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狸诗会
灯火摇曳,残余温烛荡漾,映在床边人浅色的眸中。她静静望着那边灯烛,火焰在眸中跳跃,渐渐模糊了她的眼。
也逐渐想起,初入魔雾森林时的处境,命悬一线时的耀眼光炬,置她于死地的焰火。又不免想到碧鳞蛇的那双淋淋血瞳,掉入洞穴后才一睁眼,就对上那毫无生气的蛇眼,估计她得连着做几日的噩梦。
还有那无端攻击她的黑衣人,那团炽热绚烂的光炬应该也是五行元素,什么人?有这等强悍的实力,一上来就是杀招。整个伏音,就她所知道而言,或许也只有师傅能够匹敌。
说起师傅,霜羽指尖微微蜷缩一下。
刚才凌天师傅对她说的那些话,却让她有些意外,甚至吃惊。以前在琴府,爹娘常年在外,战事频繁,有时年关将至也回不了京。幼时琴绝爱哭,但从不当人面哭,悄咪咪掉眼泪,只得霜羽拿糖来哄。从前虽然和琴珞羽不对付,总被步月梓训斥,但平日躲着避着,再有盛叔照顾,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当头,也总有一家团圆之日,有些盼头,偶尔寻些乐事趣味,也挺好。
之后渐渐大了,吃饭起居有丫鬟伺候。霜绪音不在,就是步月梓掌家。纵然她有万般不好,不对着她便是了。反正她也不喜欢一堆人挤在一起说些规矩正事,又与她不干。索性就和琴绝成日待在阁楼里,后来不知怎的,市间聊些有关她的传闻,这没什么,琴霜夫妇名头大的很,聊聊膝下儿女也不稀奇。可后来有段时间连她天生白发这事也传了去,说什么冷酷无情如血兽,愈发离谱。起初霜羽还为这事儿暗暗难过,但后来又觉着这样亏待了自己,别人的嘴堵不住。况且平日霜羽连院子都不曾出,更别提出府了。
但有时也会和琴绝溜着出府,上一次还是京中办灯会,也就是那年赢下了尔雅舍檐边的兔子灯。
步月梓母女俩有时刁钻刻薄了些,但一般不想理会就罢了。琴家她唯一警惕的是琴墨,幼时对琴家主的印象,是沉稳又注重礼节的。待小辈们也是宽厚甚至纵容。是以虽然比起哥哥琴澈,琴墨要逊色太多太多,但这么多年,将府中之事处理井井有条,行事也不似年轻鲁莽。忆老的掌事权一点一点放开,家中人也慢慢接受了。但到底不是嫡亲,有时突如其来的关心她们却敬而远之。
然而,最令霜羽对他改观的,是十岁那年,一场家宴,一丫鬟为客人倒酒时失手打翻酒壶。原本步月梓呵斥几句,此事也就揭过,且当时的琴墨和颜悦色,却不曾想事后又将那丫鬟唤至前堂,施予重罚。那丫鬟就是抚雨。
三十大板,简直是要她的命。
纵然最后抚雨侥幸逃过一劫,但霜羽看的清楚,当时的琴墨眼底的杀心绝不是假的,神情低沉如深潭浓墨,看面前人跪地求饶的眼睛如同死人般沉静,无动于衷。不是淡然,是彻彻底底的冷酷。与往日的和煦家主判若两人。然而第二日,他却又恢复那副平和模样,仿佛无事发生。的确,一个丫鬟的生死对于一家之主确实微不足道。
但那一时的阴翳却令霜羽后怕,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琴墨。冷酷,残忍,让她陌生。如果一个人天生残酷,出手狠辣,亦或是误入歧途行,世人大多责骂他们的罪行种种。毕竟恶摆在明面儿上,是以受人唾弃。
君子礼节自是受人敬仰,为人推崇。但可惜那是假的,但最怕那是假的,一切都是对方想让别人看到的,所见种种都是靠言行举止修饰构造的一层一层面具,时间一长,面具之下的真实面孔早已无人所知。
也就是那次之后,霜羽对琴墨不得不提防。
也许从来不曾真正认识他。
后来愈发大了,才恍觉对于琴墨其实有很多异处,只是当时并未察觉。
十一岁,霜羽开灵智。对,她十一岁就开了灵智。与同龄孩子相比,算是有天赋的了。但还不够,远远不够,并且那时的她根本做不了什么。于是那年的霜羽做了一个决定。
她虽可以感觉到天地灵气却不能运转吸收至身,灵智虽开,灵根却受不到滋养,同常人没有分别。
直到而今,临近及笄,十四五岁,多数贵人小姐都在此时入学。学院之初灵石测灵级,才得以传出十三重的惊人天赋,为人称道。
说来可笑,她不喜欢仗势欺人,不喜拿尊卑压人,可却依旧要寻凌天做仰仗。不喜富贵一掷千金,骄奢淫逸,却又生在将军府,自小锦衣玉食。不喜阴谋诡计,却又不得在入学测灵上做文章。
真是矛盾,她本身就是个矛盾的人。
脆弱的眼眸撑不住,哪怕只是微弱的烛光。她移开目光,眼角出现银泪。
霜羽的手环着双膝,想着想着,又觉得身体发酸,便向后一躺,再次阖眼。
—
解了毒,霜羽没再住在笙箫殿,那地方阴森森的,尤其是靠里的暗房,不对,都不能称之为“房”,只有一张床和几盏烛火。狭窄的有些压抑。
遂回了听兰山。
当然了,这期间也没逃得过余吾“汤药治疗”,这回领教到了,的确是苦,连着两天未进食,感觉就算连盛叔送来的李子都会被浸入苦味。
听兰山。一推门,霜羽就对上琴绝怪异的眼神。
琴绝知道霜羽回来有几日了,却不回听兰山,一直待在笙箫殿,多半有事。
霜羽走至她面前,琴绝一言不发,将她左看看右瞧瞧。霜羽心道幸好蛇毒解了,眼下身上新伤旧伤叠在一起,琴绝应该看不出来吧。
谁料琴绝开口:“又受伤了吧?唉,你还是轻些折腾你那脆弱的身体吧,别以后落下个残疾什么的。”
霜羽无奈摇头:“没有。”
琴绝显然不信:“少来,你回学院这么些天在笙箫殿喝茶啊?”
“……”
有时候真的很讨厌琴绝这敏锐的洞察力。
霜羽回:“我现在没事了。落缨给的药膏很有效,不会留疤。”
“就是二长老的药喝的有些痛苦。”她又没来由的添了一句。
琴绝笑:“终于让你也尝到了。”
霜羽径直走向里屋,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细细思索着。
血瞳的事解决了,现下只需将其交给醉青楼主就行了。碧蛇的事的确折腾她许久,当初与醉青楼做交易,也是为得到火源。要是实力能强些,亦或是有些天赋,能先天凝出火种便好了,也不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想至此,她抬起右手,在左手链子上轻点一下,随一抹荧光牵引,一只深色的小匣出现在手中。她将其打开,有阵阵寒气袭来。里面躺着块纯棕色的长形圆状物,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这便是之前花重金拍卖回的千年鹿茸,这鹿茸只被简单处理过,但她暂时用不着,便引凌霜的寒气暂时封住,放在储存空间里。
琴绝瞥一眼盒子里的东西,惊奇道:“这东西还在啊,话说你是想用它做什么?”
霜羽合上匣子,轻笑着回:“自然是有用处的。”
琴绝坐在旁边的白玉床上,又想起一件事:“几日后就是狸诗会了,公主这次特意传来宴帖我们要不要筹备一下。”
“我们——需要筹备什么?”霜羽疑惑。
琴绝笑弯了眼:“八月九,狸园聚。红叶结诗缘,赤酒作诗篇。我们参加这狸诗会可是要作诗的呀。”
——
伏音领土之中,有一处先天孕育而生的“坑”,此处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仿佛隔绝世外。于是将其划分出来,修筑成一处园林。后赐名狸园,现如今已被陛下赐予长公主,长公主每隔一年举行狸诗会。
“也就是说,在狸园里没有灵力?”
“对。”贺贤环胸点头。
“这能不能不去?”霜羽抬头。
贺贤笑问:“你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不用担心,狸诗会也算是是伏音的老传统了,届时会有很多贵女参与。公主这次特意邀请你们,应当也是看陛下倚重琴将军,卖你们爹娘一个面子的。不会有什么危险。”
霜羽明显顿了下,一旁琴绝笑道:“她才不是怕这个呢。”
“我不太擅长作诗。”
“原来是因为这个,没关系,也不一定非要会作诗才能参加诗会。你看我,我吟诗作对半点不会,不也照样去吗?只要将颜面看清一点,别那么要脸就行了。”贺贤热心安慰她。
“……”
八月九日,团聚狸园。这日天朗气清,暖风和煦。诗会开始的时间是在巳时,这天琴绝和霜羽辰时未到便起了。
长公主举办的狸诗会,学院中不乏有其他学员会参加,加之近日学院都在调查三长老灵息珠之事,索性令各位学员们回家休整几天。
这次入宫不比上次那般突然,况且有琴绝陪同,倒不是担心有什么危险。只是狸诗会举行已有数十年,邀请的都是名门望族,如今愈来愈多的修灵之人,世家大族亦是将骨骼优越者送至各大学院修行,习诗文学术者日渐稀少。但每届的狸诗会依旧,邀请她去参加诗会,虽说是武将之女,不擅诗文也在情理之中,但既然邀请她们,也无法推辞,但愿不要给爹娘丢脸。
霜羽对诗文雅乐的理解不如琴绝,但对诗文却也不是讨厌,只是若特意让她作诗抚琴之类,她会抗拒,尤其是在这样正式场合。其实长久以来,她对修炼也厌烦。
霜羽叹气:“要一个修者去诗会作诗。”
琴绝正思索着该穿什么衣裳,又听霜羽在那哀怨,“别愁了,你从前又不是没读过诗文,到时候见招拆招,在那坐会就行了。”
“到时候你帮着我点。”
“知道了,你快来看看穿什么衣服。你可不能再穿一身白了。”琴绝向她招手。
“不能太艳,显得招摇,也不能太素,失了尊敬。”
“算了,别这么纠结,照你所说我们也就在那儿坐坐,穿的随便些也没事罢。”
琴绝不理会她,转头招呼闻溪:“闻溪,你来给她梳头。”
“疏秋,泯冬你们把衣柜里的衣服都拿出来。”
“不用这么…”
“你先闭嘴。”琴绝头也不抬。
挑来挑去,琴绝选了件琅玕紫藤纹云烟裙,霜羽看了看,最终选了蓝底蝶纹月华裙。
霜羽将其他衣裙叠好,放入柜中时忽然瞧见角落边有个不起眼的盒子,顿了几秒,重新在铜镜前坐下。霜羽抬眼:“琴绝,我们有多久,没有收到爹娘的来信了?”
琴绝动作停了下来,“上一次来信,还是去年年底。”
去年临近年底,琴霜夫妇都不曾归,直到春节前几天,才收到一封匆匆寄来的家书。
而今看来已经过了半年之久,霜羽总觉得,有些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霜羽正欲再开口,便听门外丫头齐声道:“盛管事。”
霜羽起身,闻溪将扎好的辫子放下。
“盛叔。”
今日盛叔的袍角倒是没沾染泥土,想来是时辰还早,还没去看他的菜园。
“小姐们今日是要入宫参加狸诗会吧。”
“是啊。”霜羽蔫声蔫气。
“那你们在宫里好好玩,晚饭就不给你们准备了。”
“……”
“没事大小姐,夫人虽然是文武双全,但将军的文学差啊,诗文作词一概不会,所以作不出来也没什么关系,也不用有负担。有其父必有其女嘛。”盛叔诚心诚意地宽慰。
“………”
“大小姐,好了。”闻溪最后插上一支铃兰花流苏发簪。
“小姐们玩的开心,我先去忙了。”
霜羽不明所以,“所以盛叔他老人家专门来一趟,就是为了说不给我俩留晚饭了?”
琴绝笑:“也许是吧。”
收拾完后出府,两人没有带丫鬟。上了马车,霜羽就开始闭目养神。无他,今日起得太早,还没开始就困了,趁现在赶紧休息会儿。
琴绝靠着马车,掀开车帘。马车驶得慢,起初能听见街边叫卖声,再后来只听见车轮滚动的轱辘声。
霜羽确实睡熟了,之后被琴绝拍醒。霜羽掀开帘子,朱门庄严宏伟,士兵严阵以待。
“到了。”
今日天气晴好,浮云褪尽。宫中后苑景色四季如春,纵是秋日,亦有繁花迷人眼,恰有暖阳照耀,不见秋风萧瑟。
皇宫的确华丽,宫墙巍峨,处处雕栏玉砌,金碧辉煌。
二人随宫女引导,穿过条条华廊,最终绕进一条较偏僻的小路,这里周围没有绿植花草,显得有些幽静。
霜羽于一块顽石前停下,目光一顿,这巨石未经雕琢,上面却有些天然的“凿痕”,交错在一起,却又勾勒出个图案,左看右看,犹像一只狸猫?
再一抬头,便见上面牌匾题了两字。
“狸园。”
领路的宫女在此止步,做出请的姿势。
甫一进去,便觉出异样。体内丹田空荡荡的,一丝灵力也无。
二人绕过石门,园中倒是热闹,已就许多人就坐。霜羽目光不经意地一扫,发觉赴宴的人大多她都不认识。进了狸园,感知不到灵力,也不知是修者还是学者。
来的大多都是年轻姑娘,很快便熟络起来。
眸光一顿,看见了熟人。
霜羽拉着琴绝向里边走。就见贺贤坐在那,又是那副闲散模样,面前点心未动,瓜果倒是吃了不少,旁边小碟葡萄皮堆成了小山。
二人走近,贺贤一抬眼,面露惊喜,再一看四周,却道一句:“你们来的够晚的。”
听至此,霜羽动作一顿,拉着琴绝再走几步坐下,与贺贤恰好隔了个位子。
贺贤往后一靠:“不至于吧。”
琴绝冲他示意:“别理她。你来很久了?”
贺贤摊手:“是啊,实在是无趣。本想先尝几口美酒的,结果非说要等到诗会开始,现在一口也不准喝。”
一转头,就对上旁边宫女的微笑,贺贤僵硬笑笑,再回头吃葡萄。
琴绝噗嗤一笑。
“昭明公主到———”
一道狭长尖锐的声音响起,席上瞬间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