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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本书

我知道生活书店,是在上小学五年级,看了杜重远主编的《新生》周刊。级任老师周坚如订有这份刊物,我很喜欢看,每期向他借,周老师干脆订了一份送给我。周老师生活清苦俭省,每天清晨花一个铜板喝碗豆浆,但是舍得花一块八毛钱订份杂志(全年)给我看。师恩终生难忘!

看生活书店的书,第一本即韬奋编译的《革命文豪高尔基》,是沙名鹿老师借给我的。沙老师教低年级,年轻,活跃,爱好文艺,几个爱看小说、爱唱歌的高年级学生,很自然地被他吸引在周围;与其说他是老师,倒不如说他是大哥哥。

一九三六年夏天,高尔基逝世,“一盏理智的明灯熄灭了!”消息传来,正值暑假,沙老师组织我们选读文学作品,头一篇就是高尔基的《海燕》,用的瞿秋白译文,逐句逐段讲解,并且朗诵。我们印成活页文选,人手一份。我因为刻写钢板,文章印象更深:“白蒙蒙的海面的上头,风儿在收集着阴云。在阴云和海的中间,得意洋洋地掠过了海燕,好像深黑色的闪电。”“那是勇猛的海燕,在闪电中间,在怒吼的海的上头,得意洋洋地飞掠着,这胜利的预言家叫了:‘让暴风雨来得厉害些吧!’……”这篇散文诗,至今,我还能背诵十之八九。

同时,沙老师还教我们唱《伏尔加船夫曲》《囚徒之歌》,前者是流行的俄罗斯民歌,后者是高尔基作的词:

太阳出来又落山哟!
监狱永远是黑暗。
我虽然生来自由,
哒哎哟哒哎!
挣不脱千斤铁链。

随后,沙老师借给我一本《革命文豪高尔基》,厚厚的一大本。这本书是韬奋根据康恩所著《高尔基和他的俄国》编译的。韬奋力求把它写得适合中国读者阅读,但是对于十几岁的小学生,还深了一点。不过它的前几章“儿童时代”“幼年时代”“青年时代”,我能够一路看下去,津津有味。这几章讲高尔基五岁失父,成了孤儿,十岁投身社会谋生,当学徒,十二岁逃难到伏尔加河,过流浪生活,和码头上脚夫做朋友,到轮船上洗碗碟,在神像铺子绘图。其间,开始读书,看了普希金、果戈理、龚古尔、司各特等人的作品,使他超越了当前的环境,用新的眼光去观察社会,体验生活。

这本书对我最有影响的,是开头的一段话:

物质环境支配人的力量诚然是很大的,但是人对于环境——无论是怎样黑暗的环境——的奋斗,排除万难永不妥协的奋斗,也能不致为环境所压倒,所湮没。

这一段话,标了黑点。书里还有不少标了黑点的话,我都抄在一个本子上,一有时间就拿出来看。这些话刻印在我的脑子里。

读了《革命文豪高尔基》,我开始懂得怎样去面对命运,怎样走上崎岖的人生之路,尽管我还很幼稚,还不十分清楚。我出生在小商人家庭,生性软弱,这部书给了我勇气。这一年,我也失去了父亲,生计成了问题,不仅失了学,而且感到前途茫茫。感谢韬奋先生的这本书,尤其是写在全书之前的几句话,在精神上给了我莫大的鼓舞:不要畏惧,学高尔基那样,唯有奋斗,才有生路。

读书生活出版社的书,我最早看到的,是一本薄薄的小刊物,柳湜主编的《大家看》半月刊,小三十二开本,每期只有三十面。

柳湜在创刊词《见面的交代》里这样写道:

我们要大家看什么?

看我们自己生活中的形形色色,看我们今日生活着的世界与中国,看敌人的屠刀和我们的抗争,看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受苦受难的同伴。

看清了世界及中国,我们会知道中国究竟应该怎么办!

看清了生活中的一切,我们才知道中国究竟应该怎么过,才是办法!

我们要求大家看,自己看了,还要别人看,自己认识了世界,还要帮助他人也把眼光扩张。

大家看!大家看!不仅看,还要干!挺起身子来把天下兴亡担,大家都如此,中国就有望。

文章作者有李公朴、艾思奇、金仲华、恽逸群、陈楚云、曹伯韩、以群、陈白尘、张天翼……用最浅近的语言,跟读者谈心,讲种种大道理。还有诗歌、弹词、连环画、国难地图。

《大家看》每本只卖二分钱,它登广告说:“少吃一包花生米,就可以看一本《大家看》。”这本杂志我买得起,不仅自己看,还带到学校里给同学们看。

“不仅看,还要干!”太可怕,“煽动阶级斗争”。《大家看》出到第二期就被国民党查禁。下一年,一九三七年冬天,在汉口读书生活出版社,见到柳湜先生,很高兴,他和李公朴先生在办《全民抗战》周刊。我告诉他:“大家看,不仅看,还要干!”他笑了,拍拍我的头。

在穆源小学,我也办了一个刊物,也叫作《大家看》,不过是手抄的,是给同学们看的。别的我还干不了,就干编辑、出版、发行,一个人包办,自得其乐。

那时,我还看到读书生活出版社的另一个刊物,陈子展主编的《生活学校》半月刊,它是接替李公朴、艾思奇主编的《读书生活》半月刊而出版的。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的高尔基的长篇小说《在人间》,我也从图书馆借来看了。

就这样,我如饥似渴,不分高中低兼收并蓄,只要能够满足我的读书欲望,统统看,上了瘾。在三十年代,年轻人都很苦闷,只好到书本里寻找答案,像我这样的“三联”读者,何止万千。

新知书店的书,我看的第一本,是陈白尘先生从上海寄我的《最后一课》,许幸之写的儿童剧,写一群不愿做亡国奴的孩子们的怒吼。当时,我们一批小学生正醉心于演话剧,组织了一个儿童剧社,已经公演过一回,于是我们在暑假里排练《最后一课》和别的两个儿童剧,准备第二次公演。“七七”炮声响了,日本人真的打来了,神圣的抗战开始了,我跟千千万万同胞一样,投入抗日的洪流。而今后的生活,很可能背井离乡,像高尔基那样去流浪、打工、走进“人间”。顺便说一说:陈白尘先生也写了一个儿童剧《一个孩子的梦》,讲两个儿童想抗日的故事,抗日爆发前三个月在读书生活出版社出版,我们儿童剧社也排了,我这也是“不仅看,而且干”。

在那个时代,我能读到“三联”的书,是一种幸福。我常常想,我们的下一代,在读书方面,也能够有这种幸福还是别的什么?世上还有不平事;富了不完全等于文明;愚昧落后还是难治的顽症……我们做出版工作的,要多想想这一类问题。

就这样,我先是“三联”的一名小读者,“三联”的书引导我走上人生之路,在精神上给了我鼓励,在思想上启发我追求进步,懂得爱与憎、善与恶。在成为“三联”的工作人员之后,我又在工作中学到不少东西,在这里锻炼成长。正因为如此,我热爱出版这一行,愿意把我的一点心力、一点余热奉献给“三联”,也就是说,奉献给“三联”的读者和作者,尽管我已年老。

我也乐于看到“三联”后继有人,乐于看到韬奋精神代代相传。

一九九七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