫士君子抱志當時,達則行之,窮則言之。偉偉鄭子,不得一官以行,而此傳在,以教天下後世無艾矣,其六藉之怪雲,豈文匠之畫龍哉?由前之說,吾取其術;由後之說,吾取其心。乃爲序。
時萬曆己卯歲首春之吉,賜進士第、中憲大夫、雲南按察司副史、前左都郎中、知金華府事、眷侍生鶴墩葉宗春拜書。
勸善記序
陳昭祥[2]
蓋余讀《勸善記》,而知鄭子之心之可悲矣。夫丈夫之生也,誦法孔、孟,習先王禮樂名物之教,豈不欲身律聲度,以效用於當年,以表儀於天下後世?顧乃時不我與,龍蛇斯蟄,幽憂沈思,吐詞發鬱。蓋楚平逐而著《離騷》,左丘明退而述《國語》。韓非擯韓,《說難》乃成;馬遷蠶室,《史記》斯就。此其人皆意有所抑鬱,不能通其道,故托之往事,著之文彩,以自見也。
鄭子幼爲諸生時,負髙世之雄才,擅淩雲之逸響,而屢困於藝場。於是退而深惟曰:“吾身不用矣,何可以名沒世而不稱也?乃今眩惑人耳目,而淫蕩人心志,以蠱害吾先王禮樂之教者,莫甚於俳優之習。至於今風靡波頹,淪心浹髓,跳踉狂瞽而胥溺者,奚翅十九。吾何以易之哉?傳不云乎?‘善者因之,其次整齊之,其次教誨之,最下者與之爭矣。’吾聞之先王之教人也,莫深於孝。故卽目犍連救母事而編次之,而陰以寓夫勸懲之微旨焉。婉麗其辭情,而興其聽視之眞;朱玄其鬼狀,而悚其敬畏之念。使夫觀之者不曰‘此戲劇也’,而曰‘吾何以置吾父母於天堂而滅度之,吾何以懺悔吾罪戾而毋鬼獄吾也’,此豈不有潛移默奪之者耶?”
嗟乎!今世俗之所嚴事而尊信之者,無佛氏踰矣。今欲勸人以善,因其所嚴事者而象教之,譬之順風而呼,不亦易乎其爲聲邪?說者以其事誕,無可徵信,蓋亦拘儒曲學,內典罔聞,並昧玄旨。乃《南華》三十三篇,重言十七,寓言十九,豈其一言一事,盡可覈實者否耶?然而至實者該矣。況乎目犍連在釋迦牟尼時,居然一大阿羅漢,稱摩訶薩,是爲耆艾,是重言也。至於救母事略,褒善罪惡諸節目,雖未盡然,所謂藉外論之者也。以法眼觀,何幻不眞?奚必盡規陳迹,泥往實,而後爲能教於世也?若鄭子者,其亦良工苦心者矣。其自謂“誰料平生臂鷹手,挑燈自送佛前錢”,則千古英雄扼腕不平之氣也。故曰:“余讀《勸善記》,而知鄭子之心之可悲矣。”
雖然,藉令鄭子得一官,效一職,其設施不朽之業,吾不知其得失,於此何如也?刻成,屬序於余,余故爲之解嘲如此。鄭子者,髙石子也。
萬曆壬午孟春之吉,天游人陳昭祥少明甫書於石竹山房[3]。
讀鄭山人目連勸善記
倪道賢[4]
愚讀孟軻氏詰“夷子二本”之說,未嘗不掩卷嘆曰:“嗟乎!天理在人心,要非習俗所能蔽。”墨者兼愛,以薄待其親者,顧厚葬焉,謂非良心之不終昧者乎?乃鄭山人髙石所構《目連勸善記》,孝子之心有不靉然興耶!夫佛氏之道軌於墨,離親棄本,習化益深,宜其徒弁髦其親可矣。矧厭知見,夢幻人世,身且爲空,何有於母?逮曹溪以下,比比然也,誰能不梏宗旨?連獨偲偲然,抑鬱不堪,勞形罫礙,務脫母於苦海而後已。若連者,由親以顯眞性,與吾儒敦倫竭力者等耳。良心之驗,吾誰欺乎?
山人性至孝,童齔逮壯,左右志養,無毫髮違父母心。在諸生中,英氣勃勃,自負文武才。喜譚詩,兼習吳歈。宏詞奧義,一於調笑中發之。顧數奇,趻踔場屋,垂三十年。晚謝博士去,作而言曰:“大丈夫不能乘時策勳,以自表見於世,孰若秉仁義,竊風雅,默挽人心漓俗於千載之下,俾閭閻藝苑聆其音節耶?爰摘連救母事,宮商其節而神赫之,庶偷薄者由良心入吾彀,曰:此鄭某化俗之遺響也。‘三不朽’之謂何?時海內稱道德文章,家揭旗鼓而登壇者,各相訾議,反藉禪宗晤學,甚則褰裳波焉,若曇陽傳是已。試取吾言而繩墨之,彼援儒入墨之夫何說焉?”
草莽子曰:善。山人是作也,自謂倚劍吹於一吷,託鷇音於九皋。天竅雖微,吾知諧八音而應咸池,其所和者眾矣。昔唐蘇晉豪舉,飲中而佞佛。人謂晉所習非所事,奈何?晉曰:“是佛酣米汁,性與吾同,吾願事之。”山人之取連,無亦蘇晉“同性”之謂乎?是可以觀山人矣。
天王萬曆癸未春正月,新都草莽之臣倪道賢惟德甫書於渾噩齋之擊壤亭[5]。
勸善記評
陳瀾[6]
目連救母,事怪說誕,智士弗道焉,焉著此?然以正法眼觀,則志於勸善,是第一義。故其愛敬君親,崇尚節義,層見疊出,其與髙則誠君《伯喈》勸孝,丘文莊公《五倫》輔治,同一心也。至於地獄罰惡,天堂賞善,則與夜臺鬼造,白日仙登,同一劇也。水月鑒象,勿以迹拘,斯惟智者神會焉爾。因表其微,以與智者道。
壬子進士通家眷侍生左泉陳瀾汝觀甫頓首拜書[7]。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明萬曆間髙石山房原刻本《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卷首)
勸善記跋[8]
葉柳沙[9]
先儒謂:“文字無關於世教,雖工何益?”是編假一目連,生出千枝萬葉,有開闔,有頓挫,有抑揚,有勸懲,其詞旣工,而關於世教者不小也。豈特爲梨園之絕響而已乎?
葉柳沙批。
勸善記跋
胡天祿[10]
髙石鄭先生,予母太孺人之表弟也。弱冠補邑庠,較藝屢冠諸士,人以異材目之,先生亦以天下爲己任。予自幼聆先生緒論,見其學貫天人,識超古今。里人有不決之疑,不平之鳴,咸質成焉,先生弌言,靡不渙然冰釋瓦解也。中年棄舉子業,遨遊於山水間,常謂人曰:“予不獲立功於國,獨不能立德立言,以垂訓天下後世乎?”暇日,取《目連傳》,括成《勸善記》叁冊。予詳觀之,不過假借其事,以寓勸善懲惡之意。至於崇正之說,未嘗不嚴,其有關於世教不小矣。好事者不憚千里求其稿,贍寫不給,迺繡之梓,以應求者。鶴墩葉副憲翁已敍諸首矣。予不文,僭跋於末簡,亦以見先生立言之弌端也。
時萬曆壬午夏五月吉旦,都昌承敕進修職佐郎、光祿寺掌鹽署監事、眷甥胡天祿惟賢頓首拜書。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影印明萬曆間髙石山房原刻本《新編目連救母勸善戲文》卷末)
勸善記原序
馮□□
湯城風雨,正遇重陽。晴①旭蒸窗,疏牖欲倦。適有友以《目連救母》請敍於余,余愧不才,焉敢佛頭著糞?惟就其大略言之。
此書出自安徽,或云係瞽者所作,余亦未敢必也。觀其次第層新,無不處處緊合,情文相生,有善必感,無惡不懲,報應昭彰,未嘗有絲毫之或爽也。“舉頭三尺,自有神明”,覩此洵非虛語,殊與話鬼弄神者不同。惟《下山》一折,較爲憾事,不知諳藝場中,雜此妙舞,更覺可觀,大有畫家絢染之法爾,余不爲之咎。今重加繪圖,詳爲校正,付諸石印,以便尋商按徵家,可以舟車攜覽云爾。
光緒二十年歲次甲午菊月,主江南試者馮識於白下行舍。
(清光緒間石印本《目連救母勸善記》卷首[12])
[1] 葉宗春(一五二〇—一五九五後):字仁卿,號鶴墩、鶴墩子,祁門(今屬安徽)人。鄭之珍壻。嘉靖三十五年丙辰(一五五六)進士,授戶部主事。擢金華知府,陞雲南按察司副史。傳見萬曆《祁門縣志》卷三。鄭之珍去世後,撰《明庠生髙石鄭公暨配汪孺人合葬墓志銘》。
[2] 陳昭祥:字少明,號味川,別署天游人、玉芝居士,祁門(今屬安徽)人。少負奇志,不求仕進。以布衣遨遊名山,發爲詩歌,合集爲《石竹山房天遊稿》。與祝世祿(一五四〇—一六一一)爲莫逆交。同陳履祥、陳明良合輯《文堂詩選》。入清,隱居讀書,不求聞達。另著有《玉芝草》、《潁西社集》等。參見民國《祁門縣志·藝文考》。
[3] 題署之後有印章三枚:陰文方章“天游人”,陽文方章“少明氏”,陰文方章“石竹山房”。其後另行署“歙邑黃鋌刻”。
[4] 倪道賢:字惟德,別署草莽子,新都(今屬四川成都)人。生平未詳。
[5] 題署之後有印章三枚:陽文方章“草莽之臣”,陰文方章“倪惟德印”,陽文方章“耕讀遺策”。
[6] 陳瀾:字汝觀,號左泉,貴池(今屬安徽)人。嘉靖三十一年壬子(一五五二)舉人。竹溪王邦憲服其品學,髙田吳應箕嘗師之。其孫遐齡,中天啓元年辛酉(一六二一)副車。傳見光緒《貴池縣志》卷二七。
[7] 壬子:嘉靖三十一年(一五五二)。
[8] 底本無題名。
[9] 葉柳沙:名字、籍里、生平均未詳。
[10] 胡天祿:字惟賢,祁門(今屬安徽)人。萬曆十年(一五八二),任都昌承敕進修職佐郎、光祿寺掌鹽署監事。
① 晴,底本作“睛”,據文義改。
[12] 此本未見,據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彙編》卷五迻錄(頁六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