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约定
期中考试后的校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松弛下来。走廊上同学们的脚步变得轻快,教室里多了欢声笑语。然而,我注意到班级里的社交格局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林雅那伙人开始频繁地接近乔昔。
起初只是课间随意的搭话,后来变成午餐邀约,再后来是放学后的小聚会。乔昔每次都会拉着我一起参加,但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存在变得越来越透明。林雅和她的小团体总能用巧妙的方式把我排除在外——座位不够、话题转向我不熟悉的领域、或者干脆假装没听见我说话。
一个周四的下午,我独自坐在教室里写作业。窗外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影子。乔昔又被林雅叫走了,说是要讨论下周班会的节目策划。我的钢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墨水晕开成一片蓝色的湖泊,像极了此刻在我心中扩散的忧郁。
“邱桐?”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我抬头看见班长陈明站在那里,眼镜片后的眼睛带着些许歉意,“能帮我把这些作业本送到办公室吗?李老师急着要。”
我点点头,接过那摞沉甸甸的作业本。走出教室时,一阵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带着初冬特有的凛冽。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作业本抱得更紧了些。
转过拐角时,我听到了熟悉的笑声——是乔昔和林雅她们,正从女生洗手间走出来。我本能地放慢脚步,某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蔓延。
“...真的超好笑,”林雅的声音传来,带着夸张的语调,“看她整天跟着你,像条小狗一样。”
我的脚步骤然停住,怀中的作业本突然变得千斤重。血液冲上耳膜,咚咚的心跳声几乎盖过了她们的谈话。
“邱桐人挺好的,”乔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只是有点内向。”
“得了吧,”另一个女生插嘴道,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过黑板,“她那种书呆子,要不是你可怜她,谁愿意和她玩啊。”
最糟糕的不是这些话本身——我听过更恶毒的——而是随之而来的沉默。没有乔昔的反驳,没有她为我辩护的声音。只有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是她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我站在原地,手指深深陷入作业本的纸张中。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来一束惨白的阳光,照在我脚边,却驱散不了体内蔓延的寒意。最终,我机械地走向办公室,把作业本放在李老师桌上,连招呼都没打就转身离开。
那天我没有等乔昔一起回家。手机关了机,塞在书包最底层。走出校门时,天空飘起了细雨,但我懒得撑伞,任凭冰凉的雨滴打在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回到家,妈妈难得地早归,正在厨房煮面条。“桐桐?怎么淋成这样?”她惊讶地看着浑身湿透的我,连忙拿来干毛巾。
“忘带伞了。”我简短地回答,躲进了浴室。热水冲刷着身体,却温暖不了内心。我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放那个沉默的瞬间。乔昔没有说我的坏话,但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伤人。
晚上,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手机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我开机后立刻涌进来三条短信和两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乔昔。最新的一条是二十分钟前发的:“邱桐,你在哪?我很担心。出什么事了吗?”
我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复。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不知道该打什么字。愤怒?失望?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每种选择都像是一把双刃剑,无论怎么选都会伤到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提早到了学校。教室里空无一人,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一切镀上了柔和的金边。乔昔的座位上放着一盒牛奶和一袋面包——她经常这样给我带早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们放进了抽屉,没有碰。
同学们陆续到来,教室渐渐热闹起来。乔昔迟到了,直到第一节课开始前五分钟才匆匆赶到。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眼圈,马尾辫也没有往常那样整齐。
“早上好,”她小声对我说,声音有些沙哑,“昨天怎么突然走了?我等你了好久。”
我假装专注于预习课本,没有抬头。“有事。”两个字,干巴巴地砸在桌面上。
乔昔似乎想说什么,但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整个上午,我都感觉到她频频投来的视线,但我始终没有回应。课间时,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回去做自己的事。
午餐时间,我迅速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乔昔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微微皱眉。“我们能谈谈吗?”她的声音几乎是哀求的,“就五分钟,天台好吗?”
最终我还是点了点头。天台上的风比往常大,吹乱了我们的头发和衣角。我们站在上次一起吃午饭的角落,只是这次的距离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我听到你们昨天说的话了,”我直接切入主题,声音比想象中平静,“在走廊上。”
乔昔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微微发抖。“什么...你听到什么了?”
“林雅说我像条跟着你的小狗,”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出奇地平稳,“而你没有反驳。”
乔昔的眼中立刻涌出泪水,但她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不是那样的,”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我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们突然那样说,我愣住了...”
“农夫与蛇。”我突然说。
乔昔困惑地看着我,一滴泪水终于挣脱束缚,顺着脸颊滑落。“什么?”
“一个寓言故事,”我望向远处,城市的轮廓在阳光下模糊不清,“农夫在雪地里救了一条冻僵的蛇,把它放在怀里温暖。蛇苏醒后,却咬了农夫一口。”
乔昔的眼泪终于决堤,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落下。“你觉得我是那条蛇?”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几乎不成句子。
我没有回答,但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风在我们之间呼啸,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邱桐,”乔昔向前一步,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从来没有...我永远不会...”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助地摇头。
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我的心开始动摇。也许我太武断了?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回想起过去几周乔昔对我的好——那杯冰凉的奶茶,雨天倾斜的伞,还有她每次看向我时眼中的真诚。
“我不喜欢亏欠你太多,我还不了。”乔昔突然说道,用手背擦去眼泪,却越擦越多,“就像你说的,农夫和蛇,我害怕自己是那条蛇。”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这样理解我的比喻。在我眼中,她是那条可能背叛的蛇;而在她心里,却害怕自己成为忘恩负义的那一方。这个认知像一记闷棍敲在我头上,让我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多疑与不信任。
“乔昔,”我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相信你不是那条蛇,我也不会是那个农夫。”
乔昔抬起头,眼中的泪水让她的眼睛看起来像两颗浸在水中的琥珀。“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也不会怪你,因为...我从来不生你的气。”
乔昔破涕为笑,但眼泪还在流。“那如果我真的咬你一口呢?”
“那我就躲着默默地敷药!”我也忍不住笑了,“然后等伤口愈合了我还是会屁颠屁颠的去烦你的。”
乔昔笑得更大声了,那笑容如此明亮,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她冲上前紧紧抱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的泪水浸湿了我的校服,温热的,带着她特有的柑橘香气。
“对不起,”她在我耳边轻声说,声音因为哭泣而断断续续,“我保证不会再让任何人那样说你。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邱桐。”
我回抱住她,心中的冰墙彻底融化。在这个拥抱中,我突然明白了一个简单的真理:友谊不是永远没有误会,而是在误会发生后,仍然选择相信彼此。
回教室的路上,乔昔坚持要拉着我的手,仿佛害怕我会突然消失。她的手掌温暖而略显粗糙,紧紧包裹着我的手指。“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林雅接近我是有目的的。”
我疑惑地看着她。
“下周不是要选学生会干部吗?”乔昔解释道,“她想拉票。而且...”她犹豫了一下,“她以为我家很有钱,因为我爸是那个乔氏集团的...”
“等等,”我惊讶地打断她,“乔氏集团?那个房地产巨头?”
乔昔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是同姓而已。我爸只是个普通会计,我妈是小学老师。”她耸耸肩,“但我没解释,因为...好吧,我承认一开始有点虚荣心作祟。”
这个坦诚的告白让我忍不住笑了。原来光鲜亮丽的乔昔也有这样的烦恼,这让她在我眼中变得更加真实,更加可爱。
“不过现在不重要了,”乔昔晃了晃我们交握的手,“我已经告诉林雅我对学生会没兴趣,而且...”她狡黠地眨眨眼,“我昨天退出了她们的班会策划小组。”
“为什么?”
“因为她们想让我唱独唱,而我...”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有舞台恐惧症,记得吗?初中那次比赛,我差点在台上晕过去。”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最近乔昔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不仅承受着我的误解,还面临着林雅给她的压力。愧疚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我握紧了她的手。
下午的课堂上,林雅频频回头看向我们,眼神中带着明显的不悦。而我和乔昔则像两个共谋者,偷偷在笔记本上画对话气泡交流。她画了一个夸张的林雅肖像,配上“气到冒烟”的文字说明,让我差点笑出声来。
放学后,我们决定去常去的那家奶茶店庆祝和解——虽然我们都不清楚具体庆祝什么。也许是庆祝我们第一次争吵后的和好,也许是庆祝彼此又多了解了一点对方,又或者只是找个借口一起喝奶茶。
奶茶店里人不多,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乔昔点了一杯芋圆奶茶,我要了柠檬绿茶。当服务员把饮品端上来时,乔昔突然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推到我面前。
“赔罪礼物,”她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昨天就准备好了。”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精致的书签,银质的,顶端挂着一个小小的梧桐叶吊坠。叶子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我看到它就想到了你,”乔昔轻声说,“梧桐树,记得吗?”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片金属叶子,喉咙突然发紧。这个简单的礼物承载了太多含义——我们的初遇,她对我的理解,还有那段关于名字的诗意解读。它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珍贵,因为它证明她真的懂我。
“谢谢,”我最终只说出了这两个字,但我知道她明白其中包含的所有情感。
我们坐在奶茶店里聊到天黑,从林雅的可笑心机到下周的数学测验,再到暑假里看过的电影。话题跳跃得像两只在花丛中嬉戏的蝴蝶,轻松而自在。
回家的路上,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乔昔突然在一家乐器行前停下,指着橱窗里的一把吉他。
“我小时候学过这个,”她的手指贴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指纹,“但后来放弃了,因为老师说我没有天赋。”
“现在还想学吗?”我问。
乔昔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笑着说,眼中却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不过没关系,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东西。”
她没有明说那是什么,但在路灯下,她握住了我的手,力道坚定而温暖。那一刻,我明白了友谊最珍贵的部分不是共享的欢笑,而是一起经历风雨后的相视一笑。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我学会了信任比怀疑更需要勇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乔昔,她值得我所有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