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书结缘
买书,说得确切一点,是看书,到书店看书。
一九三六至一九三七年,我在省城(镇江市)的一个私立小学读书。省城在京沪线(现在的沪宁线)上,上海出版的新书杂志到得很快,日报傍晚就可以看到。
城外比城里热闹,店铺、茶楼、火车站、轮船码头,都在城外。北伐以前,城外还有英租界,小时候我还见过租界的铁栅栏,租界里有个海关。
西门大街有家新书店,过去一点,是大舞台戏院,从北平、上海“重金礼聘”来的名角,在这里登台。有一年,南京国立戏剧学校,在这个戏院演出话剧《视察专员》《狄四娘》,前者是果戈理的名剧《钦差大臣》改编的,女主角叶仲寅,就是现在的叶子,这是我头一回看到的正式的话剧演出,印象很深。
戏院隔壁有家炒货店,看戏的人在店里买包瓜子或花生米带进戏院,边吃边看。十一点散戏,炒货店门口汽灯煞亮,看戏的人又买包油炸蚕豆瓣什么的,做下粥的小菜,带回家宵夜。
我常去的是那家书店,放学路过,总要进去看看有什么新书杂志,有好看的,从架上抽下来,站在书架旁边,看它半个来小时。
这家书店,新文艺书比较多,除了商务、中华这两家老牌子书局,上海的一些出版社,现代书局、良友图书公司、新中国书局、生活书店、开明书店、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新书,大多都有。北新书局、亚东图书馆早年出的书也还有一些。成套的书,像生活书店的《创作文库》《小型文库》,良友图书公司的《文学丛书》《良友文库》,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学丛刊》《文化生活丛刊》,一溜摆在书架上,挺馋人。现代书局、新中国书局也各有一套文学丛书,封面看上去蛮舒服。我买不起书,只有开学的时候,跟爸爸多报几毛钱文具费,再加上过年的压岁钱,买几本书。因此,我就在书店白看;一本本看,看完一本再看一本。现在还能记得起看过的书,有张天翼的《蜜蜂》《团圆》,茅盾的《春蚕》,巴金的《砂丁》《电椅》,施蛰存的《上元灯》《梅雨之夕》,穆时英的《南北极》。巴金翻译的《俄罗斯的童话》《门槛》,也是站着看完的。
平日,顾客不多,也就两三个人,有时就我一个看书的。快到年底,就热闹起来,店堂里挂出了贺年片,小学生挤在柜台前面,挑挑拣拣,吱吱喳喳。
三开间门面,宽敞明亮,门口没有橱窗,早晚上下门板。冬天,风往里灌,店堂里冷飕飕;天好,阳光照进来,暖和一些。
有三个店员,从不干涉我看书,不像有的书店,用眼睛盯着你,生怕你偷书,你看久了,脸色就不大好看。
店员之中有一位年轻人,书生模样,年龄跟我小学老师相仿,二十来岁,后来熟了,我叫他“贾先生”。
贾先生人挺和气,用亲切的眼光看我这个小学生,渐渐攀谈起来,谈些什么呢?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年轻人关心的职业、婚姻这些问题,贾先生不会跟我这个小孩子谈,多半谈喜欢读什么书,哪些书好看。再就是谈学校里的事情。我读书的那个学校是回族人士办的,贾先生是回民。
还有一个谈话题目:国难问题,日本人侵略中国,抗战抗不抗得起来。
就这样,我跟贾先生成了忘年交。他大我六七岁,把我看作小弟弟,可是在我心目中,他是先生。
去年六月十六日,贾先生从台湾来信说:“忆昔约为一九三四年前后,我们相识于镇江书店,每周六,你必来买韬奋编的周刊,那时你在我印象之中,是个好学深思的清秀少年。我也不过二十二三岁。”
孙女听我念信,笑了起来:“哼!还清秀哩。”
是啊,她看到的爷爷,是个干瘪的瘦老头儿。奶奶却说:“你爷爷是清秀。”
不花钱看书,可是韬奋先生主编的《大众生活》(后来是《生活星期刊》)我是每期要买的,事过几十年,贾先生还记得这件事。
《大众生活》《生活星期刊》虽然只有薄薄的十几页,但得买回去细细看,反复看。它用大量篇幅报道北平学生爱国运动,每期有四面新闻图片,不仅内容吸引人,编排也很出色,还有金仲华、蔡若虹编绘的“每周时事漫画”。有一期封面,是一个拿着话筒的女学生,站在北平城门口演讲,标题是:“大众起来!”后来知道女学生名叫陆璀。五十年代,在东安市场旧书店买到一套《大众生活》,我把这一期送给了陆璀,老大姐十分高兴。如今她也满头银丝。
《大众生活》《生活星期刊》四分钱一本,合十二个铜板。家里每天给我四个铜板零用钱,我用两个铜板买个烧饼当早点,一个礼拜积余十二枚,正好够买一本杂志。
在书店看书,我特别当心,决不把书弄脏弄皱。放学以后先把手洗干净,再到书店看书。看到哪一页,也不折个角,记住页码,明天接着看。
后来,贾先生到国货公司文具部当店员,文具部兼卖杂志,我也就跟过去看杂志,《光明》《中流》《读书》半月刊、《生活知识》这些杂志就是在那里看的。我只在文具部买过一支“关勒铭”自来水笔——我用的第一支自来水笔。
一九三七年冬天,日本人打来了,我们俩都逃难到汉口,又遇上了。过了年,读书生活出版社收留我当练习生。我向黄洛峰经理引荐贾先生,黄经理听说他在书店做过事,他也进了读书生活出版社。
这一年我才十六岁,黄经理能让我介绍一位朋友进出版社,实在高兴。
贾先生在出版社没有待多久,他要到战地抗日,报考战时工作干部训练团,从此分手,一别就是五十几年。
黄经理还常常谈起他,问我:“你那位好朋友在哪里?”我不知道,虽然我很想念他。
现在看了他的来信才知道,他在受训以后,被分配到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军报科,也就是陈诚、周恩来任正副部长,郭沫若任厅长的政治部,以后被派到西北办报,一直从事新闻工作。一九四九年去台湾教书,现已荣休。
时隔半个世纪,我们又怎么联系上的?
去年四月,知友诗人戴天从香港打来电话,问我可认识一位姓贾的老乡?我立即想起了他,准是他!
原来,台北《联合报》副刊登了戴天兄的一篇文章,里面提到我这个酒友:“北望神州,怎忘得了范用。”贾先生看到了,写信通过副刊主编痖弦先生打听:“文中所指范用是否尚存在?是否知其下落?”并说:“本人和他过去有很深厚的感情。”
于是,我们通上了信。我高兴的是,贾先生来信说秋后回乡探亲,定来北京叙旧。
他寄来全家福照片,可我怎么也认不出照片上坐在中间的老人家就是贾先生。他看了我寄去的照片,也“不禁感慨系之”,小弟弟成了白头翁!
本月十六日收到他发自江宁的信,说上月十五日返乡,到了南京、镇江、上海、西安,因病不得已改变行程,折返南京治疗,预订的机票须十四日返台,“千祈原谅不能北来苦衷”,并寄来三百元给我进补。他还把我当作小弟弟。
这真叫我失望之至,无限思念,无限怅惘!
他已经八十高龄,倘若海峡两岸通航,往来捷便一些,再次回乡的日子当不会太远。我祈愿他老人家健康长寿!
一个普通店员,一个小学生,过了五十几年仍不相忘,还能相见,岂非缘分!我见到书店的朋友,常常讲这个买书的故事。我说,开书店要广交朋友,包括小朋友,欢迎他们来书店看书,从小爱跑书店,长大了,准是个爱书人,准是你的顾客。
有人说:“顾客是上帝。”我信奉的是:朋友是无价之宝。
一九九三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