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在2015年11月底,我有机会来到黔东南锦屏县瑶白侗寨考察,这里优美的风景,古朴的民风,以及还在发挥作用的寨老制度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近几十年来,中国乡村正处于十分剧烈的变迁之中,很多村庄不可逆转地走向了凋零,像瑶白这样的村寨已不多见。正因如此,我很高兴能看到李生柱副研究员的这本关于瑶白摆古节的专著出版,也很乐意为这本书写一个序文。
这本书是关于一个少数民族传统节日的民族志书写,从书中翔实的内容来看,作者是下了一些田野功夫的。我认为,一村一寨都有自己的文化传统,照理说,乡村离我们很近,我们的祖辈就生活在那里;但又离我们很远,要用很多学问才能看透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乡村的历史与现状值得我们追究,因为现在的很多现象把它的历史都掩埋了。这本书虽然是关于瑶白侗寨中一个节日的研究,但作者却敏锐地发现“摆古节犹如织梭,穿针引线,在时空之中编织成村寨的文化与关系网络”,并在全书的结构框架中也以此立意,巧妙地以摆古节为线索串联起整个村寨的文化脉络。这种思路或许为我们认知乡村文化提供了一些启示。
我一直坚持认为,乡村其实就是老百姓的生活,恰恰这一点是需要花费很大的气力才能把握的乡村最内核、最根脉性的东西。乡土生活的现代价值无疑是我们建设创新型国家和现代生态社会所珍惜的,它是推进城镇化进程的驱动力,是社会进步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2010年上海世界博览会提出的口号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一口号是在全球语境下提出的,与目前社会发展阶段相适应,时代特征鲜明。但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一口号并非都能用于中国所有地区,比如,像贵州省就不能跟着走,贵州省应该是“城市与乡村要有良好的互动,才能让生活更美好”。贵州山地村寨的发展变迁应该引发我们对现代化的理性思考。
乡村的价值是多方面的,除了商业价值,更重要的还应包括生态文明与社会和谐构成的乡愁。在2013年底召开的“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到:“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随后2014年初的“一号文件”再次加强了这个信息。乡愁是什么?到底要留住什么?我觉得,乡愁不是一种怀旧,不是农家乐,也不是逃离城市后寻求休闲的地方,乡愁的真正意义是它的自然和文化生态。中国有着非常古老的生态文明,经过漫长的农耕文化以及时代的不断凝练,它的社会和谐能力、乡土社会的自制和管理能力非常的发达,这些是构成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是一种主要的载体,它延续着中国的文化传统。因此,这种生态文明在某种意义上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基因。
值得庆幸的是,瑶白侗寨至今仍保存着较为完好的民族文化与礼治传统,也就是保存着能找寻到的那份乡愁。当我们优良的文化传统在城市中快速消亡的时刻,像瑶白侗寨这种欠发达地区却还能保存着未来发展的基因,这不能不说是一笔不可或缺的财富,因此,我们要留住它。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乡土是社会发展的重要文化基因;乡土是文化创新发展的重要源泉。换言之,在全球范围内,文化的多样性是人类未来创造的源泉,未来全球化的秩序就是使具有不同文化的人能在一起和谐相处。而中国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传统呢?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曾对中国传统文化做了很多概括性的论述,他提到,中华文明是把多种不同文化融合在一起共同发展的能力,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无与伦比。我们同样也能以此来认知中国乡村。乡村是多样性的,是各异的,而非同质化,这也是我们怀念起家乡的时候各有各的不同的原因之一,这些东西都是文化的创造性源泉。那么,对于真正的乡土社会的价值,我们可以从时间和空间的两个维度来理解。从时间上看,乡土社会传承着非常悠久的历史文化;从空间上看,它代表了多样性,从这两个价值维度来理解我们未来社会的发展是非常重要的,它不仅能论证中国乡土特色的合理性,也论证了中华文明的自我生长能力和自我延续的合法性。因此,我们要从传统当中寻找解决现代及后现代社会问题的钥匙。我个人认为,从宏观上来说,人类解决未来问题的很多方法在于他的童年,在于他早期的智慧,就像中国近两千年以来一直提到的“天人合一”,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乡土社会的这种价值是国家运用公共资源保护遗产的基本落脚点,也是乡村合理性存在的根基。
学者与村民之间的关系涉及一个深刻的文化公平的道理。从宏观上看,整个社会对乡土社会的文化生态是不公平的,包括学者的进村调查也未必就那么公平。我在音乐学界就常批判“采风”这个词,我说,大家都是蜜蜂,到了农村刷刷采蜜,采完了就走,写一篇论文,然后你就评完职称了。但是,这村落怎么样了,难道它就是你讲的一段故事?那它永远在那儿,就等着你讲呢,你要是不讲,它还不灿烂呢。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者深思的问题。比方说人类学界提倡的“深描”,对村民生活的深刻描述,我说:“我们所有学者在村落的田野笔记能还给村民吗?”在人类学界,我跟几位专家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说:“好像不行。”我就说:“那你跟人家在那儿了解的情况都不能告诉人家,这本身就不公平,你有偷窥之嫌。”但的确人类学很多的田野作业不能把结果跟社区说,因为写得太深。这就是追究“公平”一词,我想先从我们自己学术上的一种人文关怀、一种学术理念开始吧,因为我觉得毕竟人文学科是一个关乎人的学科。真正尊重乡土,尊重人的生活,尊重所有人,是一个基本的学术素养。在这方面,李生柱副研究员便做得很好,他与当地村寨精英共同合作完成这本书的写作,借助“局内人”的视角来理解村落文化,算是一种相对公平的表现吧。
李松
2019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