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谎言
端午节的时候,我决定回家。因为,爷爷的忌日快到了。
开门的是母亲,老远看到我拎着行李回来,她站在门口敞开着门,依旧一脸笑容。冷勇应该正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因为空气中弥散着炖鱼的香味,这是我小时候最常吃的一道菜。
“闺女回来了。冷勇,还有多久才能做好啊?”
“快了快了!五分钟绝对可以出锅!”冷勇从厨房喊道。
这次回家,我感觉跟以往稍有不同,母亲和冷勇的关系好像融洽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还是因为我心态的变化。当我从自己喜欢Kevin的感受,联想到冷勇可能不是故意出轨的时候,我心里至少是有一丝轻松,因为我找到一个理由,这样想可以让冷勇的形象与之前他爱我和爱母亲的形象更加靠拢了一些。
“小雪,你去看看妈妈的小菜地,土是你爸叫工人专门用车从老家拉来的好土,不然咱们这里的土是种不出来果子的。天气一转暖,我就要开始种啦。”母亲拉着我走到窗台前,指着外面的花池子。那里有一块正方形的土明显和周围颜色不同,看起来像是刚刚被翻过似的。
“妈,你们别累坏了。”
“不累不累,我高兴啊。”
我没有像过去一样,一头钻进自己的卧室,而是坐在客厅和母亲一起包粽子。
小时候,每到端午节,母亲都会带着我回姥姥家,和姥姥一起包粽子。冷勇也会加入,他主要负责洗叶子,淘米什么的。我的第一个粽子还是冷勇教给我的。
“小雪,你看学着爸爸的样子,把叶子这样折一下,然后里面塞上米粒,这样折叠一下,然后用绳子系起来就可以了。是不是很简单?”在冷勇的眼里就从来没有难事儿。他无疑是我小时候心目中的超人。
“这好难包呀,怎么总是漏呀。”我有点着急,恼怒。
“别急小雪,遇到事情不要老这么着急,我和你脾气都不好,这不好。我们都要跟妈妈学。你看你的叶子底下的缝隙太大啦。你看。”冷勇手把手教我包粽子的场景我还记得。终于在他的指导下,我包出了人生中第一个粽子,虽然很小但是很高兴。
好多小时候的记忆就像被尘封起来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埋藏起来,越埋越深,最后已经糜烂在土壤里,和尘埃融为一体,变成细碎的粉末,再也找不到了。只留下一些感觉,也仿佛是空气中的一缕青烟,渐渐消逝。
“又要包粽子呀,来,我帮你。”我撸起袖子,坐到妈妈身边,从水里捞起一片粽子叶。
好久没有和家人在一起了,从高三以后就不再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的生活也仿佛没有我的存在。我的卧室已经被妈妈摆满了一些她的东西,我的痕迹慢慢在屋里消失。除了桌子上摆着我小时候的照片。
自从那件事后,我很少直视父母的眼睛,感觉直视他们让我觉得很尴尬。我不知道从何时起厌恶与他们的身体有任何肢体接触。小时候,每天冷勇下班回家,我都会冲到门口跳到他怀里,现在,我如果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也像是在摸火焰。从高三以后我就再没喊过冷勇——“爸”。
“我闺女这次回家怎么不一样了,竟然开始做家务了。”母亲说。
“我小时候不也做么。”我说。用手拨动了一下头发。
“你小时候可乖了,剥蒜皮,擦桌子,还给妈妈倒过一次洗脚水,你还记得吗?”母亲开始说我的好。
很多事情我好像都忘记了。
吃完晚饭,我从书包里拿出赵辰送我的怀旧款游戏机和数据线,想和冷勇再玩儿一次游戏。
我把桌子搬开,弯着腰看到电视后面有10个插孔,我不确定数据线应该怎么接,所以先随便接了一下。打开电视,游戏机的主屏幕是黑白的。我把数据线拔下来,又换到另一个孔,如此反复试了很多次,不是画面模糊,就是压根没有画面,再或者是没有声音。
“小雪,你在倒腾什么呢?”母亲一边收拾餐桌上的碗筷,一边问我。
“插一个游戏机,我想玩儿一会儿。”我说。
冷勇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看手机,抬起头皱着眉说,“你记一下原先电视的数据线是怎么连的吧,不然玩儿完以后电视没法恢复原样了。咱家电视刚买的是最新款,老的数据线可能用不了。”
“我知道,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怎么插,我又不是老年痴呆。只有你记不住。”我不耐烦地说。插孔在电视后面,我只能弯着腰,拿着镜子反射着看,所以忙了一会儿就开始出汗了。
看到冷勇无动于衷,还对我指指点点,我愈发生气。
索性就随便选个插口连接数据线吧,既然画面黑白就黑白吧,我也不想再为之继续努力了。我觉得冷勇并不在乎。
游戏机有两个手柄,我走到冷勇跟前,把其中一个递给冷勇,冷冷地说:“你还记得吗?”
“这个不是?”冷勇皱了皱眉头,接过手柄左右端详了一阵,摆弄起来,但是他并没有流露出我想象中的兴奋,也许我早就应该预料到吧。他只是语气上稍显的惊讶,“这不是,跟小时候咱俩玩儿的游戏机一样。”我觉得无趣,无趣的很。在他身上,我已经看不到当年陪我玩儿游戏机时兴致勃勃的那个爸爸,现在的他是头发有些发白,眼神戴着花镜才能看清楚字的老头了。
我见他还在摆弄手柄,于是没有理他,自己先找到游戏,开了一局单人的超级玛丽。因为我的操作已经很生疏,不太熟悉一些普通的操作,主人公马里奥没跳几下就撞到蘑菇上挂掉了。
“哈哈。”这声音跟我小时候一样,母亲还是像过去一样,坐在旁边看我玩儿,一边看一边笑。我微微笑了笑,好像找到一点儿小时候的感觉。在她眼里,看我打游戏是比游戏本身更有意思吧。
由于游戏的画面是黑白的,已经很难看清楚边界,我试了几局超级玛丽,但都很快就死掉了。我希望有一个彩色的画面,但我知道手里这台游戏机已经跟现在的数字电视无法对接,很难显示出带颜色的画面了,时代变了,游戏机已经淘汰了。
我有点愤怒,转头看了一眼冷勇,他居然还在看手机,并没有任何准备加入我的意思,刚才我递给他的手柄也被他放在了大腿旁。
瞬间被点燃的感觉。我一怒之下关上了游戏机,匆匆忙忙并且很大声得插好原先电视机的数据线,从他身边抓起游戏手柄,抱着我得游戏机回到自己屋里,狠狠地摔上房门。
进屋后,我双手插进头发里不断揉搓。我可以隐约听到外屋母亲对冷勇小声的在说什么,像是有点责备,但是听不清。过了一会儿,客厅传来冷勇小心翼翼的说话声:“小雪啊,爸爸岁数大了,眼睛花了,游戏已经玩儿不好了。你别生气啊。”
我没有吱声,眼眶里滚着泪珠。我把游戏机使劲摔回书包。我清楚地感受到,有些东西已经过去了,真的很难再找回来了,包括我和家人之间的某种情感。
那年,高考如期而至。不会因为我家里出现的变化而等我或者多给我留一些时间。
母亲最后没有和冷家国离婚。说实话,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一直觉得母亲骨子里有一种坚强,或者说是刚强更准确。她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委屈?
我不希望是因为我的原因,母亲才选择不离婚,选择隐忍。我内心里甚至是希望他们离婚的,这样我就能一门心思地去恨冷家国,我可以理直气壮地骂他是个不要老婆孩子的混蛋,是个见色忘义的无耻之徒,是个管不住下半身的臭男人,是个永远不配做我父亲的人!
可是,可是,他们没有离婚,这让我的恨不能淋漓尽致的表达。
可是,可是,他们没有离婚,这让我必须重新接受他仍然是我的家人,仍然存在于我的生命里,仍然需要我表示出尊重。
高考因为受到影响,我高三后半程成绩下滑,而清北的计算机系分数很高,我最终没能如愿考入,而是被调剂到水利工程专业。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由于高考前夕家庭的纷扰导致的,还是由于我的学习水平已经到了瓶颈。
但是不管怎样,我都愿意把它归为前者,因为这让我更舒服,问题出在别人身上总是好过出在自己身上吧。至少,这回我终于找到一个能合理表达恨的方式,“就因为他,我没考上理想的专业”。
你想,我终归不能把“因为你出轨,所以我恨你”这话挂在嘴边,这样妈妈也受不了,但是我没考上理想专业这种话我可以不断地说,我希望它能像一把刀子戳着冷家国,让他每每听到都惭愧。
当我走出考场时,他们两个人站在门口迎接我。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考不上计算机专业了,我心里十分难过。我什么都没说,他们不会理解的,不会理解这对我意味着什么,那是我的梦想,一个我忠诚于自己执着追求了13年的梦想,日日夜夜期盼实现的梦想。
大约在晚上10点多的时候,外面已经非常安静了。我正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尽量不去想任何关于刚才的不愉快。这是我常用的方法,把悲伤和愤怒掩盖起来,埋藏在心底,让他们慢慢发酵如果到了一定程度,可能会有沼气产生,然后就一点即爆。
从小到大,我好像掩藏了很多,尤其是对于父母的。现在属于父母的“沼气”已经越来越多,我已经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导致的,但是再也无法回到最开始了,我是这样以为的。
母亲轻轻推开我的房门。我正在床上看书,她轻轻坐到我的床边上。
“小雪,你还在生气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我。
“妈,你怎么来了。没有啊,我只是觉得有点伤心罢了。”
“你爸老了,确实玩儿不了了。他眼神儿也不太好,近视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不知道,而且单位最近事情特别多,你别看他在政府工作,天天都在加班,真的。这是你回家了,如果你不回家,他天天都得晚上8,9点钟才到家是常有的事。”
“他一个国企怎么比外企上班还累,我还没听说公务员这么忙的。”
“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他们换了一个领导,现在是老马。你别看老马是个女的,但是老马没孩子,每天上班都废寝忘食的,然后还有强迫症我觉得,什么事情都追求完美,特别要强。最主要还是她特别不尊重下属,你爸平时没少受她的气。她经常在开会的时候,在你爸下属也在的情况下骂你爸爸,你爸爸脸皮薄,觉得挂不住,所以工作压力很大。即便这样也经常达不到老马的要求。毕竟岁数大了,哪有你们这种小年轻的人干活儿利索呢。”妈妈一口气说了很多话,都是关于冷勇的。似乎在替他刚才对我的忽视进行解释。我也理解她说的。
“老马?老马是谁,之前的老陈呢?”我不解地问。我印象里,冷勇的老领导还是老陈,一个男的。现在怎么变成了一个老女人了。
“老陈早都走了!老陈之后是学军书记,但是呆了一阵也调走了,后来才是老马,就这个女领导上任的。”妈妈说。一边说,一边拿起指甲刀,在等下剪起指甲。
我这才发现,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妈妈聊一聊他们的生活了。他们的领导变了,单位里一些操心的事儿,一些被欺负的事儿,我完全都不知道。反过来,我的事情他们也毫无了解。我现在跟赵辰在一起这件事,包括赵辰家庭情况,包括吴迪,所有的所有这些事情,从开始到现在,他们都不曾参与过,不曾听到我说起过,在他们的眼里,我还是那个刚刚上大学没有多久的孩子,还是那个高三的我吧,也许是这样的。
“妈,你怎么还不去睡觉。”我问。
“你好不容易回来,这不是陪你多呆一会儿吗?”母亲回答,原来她也在努力跟我多呆一会儿。至少多呆在一起,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交流,我理解她。她想知道一个不爱说话的闺女,一个已经上了大学还不常回家,从来不给家里打电话的闺女的想法,一个心里对父母有怨气的女儿的想法,恐怕比登天还难。
“所以妈,你工作现在有变化吗?”我问的比较直接和突兀,但是我确实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我已经不在原先的岗位了。”妈妈说,非常平静,她并没有责备我不知道的意思,这对于她来看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你去了哪?还在原先的单位吗?”这对话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女儿和一个母亲的对话。不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吗?
“还在原来的单位,但是我掉到了非业务科室,主管安全了。不和小丹丹在一起坐对桌了。”母亲说。
小丹丹是母亲一直特别喜欢的要给同事。她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跟我年纪差不多,然后经常会教母亲一些上网购物的方法。这几年淘宝开始兴起,也是小丹丹教母亲弄了一个淘宝账号,母亲从原先在线下实体店和超市买东西,逐渐变成了到网上去网购。她有一次跟我留言说给我快递了一件衣服,是她从网上挑选的。当时我还挺吃惊,后来一问,原来是小丹丹教给母亲的。
“小丹丹,是那个小姐姐吗?她还挺好的。”我对母亲说。
“是啊,哎呀原先让她帮了我很多忙,我学会不少东西都是她教我的,包括在网上付款买电买水什么的。现在我对桌换人了,换成了一个马上退休的男的,人还是挺好的,信佛,天天就是吃斋念佛。所以我最近受他影响也开始信佛了。”
“啊?妈妈,你都开始信佛了?你以前好像不是很相信。”我说。
“是,我现在其实也不能说完全相信。但是我认可他说的,人在世要多多积善,才有福报。多行善事。所以我现在一直在调节我的情绪,遇到事情不着急,然后比过去更爱帮助人了。”妈妈说到这里好像很兴奋。
“你现在爱帮助人啦?这可不像你啊。”我听到她这么说着实有点吃惊。过去母亲属于那种什么事情都不求别人,但是见到别人需要帮助可能也不会主动去掺和和帮助的人,她性格很内向,一直被叫做弥勒佛就是这个原因。现在她说的我都快不认识了。
“能举个例子吗?”我好奇地追问她。
“我给你举个例子。就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我不是坐公交车么,然后上来一个女的,没有带零钱。然后拿了一张特别大的票。司机说不找零,她就很忐忑。我看到以后就从书包里掏出来我一直随身带着的钱包,里面有很多钢镚,我就替她付了两块钱。然后她特别特别感激我,跟我说了好几声感激的话。我觉得很高兴。我想,两块钱的事儿其实根本无所谓,但是我能听到她对我说了两句感谢的话让我很高兴,就值了。这本身就是帮助人添福报。”母亲一口气讲完,脸上露出非常得意自豪的表情。听完她的描述,我觉得我也替她感到自豪。
我突然发觉,母亲也在悄悄地变化,这个世界的一切似乎都在悄悄变化,包括冷勇,包括我自己。而我对家人的了解似乎越来越少了,尤其在精神层面的了解。我都快不认识他们了。他们真的有很多变化,与时俱进,让我大吃一惊。
而我呢,我还在一边暗恋着Kevin,一边瞒着赵辰,最主要的是Kevin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人。我为自己做着这么不道德的事情而无时无刻不倍感谴责。赵辰对我这么好,如果他知道我是这样的人还会喜欢我吗?我想一定不会了。
“妈,你真厉害。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你是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我发自内心的感叹。其实母亲做的都是很小的事情,她又跟我讲了很多类似这样的事情,但是我觉得她是在从心底里做着善事,一心向善。
“其实我刚开始也觉得很难。但是我发现其实帮助别人是很简单的,只要你想做就可以做。我也不是像我同事那样完全的信佛,但是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吧。我觉得福报这个事情是我认同的。对了,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什么事情?”我很高兴知道母亲最新的想法,我觉得晚上的交流变得越来越深入。
“那天墙上落了一只蚊子,我对面老赵,就是那个信佛的,看见了,不动。我也看见了,我抄起报纸卷成卷儿,直接啪的一拍把蚊子拍死了。声音特别大。老赵说,哎呀可怜那只蚊子,不过就吸了你一点儿血,你却要了它的命。我觉得他有点儿过,其实我是故意那么打蚊子的。哈哈哈。”母亲说的很高兴,我听着也很开心。
“哈哈,那老赵要被气死了。”我附和。
“就是啊,你说不杀生也不至于不杀蚊子吧,反正我是受不了。我可以接受其他的,但是蚊子这种东西我还是不能忍受。”母亲说。
我发觉,母亲关心的事情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琐事,她愿意跟我说的也是这些小事。我这次耐心的听完。也许这就是生活。生活中哪儿有那么多大事可商量呢,这不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耳鸣。或许我今晚的倾听也能让母亲很高兴。
“妈,你刚才说你已经不在业务部门了。那你去了哪里?”我尝试找一些话题。
“去管安全了。”母亲回答。
“管安全?”我说,这个词汇好像很少听到,一般都是快退休的人才会负责这种边角料的业务。
“这不都是老头老太太做的事情么?”我忍不住说。
“是啊,你以为你老妈还年轻么。我还有3年也要退休啦,现在管安全不是正合适。这个差事我觉得挺好的,特别清闲,平时没什么事儿。”母亲说,她已经完成了她剪指甲的大业,拿起我的手看,想要帮我也剪剪。
我赶忙把手缩了回来。母亲拿我的手的瞬间,我心头其实是一惊的,甚至后背出了汗,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我没有和母亲握手了。母亲的手摸起来有很多皱纹,甚至刚才还划了我一下。
“管安全不是有很大的责任吗?出了事儿可麻烦了。”我问母亲。然后拿过来指甲刀,自己开始操作。
“没事儿,你妈我就是个普通科员。出了事儿也是领导担责任,我是最低级的兵,哪里轮得到我?”母亲轻描淡写。她的一生除了培养我上了大学,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成就。但是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这是她的选择,她很喜欢她的选择。我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希望。在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诉过我,小雪你不能轻易自杀,不要学电视里那种稍微有压力就自杀的人,要多考虑一下父母的感受。没有你,妈妈还怎么活下去。我对于她很重要,我一直知道这一点。
我微微一笑,没有反驳母亲。她说得对,普通科员不用操心。母亲总能看到事物好的一方面,我在这点上和母亲比还差的远。
“对了小雪,妈妈想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我的视线从母亲那里移到书上,还有一段话刚才一直没有看完。
“你爸他最近想买一些健身衣,我手机操作网购以前都是小丹丹帮忙,现在小丹丹调走了,你能网上给他买吗?听说网上比实体店便宜多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健身衣?怎么突然想买这个了?”我想起Kevin和我说他经常去健身,没想到冷勇也开始了。他们俩还挺像的。
“他说想去健身。”
我皱了皱眉,但是没有说什么。
“他也该运动运动了,体检每次报告单上都有好多箭头。”母亲继续说,显然没有注意我的表情。
“可疑。”我随口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母亲没有听清楚我说的话。
“我说有点可疑,你不觉得有点可疑吗?”我继续说。
“什么意思?”母亲显然没有听明白。
“他从来也不健身呀,都多少年了,现在这么大岁数怎么又开始突然健身了呢?”我说。从高三那件事以后,我就对冷勇不再完全信任了。这两年没有听说他再有什么出轨的事情,但是并没有能够改变我对他的不信任。信任一旦破碎就很难再建立起来,这话真的一点儿都不假。
过去,父亲偶尔会撒些小谎,比如下班在办公室和同事玩儿两把牌,回家他总说是开会了,但我只觉得那是善意的谎言,无伤大雅。直到那次,那短短的一秒钟里,父亲17年的完美形象,像一面脆弱的镜子,被突如其来的铁锤一下子砸碎了。那“镜子”碎得很彻底,满地碎渣,我想拼回去却都无从下手。
曾经,曾经很多年,很多年,我希望找一个和冷家国一样聪明、帅气的男朋友;而那件事情之后,我发觉自己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为什么?他不爱我,不爱妈妈,不要这个家了吗?我希望自己的猜测是假的,但心里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17岁的我,感到无助。那种无助感和彻底得失望感,一直持续在我的心底,我做过努力想要恢复对冷勇的信任,但是仍然留有残渣,我想可能一辈子都有痕迹吧。
有句话说得好,你对家人每一次的伤害,都像是在一块木头上钉钉子。即便事情过去了,你赔礼道歉或者抚平了伤痕,也只不过是把钉子翘出来,但是并没有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木头上有钉子的洞。那个洞没有填满,而且永远的留在那里了。冷勇在我的心上钉过一颗钉子,现在这颗钉子已经被我翘出来,但是还有一个钉子的孔洞,我不知道用什么能填满。因为没有心做成的材料,填什么进去好像都有点儿别扭。
“你俩还好吗?”我继续问母亲。
我问的很突兀,母亲愣了一下。“挺好啊......哎呀你别瞎想了。我觉得你爸这两年表现挺好的,脾气也小了不少,可能是岁数大了吧,没力气了。不过有时候我发觉他说话好像比过去更加絮叨了,反反复复的说,我估计他是快到更年期了。”母亲说起父亲来已经没有了任何不满,反倒是张口闭口都在替他说话。
“那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表现?比如是否还都到点儿下班就回家吧?”我继续追问,有一点点不放心。当初也是因为我的第六感觉才发现冷勇的出轨。这次我不能轻易放弃这些线索,我需要反复求证。你可能不能明白一个女儿为什么要反复求证自己的父亲是否出轨,但是只有当你经历过才能知道,这是怎样的不安感吧。
又或者是,我还在找一个借口可以发泄自己的愤恨,自己心底掩藏了这么久的对冷勇的恨,那个没有出口可以泄露出来的恨?
“按时回家呀。除了出差了几次。”母亲说。顺便还回忆了一下最近冷勇的出差情况。
“出差?去哪儿,什么时候的事情?他好像很少出差吧,他这个部门基本上不需要出差的呀。难道是最近换工作了么?”
“上周就刚刚出差一次,去上海说是参加一个交流会。不知道是不是换了领导的缘故。”母亲说。冷勇好像很少出差,我心里想。
“小雪,你爸这两年都表现挺好的。你可别瞎想了。”母亲似乎在埋怨我。我现在已经成为他们两个的对立面了,想想也可笑。
“正常当然好了,我只是很难完全信任他。妈,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么相信他,他可骗过你。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妈,你当初为什么不跟他离婚?”
“嘿!哪有孩子期待父母离婚的。”母亲激动地说。
“因为我会去想,如果当初你们离婚了会不会更好。我觉得家里的生活像表演一样,大家表演的很和谐。”
“我可没有表演。你这个感觉不对。我哪有什么表演,我觉得咱家现在挺正常地,每个人都挺正常地呀。”母亲斩钉截铁地说。“你爸也没表演。”
母亲如此信任冷勇,令我感到很惊讶。当时,我很想说,“出轨一次的人,还能百分百相信吗?”,但我忍住了。我知道这对母亲是个创伤,她并不想再提那件旧事。我也知道,我说这句话会让她伤心。我更担心她反过来又要教育我,那样刚刚好不容易营造好的和谐的母女交流氛围马上又要打破了。
其实现在想想,刚才我和母亲的对话更多的是像陪一个小孩子在说话,我把母亲看作了一个小孩子,于是我才能耐心的听她说她的琐事。我是在用着极大的克制力和忍耐力听一些我可能并不感兴趣的内容。真正我想说的话我没有说出口,真正我想告诉母亲的事情我还是开不了口。
我想告诉母亲,我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人,并且我马上还要去他公司实习,汇报给他,我怕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我怕我向他表白。
我还想告诉母亲,赵辰是我现在的男朋友,他家庭条件特别好,但是我并不是很喜欢他,我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只是感动和感激,只是某种依赖,甚至自私的说只是某种利用,利用他对我的喜欢和享受着他优厚的生活条件,享受着他的照顾,其实我是在骗他。
我想告诉母亲的是,我现在生活的压力很大,一面承受着自责,以免又要受到情感欲望的折磨。我觉得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很可能有一天赵辰会发现我的这些真实的想法,并且会抛弃我。
我想告诉母亲的是我对冷勇复杂的情感,一面来说他没有对不起我,他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不能恨他,但是另一面我真的很痛恨他,因为他毁了我的梦想,他辜负了一个女儿对他的信任,他甚至都没有对我认真的道歉,他还在一直装做一个受害者,向我控诉着我作为女儿没有对他表示尊重的“恶劣”行径。
我还想告诉母亲的是我现在的梦想,我为什么不退学了,不是因为我懦弱不是因为我听进去了他们说的理由,而是我有了更高远的目标,我希望能够申请去读一个我喜欢的国外大学,学习我喜欢的专业。
我想告诉母亲的事情很多,但是上面的每一样我都没有说。我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去说,也找不到合适的氛围去说,更加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母亲去说。
我不知道这一切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这个家庭出现了问题,可能是我做的不够好,可能是我不够大度。但我清晰地感知到这里面是有问题的,因为我很痛苦。
第二天,冷勇开车带我和母亲去逛商场,我很开心。这是一次久违的三口之家的共同行动。我们很少三个人一起去做一些事情了,哪怕是普通的逛街都让我觉得倍感珍惜和怀念。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一条长长的商业街。每到周末,我们三个人都会去逛街买好吃的。我走不了几步路久走不动了,我会耍赖皮,蹲在地上不走了。冷勇会把我扛在肩膀上,让我骑着他继续走。
坐在他的肩膀上,我离开地面会特别高,每当我看向地下的时候都会害怕。冷勇告诉我,“小雪,不要看下面,爸爸既然在下面你就可以放心了,一定不会摔了你。你看远处,远处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他说对了。坐在他的肩膀上,我的视线特别好。我能看见远方很远的地方,我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脑袋,还有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车。不论我想买什么,母亲即使不给我买,冷勇也会想办法给我买,他就是这样一个永远可以满足我的超人。
我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骑在冷勇肩膀上是什么时候了,如果还能再来一次的话,如果能提前预告某次是最后一次的话,我会认真的记住那时候对他的信赖。
现在是二十年后的又一次逛街,是高三以后的第一次逛街。我很珍惜。母亲买了好几件衣服,她不舍得花钱,平时很少给自己添置新衣服。冷勇主动掏钱,非常积极,把母亲哄得很高兴。
我先回到车里,因为我实在走的太累了。他们两个人还在商场里准备继续逛一逛。也许是鬼使神差,就在我坐在车里闲着没事儿干的时候,我看到车里的行车记录仪。
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昨晚和母亲谈话埋下了一颗种子,只要种子埋下就会生根发芽。我忍不住拿起行车记录仪开始翻看近期的行车地点。我只是看起来随便翻看,实际上却隐约觉得没准会发现什么。
果不其然,一个非常陌生的地址赫然出现在记录仪里,它很奇怪但是因为其中的两个字而分外抢眼——BJ市CP区五莲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