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之国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5章 倒霉的艾蒂安伯爵(下)

“下雪了。”

若弗鲁瓦.富歇说道,这位双鬓雪白的圣殿骑士富有经验地伸手碰了碰树枝,地面和石头,“不过就算是这样,我们还是得上路,不然的话,我们就没法在晚上到达阿扎兹,这样的天气,在外面过夜是要命的,哪怕天主保佑,我们没有叫黑暗和寒冷弄死,潮湿也会让我们的腿变成木棍。”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往地上呸了一口,往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叫魔鬼和异教徒都去见鬼吧,我们走!”

随着他的话,和他一起接受了大团长的命令的几个人也跟着一起走出了“蜂巢房”。

这种简陋的圆锥形土坯房子,算上底座的直径也只有三王尺(法国计量单位——一王尺约等于两米),高度约两王尺,墙壁和地面的主要材料是泥土、木屑和枯枝败叶,除了骑士们必须躬身进入的小门之外,就只有开设在最高处的一个小天窗——说是天窗,事实上也就是一个小洞。

塞萨尔最后走出房子,他努力不去看房子后方那些如同木柴般堆积在一起的尸体……这些尸体属于这座蜂巢房的主人,从性别和年龄上来看,应当是父亲和两个儿子,还有他们的妻子——或许是因为这个家里有三个男人的关系,他们才能建起这么一座土坯房子来——这是他们的珍贵资产,也是灾祸的根源……

塞萨尔一行最先遇到的是小儿子和他的母亲,他们正站在一棵被雷电击倒的松树前,用石片刮上面的树皮来吃,这里的树皮不是最外面那层又粗糙又坚硬的那层,而是白色的韧皮层,用锋利的石头或是小刀薄薄地刮一层下来,新鲜韧皮吃起来清爽脆嫩,还带着一点甜味。

至于塞萨尔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鲍德温了,自从他有了这么一个称心如意的小伙伴,愿意走出房间后,他就恨不得将所有的快乐与之分享。

而在看到那对母子的时候,塞萨尔露出了笑容——与鲍德温分享韧皮时的愉快还萦绕在他的心头,但旋即他就听见若弗鲁瓦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吼叫:“不信基督的异教徒!”而与此同时,队伍里的两个军士,若弗鲁瓦的一个侍从,也跟着高喊到:“圣母玛利亚之子的敌人!”

他们策马向着那两个可怜的人冲了过去,但没有立即将斧头和棍棒落在他们身上,是仁慈吗?不,他们有意放他们走,后来若弗鲁瓦说,这对母子穿着整齐——虽然那些东西很难被理解为衣服,但他们至少没有赤身裸体,脚上还穿着树皮鞋,这就表明,他们肯定有一个窝。

而他们从的黎波里下船,一路奔驰,早就筋疲力尽,又要在这样的荒野里过夜,没有一个栖身之地是不行的。

这对母子之前可能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又或是如同被追逐的野兽般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果然如同圣殿骑士们期望的那样奔向了他们的“窝”,房子立即奔出了一个男人,那是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他一见到这样的场景,就知道不好了,立即跪下了来,双臂展开,在胸前握紧,做出祈祷的姿势。

若弗鲁瓦一斧头把他砍倒,房子里又奔出一个年轻人和他的妻子,年轻人手中紧握着一柄石刀,发出悲痛的喊叫,但他只有一个人,又如何能够对这些拥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骑士们造成威胁呢?

整件事情发生在几个呼吸之间,等到塞萨尔追上他们,这座房子的原主人都已经倒在了血泊里,他震惊到无法自持,直到若弗鲁瓦的侍从不客气地把他吵醒,叫他和自己一起收拾尸体,这么冷的天,血很快就凝结了,尸体也在眨眼间变得僵硬,他们把它们搬到房子后面,等他们离开,林子里饥饿的野兽就会循着血味跑来,把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等塞萨尔进了房子,他们已经点燃火灶——就是一个在地上挖的坑洞,军士们找到了一个瓦罐,可能是这个家庭除了房子外最值钱的东西了,架在火上,捧了雪烧化,将随身携带的谷物、豆子和腌肉放在里面煮开。

麦粥很快就煮好了,因为圣殿骑士们等同于穿盔戴甲的修士,所以他们在用餐的时候不能说话,所以必须有个人负责念诵圣经,这件事情很快落在了他们之中识字最多声音也最好听,资历也最浅显的塞萨尔身上。

等他们吃完了,才轮到塞萨尔,他努力想要忘记刚才的事情,但无奈吃下的每一口麦粥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军士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是个孩子呢”,若弗鲁瓦看着他吃完,才问道:“你是在怜悯那些异教徒吗?”

塞萨尔沉默了一会:“不……大人,我只是在想,您是怎么将他们辨认出来的。”

无论信仰着哪个神,这里的平民打扮都差不多,一条长袍,赤脚,或是穿着树皮鞋和木鞋,腰带要么是快要朽掉的绳子,要么是绞起来的碎皮,到了冬天,他们就用所有能裹在身上的东西将自己尽量包得严严实实。

若弗鲁瓦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下巴,圣殿骑士都要定期剃胡子,会有被称为“袍服官”的兄弟来监督他们,但他的胡子长得格外的快,离开亚拉萨路没几天,就已经戳出来硬刺刺的一大片:“我倒想要告诉你,那是我感望的圣人以拉都用他的袍袖擦亮了我的眼睛,叫我一眼就能看出隐藏在蜜蜂中的蝎子,灌木丛中的毒蛇,但……”

他看了一眼塞萨尔。

人们会有一种错觉,觉得亚拉萨路所有的军事力量都应当属于国王和他的附庸,事实上并非如此,每个十字军骑士的根源都在于“为基督而战”,而非为了国王或是领主,他们在“教廷的保护与监督之下,始终如一,直至永远。”

而圣殿骑士团因为曾经在一场教宗选举中坚决地站在英诺森二世这边,因此得到了比其他骑士团更多的荣誉和特权,像是可以自己选举大团长,可以建造私人礼拜堂,不但不用缴纳什一税还能收取什一税,可以授予他人圣职,任何骚扰他们的人都将被处以绝罚……等等。

作为国王,当然很难忍受自己的领地里有这么一股,甚至好几股不受约束的势力,阿马里克一世交好善堂骑士团,与圣殿骑士团的关系却不怎么好——就在几年前,阿马里克一世与圣殿骑士团因为一片位于外约旦的土地发生了争执,外约旦是埃及边缘的一处重要领地,阿马里克一世正在和努尔丁争夺它,当然会希望将这处土地归于亚拉萨路,却遭到了圣殿骑士团的拒绝。

阿马里克一世只得退而求其次,要求圣殿骑士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守住其中一个阵地,但他没想到,几天后,这个阵地就被撒拉逊人夺走了,阿马里克一世气得发疯,不顾劝阻,坚决处死了十二位应当对这场失败负责的圣殿骑士……

有这么一件事情,虽然圣殿骑士团依然愿意支持阿马里克一世,但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称不上融洽——所以当希拉克略带来了这个孩子——谁都知道他曾经是个奴隶,只不过博得了国王之子的欢心才成了王子的侍从……若弗鲁瓦并不怎么情愿,只是勉强接受了这个新成员。

但如很多人那样,若弗鲁瓦只和这孩子待了没多久,就喜欢上他了,以至于当塞萨尔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没像对待骑士团中的那些侍从那样给他一耳光,或是抽出鞭子来打他,他先是给出了一个在人们认知之中的答案,而后迎着那双绿眼睛,温和地说道。

“真正的实情是,我们的报信人死了,这里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人家,我们不知道往后还有没有,有的话我们要走多久,雪会不会更大,我们会不会遇到狼群,熊或是塞尔柱人。

我们需要养精蓄锐,睡得好好的,吃得好好的——而这几个人……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没有在房子里摆上十字架,在看见我们的时候也没有念诵耶稣基督之名——但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最大的罪过就是出现在了这里。

别说我们可以和他们谈判,可以请求暂居一夜,这里太小,只能容下我们或是他们——他们若是真的基督徒,那么肯定会为了我们这些上帝伸出的援手,而舍弃房屋走到外面,那么等着他们的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野兽咬死,倒不如葬送在神圣的打击下,反而能更快地上天堂呢……当然,若他们不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有说下去的必要。

塞萨尔能说什么呢,除非他现在就站起来,走到外面被冻死,不然就必须接受这份血淋淋的恩惠,但这是——不对的,他在心中说道。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若弗鲁瓦伸手碰触那些树枝,泥土和石块,来感知温度和湿度的时候,铅灰色的云层中又落下了稀稀疏疏的雪花,若弗鲁瓦曾经多次往返于圣地与欧洲大陆之间(这也是为何他会被派到这里的原因),非常熟悉这种叫人烦躁的天气。

云层低垂,狂风呼啸,大雪翻卷固然令人畏惧,但像是这种,一场小雪,一个晴天,一个阴天,又一场小雪的天气才更要人命,雪下了,融化的时候就会格外的冷,若是接下来的一天依旧冰寒刺骨,那么这些溶掉的雪水很快就会冻结起来,变成并不坚硬但非常滑的冰——他们的报信人就是因为太过焦急而踢了马,马儿吃痛下扬蹄飞奔,结果踩上了碎冰而跌倒,才让他一下就折断了脖子。

没有在这个时代待过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个报信人有多么重要。

在如今这个世界上,人类还远远不是自然的对手,在乡村与城市,城市与城市之间,占据主体位置的依然是荒野、沙漠、峭壁、河流、沼泽、野兽和飞鸟,一个人,或是一个队伍连续走上好几天,好几个月,都不见人烟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无论是去集市,还是去干活儿,又或是朝圣,人们必须成群结队,还必须有一个报信人的缘故。

报信人,正确地来说,应该说是向导,他们是真正的手艺人,不但要记性好,还要胆子大,勇敢,又足够忠诚(这样才不会把敌人带到村庄或是城堡里来),他们要知道该往哪里走,怎么走,走路的快慢和节奏,需要什么工具,穿什么衣服,在哪里眺望,在哪里休息和饮水。

诸如此类的技艺和诀窍,父亲只会传给自己的长子,长子再传给自己的长子,就连次子都无法稍加染指——就一代代这样传下去……若是不幸断裂了,那可真是一桩足以引来管事甚至领主关注的大事。

当他们从的黎波里离开的时候,身边就有了这么一个传信人,负责把他们带到阿扎兹去,结果就是这么倒霉,传信人折断了脖子,把他们扔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若弗鲁瓦经常走这条路线,他们连哪里是阿扎兹都不知道……更别说是其他的村庄和聚居点了。

——————

“你在看什么?在看雪吗?”

鲍德温转过身去,希拉克略正站在自己身后,面容清癯的修士注视着王子,低声问道:“是在想塞萨尔吗?”

“是的……”鲍德温说:“我甚至有些后悔,老师,雪一直没有停过,而他们又走得那么远。”如果他一开始就提出自己的请求,塞萨尔可能只需要搜索雅法或是凯撒利亚,顶多只会到阿卡,但等到第三天,骑士团的人手已经遍及整个亚拉萨路,往的黎波里与安条克的方向去了,他们只能将塞萨尔放在往大数的方向,队伍也只剩下了圣殿骑士团的骑士们——若是可以,鲍德温当然希望塞萨尔能够跟在圣墓骑士团的行列里。

“你要相信他,”希拉克略说道:“他正在为你做事。”

同时,他心中不由得发出一阵喟叹,也不怪阿马里克一世会对这么幼小的一个孩子生出忌惮之心,他们原先猜测他会是个伯爵之子,现在看起来,就算是宫廷中的王子,也未必能有如塞萨尔这样的眼光,胆识与魄力。

简单地来说,那时的威特,还是个骑士的儿子呢,一被送到王子身边,就迫不及待地自暴自弃起来了,那双老鼠般的小眼睛,竟然只能看到几块银币,几顿烤肉,几桶啤酒和几个漂亮女人,根本没想过,若是能够得到了王子以及国王的青眼,他将来的前程将会何等远大!

塞萨尔呢?让希拉克略来说,没人能比他原先的境况更糟了,可就是这么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孩子,竟然能做到走到一个地方,就能叫一个地方的人喜欢他——换做一个人,准要立刻沾沾自喜,飘飘然起来了,但他呢,依然举止稳妥,头脑清醒。

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最大的弱点在哪里,并且立即动手弥补。

他从髑髅地回来,就连希拉克略都在想,这可足够了,或许王子鲍德温也这样觉得,他高高兴兴地挽着塞萨尔的手臂,把他看做自己的另一个兄弟,把他带到所有人面前——确实,凭借着这份苦修和善行,他已经有了做王子侍从的资格,但若是阿马里克一世不幸身亡,王子鲍德温如前者承诺的那样,成了亚拉萨路的国王呢?

亚拉萨路国王,圣墓的守护者,十字军的首领,与一个朝不保夕的王子,根本就是两个概念,它们之间的区别,足以让人们忘记对麻风病的恐惧。

到时候,伯爵,大公,亲王们纷至沓来,哪里还能有一个侍从的位置!

所以塞萨尔必须去,他没有任何依仗,唯一的资本就只有他与鲍德温之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