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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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克吕泰涅斯特拉

我已经熟悉死亡的气息。这可厌、腻甜的气息随风飘向宫殿里的房间。如今我容易觉得平静和满足。我在凝视天空和变幻的光中度过清晨。鸟鸣声开始响起,这世界充满其自身的喜乐,而后,白昼褪去了,这声音也褪去,渐渐消逝。我看着阴影伸长。如此多的事物都悄然溜走了,但这死亡的气息却久久徘徊。也许这气息已进入我的身体,像个到访的老友一样受到欢迎。这恐惧和惊惶的气息。这气息在此,就像此处的空气一般;它去了又来,如同清晨的光去了又来。它是我恒常的陪伴;它已将生气注入我的双眼,我那曾在等待中熬枯的双眼,如今却不再枯暗,有了生气和光彩。

我曾下令,这些尸体应当露天在太阳底下晒个一两日,直到其芬芳化为恶臭。我喜欢随之而来的飞蝇,它们困惑而无畏的小小躯体,在饱餐之后嗡嗡作响,被自身持续的饥饿所烦扰,而这种饥饿,我也已开始了解,开始体味。

如今我们都是饥饿的。食物只是引起我们的食欲,磨尖我们的牙齿;肉食只会使我们贪求更多的肉食,如同死亡贪求更多的死亡。谋杀使我们贪求无厌,它令灵魂充斥着强烈继而甘美的满足感,甘美到足以使我们生起对更深远满足感的嗜爱。

一把刀刺入耳下那柔软的皮肉,亲昵而又精准,然后无声地划过咽喉,如同太阳无声地划过天空,不过更加迅疾、狂热,然后他暗沉的血液寂静地淌下,如同暗夜落向熟悉的事物那般无可避免的寂静。

*

拖她去献祭之前,他们割去了她的头发。我女儿的双手被紧紧缚于背后,手腕上的皮被绳索磨破,脚踝处也绑着。他们封住了她的嘴巴,不让她诅咒她的父亲,她那懦弱、扯谎的父亲。尽管如此,当她最终意识到父亲是真的要杀她,真的要将她作为军队的献祭时,人们还是听到了她的闷声尖叫。她们仓促潦草地剃短她的头发;其中一个妇人使着一把生锈的刀,成功地割破了我女儿的头皮,当伊菲革涅亚开始诅咒时,他们拿一根旧布条绑住了她的嘴,好让她的言词无法被人听到。我骄傲于她从未停止挣扎,除却她曾做的那一番讨好的演说,她从未接受过她的命运,哪怕片刻都没有。她从未放弃过松开脚踝与手腕上绑缚的尝试,好让自己摆脱它们。也从未停止过诅咒她父亲的尝试,好让他感觉到她有多么地鄙视他。

现在没有谁愿意重提她被蒙住嘴巴前所说的话了,但是我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那都是我教她的。那些话是我编造出来震慑她的父亲及其部下的,那帮怀揣着愚蠢目的的人,那些话也是为了宣告,一旦消息传开来,他们是如何将我们的女儿,骄傲和美丽的伊菲革涅亚,拖去那个地方,是如何在尘土中拉拽着她献祭以赢得他们的战争,那么将会有怎样的事降临在他和他周遭那群人的身上。我听说,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高声惊叫,刺穿了所有听者的心脏。

当她的父亲阿伽门农归来之时,她遇害时的惊叫被沉默和密谋所取代,我诱使他相信我不会报复。我等候着,留意着信号,微笑着朝他张开双臂,并在此处备下一桌酒席。给这蠢人的酒席!我也用上了能使他兴奋的特殊香水。给这蠢人的香水!

我已准备就绪,而他没有,这大英雄在荣耀的胜利中归家,手上沾着女儿的鲜血,但现在却冲洗过了,似乎一尘不染,他的双手白净,双臂伸出去拥抱他的朋友,脸上挂着满满的笑容,这位伟大的战士,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举杯庆贺,将丰盛的菜肴扔进嘴里。他那大张的嘴啊!他在家可真放松!

我看到他在突至的疼痛中捏紧双手,他沮丧而震惊地认识到,最终这一刻还是来了,在他自家的宫殿中,在他满以为会于石砌的旧浴池中寻得安逸享受的松懈时候。

正是这些激励着他坚持下来,他说道,想到还有这些东西在等着他,治愈性的水和香料,柔软洁净的衣物,以及熟悉的空气和声音。他垂下头的时候仿佛一只狮子,咆哮不再,身子也变得疲软,嗅不到丝毫危险的气息。

我笑着说,是的,我也曾考虑该如何为他接风洗尘。我告诉他,他已填满了我清醒和睡梦的时分。我曾梦见他从香水浴中洁净地立起。我告诉他沐浴所需正在准备,食物正在烹煮,酒桌正在铺设,他的朋友正在会集。现在他必须得去了,我说道,他得去浴室了。他得去沐浴,在归家的慰藉中沐浴。是的,家。那是狮子回归的地方。一旦狮子回家了,我就知道该如何对付他。

*

自有探子告诉我他何时归来。人们点燃每一堆火,传消息给更远的山头,那山头上的另一些人再点火来给我警报。是火带来了消息,而非诸神。如今,诸神之中没有一个会援助我,监视我的行为,知悉我的心思。我不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求助。我孤孑地过活,在战栗和孤独中认识到,诸神的时代已经逝去。

如今我不对诸神祈祷。我在此处的人群中茕茕孑立,因为我不祈祷,并且以后也不会再祈祷。我会代之以日常的低语。我会运用来自此世的言词,言词中会充盈对逝去人事的悔恨。我会发出祈祷一样的声响,但这祈祷既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处,甚至连一个属人的去处都没有,因为我的女儿已经死了,她并不能听到。

没有人像我这样认识到诸神是冷漠的,他们有其他要牵挂的事情。他们不关心人类的欲求和滑稽行为,就和我不关心树上的叶子一样。我知道叶子在那儿,凋而复长,长而又凋,如同人类投生世间,而后同类更替。我帮不了它们,也无法阻止它们凋零。我不会去处理它们的欲求。

现在我真希望站在这里大笑。想到诸神让我的丈夫赢得战争,启示他实施每一个计划,采取每一步行动,知晓他晨间的阴郁情绪和夜间可能显露出的怪异而愚蠢的欢欣,听闻他的吁求并在神殿商讨此事,批准并观看了对我女儿的谋杀,我便嗤嗤地笑起来,随后变为放声的狂笑。

这场交易非常简单,许是他这样认为,抑或是他的军队这样认为。杀死这无辜的女孩,换来风向的改变。将她带离这个世界,拿刀刺入她的皮肉,以确保她再也不会步入某个房间,再不会在某个清晨醒来。这个世界再难寻到她的芳踪。作为回报,诸神将站在她父亲一边,在他需要风起航的日子里扬起大风。而在他的敌人需要大风的其他日子里,他们会让风止息。诸神将赐予他的人马警觉和勇猛,在其敌人的心中却注满畏葸。诸神将磨砺他的刀兵,使之迅捷而锋利。

他在世时,他和他身边的人都深信诸神关注着他们的命运,在乎他们。他们中的每一个。但现在我要说,过去诸神没有这么做,如今也不会。我们求助诸神,就好比悬于我们顶上天空的星辰在陨落前向我们求助,那声音我们无法听到,即便听到,我们也会全然无动于衷。

诸神有其自身的超然牵挂,非我们所能想象。他们几乎不晓得我们活在世间。即便他们能听到我们的声音,对他们来说,也不过像是林间柔和的风声,一种邈远、断续的窸窣声。

我知道情况并非一直如此。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诸神在清晨来唤醒我们,他们为我们梳理头发,赐予我们甜蜜的言语,倾听并设法满足我们的欲求,他们知晓我们的心思,能为我们展示神迹。在我们仍能忆起的不远的过去,人们能在死亡降临时,听到夜里女人的哭泣。那是召唤行将死去之人归家,催促他们上路,慰藉犹疑不决的他们走上安息旅途的一种方式。我母亲临终的那些日子里,我丈夫与我在一起,我们都听到了那泣声,母亲也听到了,这令她宽慰,因死亡已准备好以其泣声来诱她前行。

但那声响已经停歇。不再有像风那样的泣声。死者消逝于他们自己的时代。无人相助,也无人察觉,除了那些曾在他们此世短暂的生命里与他们亲密相处的伙伴。当他们逝去时,诸神也不再伴着那令人难忘的呼啸声响悬停空中。在此我察觉到,这死亡周遭的寂静。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些曾掌管死亡的神祇。他们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在风向这件事上,我丈夫是走了运,仅此而已,他也走运地拥有勇猛的部下,走运地赢得了战争。若非走运,事情很可能就是另一番样子了。他无须将我们的女儿献祭于诸神。

自我出生那日起,我的乳母就陪伴着我。在她最后的时日,我们都不相信她行将死去。我坐在她身旁,与她说话。如果曾有过哪怕最微弱的哭泣声,那我们也必定会听到。可是没有,没有任何声音陪伴她走向死亡。唯有寂静,或者厨房里惯常的声响,抑或犬吠声。然后她死了,停止了呼吸。对她来说一切都结束了。

我走出门,望着天空。我所拥有,且能给我帮助的也只有这残余的祈祷语言了。它曾是那么强大,施加意义于万物,如今却荒芜、生疏,只剩悲伤、脆弱的力量,而关于它鲜活过往的记忆则闭锁于它的韵律之中,在过去,我们的语词一出口升腾,就能寻到圆满。而现在,我们的语词受困于时间,充满限制,只带来扰乱;它们就如呼吸一样短暂和单调。它们使我们存活,也许我们应该,至少在目前,对此心怀感激。除此别无其他。

*

我已命人将尸体搬走掩埋。现在是黄昏了。我可以推开挡板,向着露台,看那金色的余晖,那褐雨燕在空中划出弧线,像一条条鞭子般抽向那浓稠、倾斜的光。暮气渐浓,我看见远处事物的边界变得模糊。此时一切都看不分明;我也不再向往看得分明。我不需要明晰。我需要像现在这样的时刻,每一物体都不再是其自身,都融合于其相邻的物体,正如我与他人所做出的每一行为,都不再孤零零地等待某人来评说或记录。

没有什么是稳定的,这样的光线下没有哪种色彩是静止的;阴影越来越深重,世间万物彼此融为一体,好比我们所有人的行为都合成一个行为,我们所有人的哭号和姿势都合成一个哭号,一个姿势。清晨时分,天光受了暗夜的洗濯,我们将再次面对明晰,恢复自我的独一。与此同时,我的记忆存活于那阴影重重的暧昧处所,因柔软、模糊的边界而觉得宽慰,眼下就够了。我要去睡了。我知道在强烈的日光下,我的记忆会再次变得分明和准确,犹如一把磨得锋利的匕首将往事刺穿。

*

在河的那边,朝向青黑色群山的某个灰蒙蒙的小村庄里有一个妇人。她又老又执拗,却拥有一种对其他所有人来说都已失传的力量。人们告诉我,她从不无谓地使用这力量,甚至多数时候,她根本都不愿去使用。她常常雇村里与她相仿的干瘪老妇坐在门口,对着太阳眯缝着眼,做她的替身。这老妇人雇她们扮演自己,诱使来访者相信她们就是拥有那种力量的人。

我们一直监视着这妇人。埃癸斯托斯,这个与我同床并且将要与我一同君临这个王国的男人,在一些部下的帮助下,已经学会去筛掉那些假扮的根本没有那种力量的女人,并找出那个真正的老妇人,如果那妇人愿意,她就能将毒药编织进任何织物。

任何人穿戴起那织物,都将遭受定身之法,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全然没有声息。无论遭受多么突然的冲击和剧烈的疼痛,他们都没法叫唤出来。

我计划在我丈夫归来时下手。我会一直等着他,带着满面笑容。他的喉咙被我割开时将会发出的汩汩声响令我着迷。

那个老妇人被守卫们带到了这里。我将她关在其中一间靠里的仓库,那是个贮存粮食的干燥地方。埃癸斯托斯,他劝说人的力量与老妇人置人死地的力量一样强大,他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埃癸斯托斯和老妇人都很鬼祟、奸猾。我却很明澈。我身处光亮之中。我虽为一切投下了阴影,可我自己却不在阴影中。当我在筹谋的时候,我处于纯然光明之中。

我的需求很简单。有时我丈夫沐浴结束会披上一条网袍。我要老妇人在其中缝入一些丝线,一旦浴袍贴上他的肌肤,这丝线就会让他动弹不得。她须得尽其所能将丝线缝得隐蔽。埃癸斯托斯也告诫她,我希望此事不仅做得隐秘,还得悄无声息。我不想让任何人听见阿伽门农被刺时的哀号。我不想让人听到他发出一丝声响。

好一段时间里,这妇人都佯称自己其实只是众多冒名替身中的一个。即便我杜绝了任何人与她的接触,只有埃癸斯托斯能见她并给她带去食物,她还是占卜出了自己为何会被带到这里,是为了协助刺杀阿伽门农,这位国王,这位伟大的、嗜血的战士,他赢得了战争,马上就要返回故里。这妇人相信诸神站在他那一边。她不愿干涉诸神的意图。

我从来都知道她会是一个挑战,但是我也逐渐明白,和这些怀着旧信念、相信世界仍然稳定的人合作其实会更加容易。

因此我筹划对付这妇人。我有时间。阿伽门农一时半会回不来,而且就算他启程回来了,我也会得到预警的。眼下,他的兵营中有我们的耳目,山头上也有我们的人马。我已做得滴水不漏,决不把任何东西交付给机遇。我算好了每一步。在过去的时日里,我曾把太多东西交付给运气,交付给他人的奇想和需求。我轻信过太多人了。

我下令将我们抓到的那个老丑的毒婆子带到其关押房间外走廊的墙上的一个高高的窗户前。在我的指示下,这邪恶的老东西被吊起来,这样她就能窥见围墙内的花园。我知道她将看到什么。她将看到她自己的宝贝孙女,她的生命之光。我们将这孩子从村里绑了来。她也成了我们的囚犯。

我安排埃癸斯托斯去告诉老妇人,只要将毒药织进袍子,且药性发作,那她们祖孙二人当即就能获释回家。“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命令埃癸斯托斯到此打住,只恶狠狠地盯着她,露出明显的企图,那老妇人将会因之战栗,或者,更可能的是,她将努力显出并无惧色的样子。

事情进展得挺顺利。我被告知这编织工作只花费了约莫几分钟的工夫。编织时埃癸斯托斯坐在一旁,但完工后他也找不出袍子上新织入的丝线。做完这些,老妇人只是恳求他能对她那关押在此的孙女好一些,在她们被送回村庄时,确保没人会看到她们或知道她们曾和谁在一起,去过哪里。她冷冷地凝视着他,从这凝视中他看出任务已完成,而这美妙、致命的法术将在阿伽门农身上发挥效力。

*

当他传消息来说想在战争开始前参加女儿的婚礼,让爱与新生的气息环绕着他,给他力量,给即将进入杀伐攻占的军队带来满满愉悦的时候,他的厄运就已注定。他说,年轻军士中有唤作阿喀琉斯的,是珀琉斯之子,注定将成为比其父更伟大的英雄。阿喀琉斯长相英俊,我的丈夫这样写道,要是在其部下敬畏的注视中,阿喀琉斯对着我们的女儿伊菲革涅亚宣誓,那么苍天见之也会生辉。

“你们一定要乘战车来,”信上说道,“路上得走三天。准备婚礼就别想着俭省了。把俄瑞斯忒斯也带上。他现在年纪不小了,应该欣赏下战士们临战前的情景,以及见证他姐姐与阿喀琉斯这般高贵的男人的婚礼。”

“你离开时,必须将权力交到厄勒克特拉手里,叮嘱她要牢记她的父亲,妥善使用权力。那些因为年纪太大没法上战场而被我留下的人,将会辅佐她,他们会带着关怀和智慧围绕在她的身边,直到她的母亲携她的姐姐和弟弟归来。她必须听从这些老者的建议,如同我不在时她母亲所做的那样。”

“然后,等我们从战场归来,权力将回归正源。凯旋之后,天下将得安定。诸神站在我们这边。我已得到保证,诸神站在我们这边。”

我相信了他。我找到伊菲革涅亚并告诉她,她将和我踏上前往其父军营的旅程,然后她将嫁给一个勇士。我告诉她我们将让女裁缝们整日整夜地做活,准备她要带过去的衣服。我在阿伽门农的话中又添了些我的话。我告诉女儿,阿喀琉斯,她的未婚夫,说起话来很温柔。而且我还添了些别的话,如今这些话对我来说真是苦涩,也满是羞耻。我说他很勇敢,令人钦佩,虽然体力强健,气质却不粗野。

当厄勒克特拉走进房间询问我们为何悄声说话的时候,我还说了更多的话。我告诉厄勒克特拉,长她一岁的姐姐伊菲革涅亚就要出嫁了,然后她笑着紧握住姐姐的双手,正当我说到伊菲革涅亚的美丽在外流传,现在已四处闻名,阿喀琉斯会等着她,她的父亲则坚信将来会有故事讲述在婚礼那天的新娘,讲述苍天径自光亮,太阳天上高悬,诸神带着笑意,那些临战的将士因爱的光明而变得勇敢,似钢铁一般坚强。

是的,我说到爱,我说到光明,我说到诸神,我说到新娘,我说到临战前钢铁一般的将士,我说到他和她的名字,伊菲革涅亚,阿喀琉斯。然后我召来裁缝,以便动工准备我女儿的结婚礼服,这礼服将合衬她容貌的光华,而她容貌的光华在婚礼那天亦将合衬太阳的光华。我还告诉厄勒克特拉她的父亲信任她,所以留她在此与老者们一起,她敏锐的才智、精湛的洞察和记忆能力令她父亲骄傲。

数周之后,在某个金色的清晨,和手下的一些女人一起,我们出发了。

*

我们抵达的时候,阿伽门农正等着我们。他朝我们缓步走来,脸上带着一种我过去从未见过的表情。他的脸上,我想,显露出了悲伤,却又带着惊奇和宽慰。或许还有其他,但当时我只注意到了这些。悲伤,我想,是因为他思念我们,他已离家很久,又要亲手送女儿出嫁;惊奇,则因他在如此长久的时间里想象着我们,而如今,我们就在这里,有血有肉,全然真实,并且俄瑞斯忒斯已经八岁,长得超出父亲的想象,同时伊菲革涅亚十六周岁,已是花期。我想,他显露出宽慰缘于我们平安,而他也平安,我们可以互相陪伴。当他上前来拥抱我时,我感到来自他的一股悲痛的温暖,可当他退回去审视随他而来的士兵时,我看到了他身上的力量,那筹谋战争的领导力,以及他在战略、决策上的智识。阿伽门农,与其部下待在一起,就是纯粹意志的一个化身。我忆起成婚时我第一次被眼前的这意志的化身所迷住,那一天的感受甚至更加强烈。

并且我看到他——不像与他同类的其他人——是如何地做好了倾听的准备,这是我当下对他的感觉,抑或是与他独处时他将会给我的感觉。

然后他抱起俄瑞斯忒斯,笑着托着他转向伊菲革涅亚。

他转向伊菲革涅亚时充满了魅力。我看向她,仿佛看见一个奇迹的发生,仿佛某个女子擅自降临尘世,带着柔和而又肃穆的气息,远离一切寻常之物。她的父亲上前去拥抱她,手上仍抱着那男孩,如果有谁想要知晓爱的模样,如果有谁即将步入战场,需要随身携带一幅爱的图像保卫或激励自己,那么眼前便是为他们准备的,如同镌于石上永不改变的珍贵之物——这父亲,儿子,女儿,怜爱地看着这一切的母亲,以及父亲脸上热望的表情伴随着爱的神秘、温暖和纯粹,此时阿伽门农轻柔地将儿子放下,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以便把女儿揽在自己的臂弯之间。

我目睹了这一切并对之深信不疑。在那些时刻它就在那儿。

但这都是假的。

然而,我们这远道而来的一群人中,谁都不曾有片刻猜到过真相,即便围着我们的那群人中,有一些甚至可能绝大多数都必然知晓这一切。但是他们中没有一个露出过迹象,连一丝一毫都没有。

天空依然是蓝色的,日头火热地挂在天上,那一天,诸神——哦,是的,诸神!——似乎对着我们全家微笑,对着那待嫁的新娘和她年幼的兄弟,对着我,对着她那立于爱的怀抱之中的父亲,他最终将立于战争的胜利之地,赢得军队的凯旋。是的,那一天当我们全然无知地前来协助阿伽门农执行他的计划的时候,诸神微笑着。

*

我们抵达的次日,我丈夫早早地过来把俄瑞斯忒斯带在身边,还让人为他制作剑和轻型盔甲,好让他看起来像个战士。女人们来看伊菲革涅亚,她们欣赏起我们带来的衣服,生出许多骚动和惊叹,她们不断吵嚷着要喝清凉的东西,又不断地将衣服叠起又摊开。过一会儿,我站在我们的住处和厨房之间的空地上,听人们在那儿唠叨闲话,直到听其中一个女人提起有几个士兵在外边逗留。她提到的其中一个名字就是阿喀琉斯。

真是奇怪啊,我想,他竟会跑到离我们这么近的地方!但我随即转念,这并不奇怪,如果能瞥一眼伊菲革涅亚,那他就会来的。他当然会来!他一定非常渴望看见她!

我走出去,步入前场向士兵们打听他们哪一个是阿喀琉斯。是高高的那个,我发现了,他独自站在那里。当我走近时,他转过身看着我,我意识到在他的凝视中有一种直率,他自报姓名时的语气里也有一种真诚。我想,我们的不幸将就此终止了。阿喀琉斯是上天派给我们来结束我和我丈夫出生之前便已开始的事。那是我们血脉中的毒液,在我们所有人的血脉之中。古老的罪行和复仇的欲望。古老的谋杀和谋杀的记忆。古老的战祸和古老的背叛。古老的兽性,古老的进击,人们如野狼一般行事的年代。我想,只要这个男人迎娶我的女儿,这些都将结束。我看见未来将如丰饶之地。我看见俄瑞斯忒斯在这个年轻士兵迎娶他姐姐的光明中成长。我看到冲突都将消弭,在那个时代里,人们将安逸地老去,战争将只成为人们高谈阔论的主题,当夜幕降临,人们关于被砍杀的尸体以及血染的平原上绵延数英里的哭嚎声的记忆都渐次消退。他们可以转而谈论英雄。

当我告诉阿喀琉斯我是谁时,他笑着点点头,表明他已识得我,然后就转身要走。我将他唤回并伸出了手,好让他与我握手,将之作为要临近的好事以及未来岁月的标志。

我说话时他的身子似乎猛地一颤,他环顾四周,检查是否有人在看着。我理解他的沉默谨严,因而再次开口前远离了他几步。

“你都要和我的女儿成婚了,”我说道,“还不能和我握手吗?”

“成婚?”他问道,“我热切地盼着战争。我不认识你的女儿。你的丈夫——”

“我确信我的丈夫,”我打断了他,“要求你在婚前的日子里和我女儿保持距离,然而是和我女儿保持距离,不是和我。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切都将改变,不过,如果在和我女儿成婚前被人瞧见与我说话会令你困扰的话,那么我一定远离你,回到那帮女人中间去。”

我说得很轻柔。他脸上的神色显得痛苦而又茫然。

“你搞错了,”他说道,“我在等待的是战争,不是新娘。不会有什么婚礼,因为我们在等待风向转变,等待我们的船只不再被掼向礁石,等待……”

他皱了皱眉,似乎在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将开口说的话说完。

“也许我的丈夫,”我说道,“先把我的女儿叫来这里,等到战争结束——”

“战争结束我就回家了,”他打断我,“如果我能从战争中活下来,那我就回家了。”

“我女儿来这里就是为了和你成婚,”我说道,“她是被她父亲,也就是我的丈夫召来的。”

“你搞错了。”他说道。我又一次看到他身上的优雅,伴着坚毅和决心。在那片刻间,我看到未来的幻象,一个阿喀琉斯将为了我们而使之改变的未来,在那未来的一个到处可见松软角落和宜人荫蔽的地方,我将老去,正如阿喀琉斯将变得成熟,我的女儿伊菲革涅亚将成为母亲,而俄瑞斯忒斯将长大,变得智慧。突然,我意识到在那个未来的世界里没有阿伽门农的位置,也没有厄勒克特拉的,我瞬间惊了一下,几乎因某种若隐若现的幽暗缺席而倒抽了一口气。我试着将他俩放入那幅画面里,却不行。我无法看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当阿喀琉斯提高嗓音似乎在引起我的注意时,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我无法看到。

“你搞错了,”他又说了一遍,然后声音变得更为柔和,“你的丈夫一定告诉了你为何你女儿被召来这里。”

“我的丈夫,”我说道,“只在我们来时迎接了我们。他没有说其他什么事情。”

“那么你不知道?”他问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阴沉,在最后一句问话中,他的嗓音几乎变了调。

我蜷着身子离开了他,回到我女儿和那些女人聚集的地方。她们几乎没看到我,因为她们正举着一块布料,惊叹于其中的某片针脚。我独自坐着,离她们远远的。

*

我不知是谁告诉伊菲革涅亚,她的到来不是为了成婚,而是为了献祭。我不知是谁知会她,她此次要面对的并不是嫁给阿喀琉斯,而是在露天里被一把尖薄的刀破开喉咙,许多旁观者,包括她自己的父亲,都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而为此目的受指派的人则向诸神吟诵凡人的祈愿。

那些女人离开的时候,我对伊菲革涅亚说话;那时她还不知道。但在接下来的一两个小时里,在我们等俄瑞斯忒斯回来的时间里,在我醒着躺在那儿,而伊菲革涅亚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的时间里,有人将事情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我意识到此前,我是在自我欺骗,让自己相信阿喀琉斯对婚礼计划的不知情会有某种容易的解释。有几次,我都敏锐地暗察到事情的真相了,可如果说有人想要伤害伊菲革涅亚又不太可能,因为我的丈夫同其部下以那样的方式迎接了我们,并且他军营中的女人们也如此热切地来看新衣。

我在脑中回想和阿喀琉斯的对话,具体到每一个词。伊菲革涅亚朝我走来,我确信在夜幕降临时,我将接到令我宽慰的消息,然后所有事情都会得到解答。甚至当她开口,当她对我讲述她所得知的事情时,我仍深信于此。

“谁告诉你这事的?”我问道。

“其中一个女人被派来告诉我。”

“哪一个?”

“我不认识她。我只知道她被派来告诉我。”

“谁派遣的?”

“我的父亲。”她回答道。

“我们怎么能确定呢?”我问道。

“我很确定。”她说道。

我们坐着等俄瑞斯忒斯回来,他一回来,我们就可以恳求与他同来的人带我们去见阿伽门农,或者允许我们传信给他,告诉他一定要过来与我们说说话。有时伊菲革涅亚会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又松开,叹口气,在恐惧中闭上双眼,再睁开,神情茫然地凝视着远处。即便如此,在我们等待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不会有什么事,一切都可能是子虚乌有,将伊菲革涅亚献祭给诸神的主意不过是女人们散布的流言,战争前夕,这样的流言在精神紧张的战士及其部下之间是很容易散布开的。

当我的女儿重新抓住我的手,并握得更紧更用力的时候,我的不确定和紧张感远去,转而觉得那最糟糕的事就要来了。有好几次,我都在想我们是否可逃离此地,是否可趁着夜色一起上路,去往家乡或者某个庇佑所,是否可找人带伊菲革涅亚离开,给她乔装改扮,找个藏身之处。但我不知道我们能往哪个方向走,我知道我们会被追踪,被找到。因为既然他已诱我们到此,我确信,阿伽门农也派了人在监视、看守着我们。

我们沉默着并坐了好几个小时。没有人走近我们。慢慢地,我开始觉得我们成了囚犯,并且从抵达那一刻起就已成了囚犯。我们被骗来此地。阿伽门农了解我一想到婚礼会何等激动,而这也是他诱使我们前来的策略。没有其他方式能如此奏效了。

我们首先听到俄瑞斯忒斯的声音,是在嬉闹中发出的,然后,令我吃惊的是,传来了他父亲的声音。当他俩走进来,全然一副精神焕发而又喧闹的样子时,我们站起身来对着他。在那一瞬间,阿伽门农看出他派遣来的女人,已如他所指示,将实情告诉了伊菲革涅亚。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笑了起来。他让俄瑞斯忒斯给我们展示特地为他锻造和打磨的战剑,还让他给我们展示同样为他特制的盔甲。他拔出自己的剑,佯作认真地去挑战俄瑞斯忒斯,而俄瑞斯忒斯,在父亲小心的引导下,与他交锋,并摆出要与他作战的姿势来。

“他是一个很好的战士。”阿伽门农说道。

我们冷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有那么一会儿,我都想唤来俄瑞斯忒斯的保姆将这男孩领走,安顿上床,可是阿伽门农和俄瑞斯忒斯之间发生的这一切,无论它是什么,阻止了我。阿伽门农似乎明白,他必须竭尽全力在他的男孩面前扮演父亲的角色。在空气中,或者在我们的表情里,存在着如此强烈的东西,我的丈夫一定已觉察到,一旦他放松下来面对我们,生活将就此改变,并且再也不能恢复。

现在阿伽门农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去看伊菲革涅亚。他的格斗进行得越久,我就越明白他在害怕我们,或者是害怕格斗结束时他将不得不对我们说的话。他不想它结束。他继续这个游戏,他,没有勇气。

我笑了,因为我明白这将是我生命中所经幸福的最后一个片段,这片段正在由我的丈夫上演,他带着他所有的软弱,想要尽可能久地演下去。这父子间的模拟斗剑,全是戏剧,全是表演。我看到阿伽门农如何使之延续,他保持俄瑞斯忒斯兴奋的同时又不使之力竭,还令男孩觉得自己是在炫耀技艺,继而想不断地进行下去。他在操控着俄瑞斯忒斯,而我们俩则站在那里看着。

我突然觉得这正是诸神对我们做的——他们以模拟的争斗和生活的呼号来扰乱我们,也以和谐、美、爱的意象干扰我们,而他们则远远地观看,毫不动情,等待着枯竭到来的终结时刻。他们立于后方置身事外,正如我们此时一样。当一切结束时,他们耸耸肩。不再关心。

俄瑞斯忒斯并不想结束模拟斗剑,然而,根据规则,他们可做出的动作是有限制的。这男孩一度离父亲太近,使自己完全暴露于父亲的剑下。阿伽门农温柔地将他往后推,在他看来这显然只是一场游戏了,并且他清楚我们也都看到并注意到了这一点。认识到这一点,俄瑞斯忒斯很快便意兴阑珊,并同样迅速地显出疲态和怒意。但他仍不愿结束。当我大声唤来保姆时,俄瑞斯忒斯开始哭喊。他不想要保姆,他说道,此时他的父亲将他抱在两臂间,像抱柴火一样把他送去了我们睡觉的地方。

伊菲革涅亚没有看我,我也不看她。我俩一直站在那里。我不知时间过了多久。

当阿伽门农出现时,他朝帐篷口疾步走去,然后转过身。

“所以你们知道了,你们俩都知道了?”他轻声问道。

我怀疑地点点头。

“那没有其他话好说了,”他低语道,“事情必须如此。相信我,事情必须如此。”

他离去前留给我一个空茫的眼神。他摊开双臂,手心朝上,几乎耸了耸肩。他就像一个没有权力的人,要么他是在给我和伊菲革涅亚模仿这么一个人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的。是畏缩,易被他人愚弄或者说服的。

这伟大的阿伽门农以其姿态明确地表示,任何决定的做出,都非出自他,而是出自旁人。当他冲入夜色去与候着的守卫会合时,他似乎想让我们看到,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太多,太沉重了。

然后四野一片寂静,是只有一支军队入眠时才会到来的那种寂静。伊菲革涅亚向我走来,我抱住她。她没有哭号,也没有抽泣。感觉她似乎会一直静止不动,而我们似乎也会保持这个样子,直至天亮。

*

拂晓时分,我穿过营房去找阿喀琉斯。找到时,他缓缓地避着我,但他有多么骄傲,就有多么恐惧,他有多么地顾及礼仪,就有多么地紧张有人在看着我们。我靠近他,说话却并不低声。

“我的女儿被骗来这里。他们借的是你的名义。”

“对她父亲,我也觉得生气。”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跪在你跟前。我遇到这样的不幸,你能帮帮我吗?你能帮帮来这里做你妻子的女孩吗?是为了你,我们才让女裁缝们整天整夜地做衣服。所有的激动兴奋都是为了你。可现在,你们却说要杀了她。世人要是听说这样的骗局,他们会怎么想你?我没有其他人可求助了,我只能求你。别的不说,起码看在你自己名字的分上,你一定要帮我。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吧,这样我就知道我们将会得救。”

“我不会碰你的手的。我不会这么做,除非我能使阿伽门农改变主意。你的丈夫不该用我的名义,弄得像个圈套一样。”

“如果你不娶她,如果你没能……”

“那我的名字将一无是处。我的生活也将一无是处。满是软弱,只是一个用来诱捕女孩的名字罢了。”

“我可以把我女儿带来。让我们俩都站到你面前。”

“别让她来了。我会去跟你丈夫说的。”

“我丈夫……”我话已出口,又停住了。

阿喀琉斯环顾四周,看了看离我们最近的那群人。

“他是我们的首领。”他说道。

“你要是能说服他,我们会报答你的。”我说道。

他沉静地看着我,迎着我的目光与我对视,直到我转身穿过营房独自回去。沿途人们纷纷离开,离开我的视线,仿佛努力阻止献祭的我,是降临于他们营地的巨大瘟疫,比那将他们的船只掼向岩石摔得粉碎,继而带着更盛的暴怒升起的狂风还要凶险。

抵达我们的帐篷时,我能听到伊菲革涅亚的哭声。帐篷里全是女人,一些是随我们一起跋涉过来,于前一天到的,而那些晚到的现在也在这儿了,把我女儿身边搅得一片混乱。我叱喝她们出去,她们没注意到,我便揪住其中一个的耳朵,拉到帐篷口赶走,接着对付下一个,直到她们所有人——除了随我们一起跋涉过来的——开始散去。

伊菲革涅亚用手捂住自己的脸。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其中一个女人告诉我们,有三个相貌粗野、一身戎装的男人来帐篷找过我。得知我不在时,他们认为我是躲起来了,于是把起居区、寝睡区和厨房都搜了个遍。然后他们带走了俄瑞斯忒斯。女人们告诉我她的兄弟被带走的时候,伊菲革涅亚开始了哭泣。她们说,俄瑞斯忒斯被扛走时,一直踢着腿挣扎。

“这些人是谁派来的?”我问道。

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有人愿意回答,直到最后其中一个女人开了口。

“是阿伽门农。”她说道。

我让其中两个女人随我去寝睡区为我沐浴更衣。她们为我清洗,施以芬芳的香料和香水,然后帮我挑选衣服,整理头发。她们问现在是否需要陪着我,但我想着我要独自一人穿过营房去找我的丈夫,我会大声叫出他的名字,我也会威胁、恐吓那些我在路上瞧见的却不帮我找他的人。

最终我找到他的帐篷时,他的一个手下堵在我面前,问我找他要做什么。

我正推开他时,阿伽门农出现了。

“俄瑞斯忒斯在哪儿?”我问道。

“他在学习怎样正确地用剑,”他回道,“他会被好好照顾的。那里另有些与他同龄的男孩。”

“你为什么派人来找我?”

“是要告诉你事情就快开办了。那些母犊会先被宰杀。它们现在正被送往指定的地方。”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们的女儿。”

“说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伊菲革涅亚尾随着我,我也依然不知道她是如何从一个啜泣、惊恐、伤心欲绝的女孩变为现在这般镇定自若的年轻姑娘,她是那么地孤独和坚忍,朝着我们走来。

“你不需要说出我的名字,”她打断道,“我知道我的名字。”

“看着她。你打算杀她吗?”我问阿伽门农。

他并不作答。

“回答我。”我说道。

“有许多事我必须解释。”他说道。

“先回答我,”我说道,“回答我。然后你尽可以解释。”

“我已经从你的使者那儿知晓你要对我做的事。”伊菲革涅亚说道,“你不用回答了。”

“你为什么要杀她?”我问道,“她死的时候你会做什么样的祷告?你割开你孩子喉咙的时候会求神赐你什么样的福祉?”

“诸神……”他话已出口,又停了下来。

“诸神会赞许杀死自己女儿的人吗?”我问道,“如果风向没变呢,你是不是还要杀死俄瑞斯忒斯?这是不是他在这里的理由?”

“俄瑞斯忒斯?不!”

“要不要我差人把厄勒克特拉召来?”我问道,“你要不要给她安排一个假丈夫,把她也骗来?”

“别说了!”他说道。

当伊菲革涅亚靠近他时,他看起来几乎是在害怕她了。

“我不善言辞,父亲,”她说道,“我所有的力量都在我的眼泪里,可是现在我也没有眼泪了。我有我的声音,我有我的身体,在时辰到来前,我能跪下乞求不被杀死。同你一样,我觉得这白日的光亮如此甜美。我是这世间第一个唤你父亲的,也是这世间第一个被你唤作女儿的。你一定记得,你曾如何地告诉我,最终我会幸福地生活在我丈夫的家里,然后我就问了:会比和你在一起更幸福吗,父亲?你笑了,摇了摇头,然后我把头埋进你的胸口,伸开双臂抱住了你。我曾梦想当你老了,我要接你到我家来,然后我们会幸福地在一起。我曾对你说过这些。你可还记得?如果你杀了我,这将成为我做过的一个酸楚的梦,也一定会给你带来无尽的悔恨。我已只身来到你身边,没有眼泪,也没有准备。我没有巧言。我只能用我所拥有的简单声音乞求你送我们回家。我乞求你放过我。我向我父亲所乞求的,岂是一个女儿应乞求的?父亲啊,不要杀我!”

阿伽门农低下了头,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判刑的人。有几个手下靠近了他,他开口前紧张不安地看他们。

“我明白此事需要怜悯,”他说道,“我爱我的孩子们。我爱我的女儿,甚至现在看到她如此镇定,处于全然绽放的青春,我爱她比过往更甚。但是看看这将入海的军队是多么浩大!他们已准备就绪,躁动不安,可风向却不为我们的出征改变。想想这些人吧。他们在此滞留,他们的妻子正遭野蛮人诱拐,他们的土地正遭荒置。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已请教诸神,每个人也都知道诸神给我下达了怎样的指令。这事并不取决于我。我别无选择。并且如果我们战败,那么将无人生还。我们都会被摧毁,每一个人。如果风向不改变,我们都将面临死亡。”

他朝着他面前某一无形的存在鞠了一躬,然后示意离他最近的两个手下跟他进帐篷,其余两个则守在帐篷口。

随后我觉得如果诸神当真在乎我们,当真如他们所注定的那样在天上监视着我们,那他们就会生起怜悯,迅速改变海上的风向。我想象声响从水面来,从海港来,继而欢呼声响彻人群,战旗鼓风猎猎,这新起的风将送他们的船只迅疾而隐秘地起航,然后他们将见识到胜利,明白诸神只是在试验他们的决心。

我想象的这些声响很快就被阿喀琉斯的喊叫声所驱散,他朝我们奔来,身后跟了一群人在咆哮着咒骂他。

“阿伽门农让我直接去跟士兵们说,告诉他们一切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说道,“现在我跟他们说过了,他们说她一定得死。他们还大喊大叫地威胁我。”

“威胁你?”

“说我应该被乱石砸死。”

“就因为你在设法救我女儿?”

“我求过他们了。我和他们说靠谋杀一个女孩才可能得来战争的胜利是懦夫的胜利。我的声音被他们的喊叫声淹没了。他们不会让步商量的。”

我转身面向阿喀琉斯身后的那群人。我想如果我能在他们中寻着一张脸,盯视着他,他们中最软弱或是最强大的那个人的脸,然后我就能逐个地盯过去,让他们觉出羞耻。但是他们不会抬眼看我。无论我做什么,他们一个都不会抬眼看我。

“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去救她。”阿喀琉斯说道,然而语气里带着挫败。他没有说出他能做的或可能会做的是什么。我注意到他也低垂着双眼。但是当伊菲革涅亚开始说话时,他看向了她,他身边那群人也是如此,现在他们将她完全看在眼里,仿佛她已变成一尊偶像,她临终的言语必须被谨记,也仿佛她已成为一个象征,她的死亡将改变风的方向,她的鲜血将向我们上方的天界传达一个紧急的讯息。

“我的死亡,”她说道,“将拯救所有处于危难的人。我将死去。这万难改变。对我来说,热爱生命是不适宜的。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来说,热爱生命也都是不适宜的。单个的生命是什么呢?总是有其他生命的。其他生命和我们一样降临并生存于世间。我们的每个呼吸后面都跟随着另一个呼吸,每个脚步后面跟随着另一个脚步,每个言词后面跟随着另一个言词,每个在此世间的现身后面都跟随着另一个现身。谁得死并不重要。我们终将被替代。我将献出我自己,为了军队,为了我的父亲,为了我的家国。我将笑着迎接我的献祭。然后战争的胜利将成为我的胜利。人们对我名字的怀念,将比许多人的生命更为长久。”

在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父亲及其手下从他的帐篷中缓缓走出,附近其他人则聚拢过来。我看着她,始终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一个策略,是否她温和的语气,谦卑顺从、不高却足够能被听到的声音,是她已计划好的自救方式。

无人有所动作。整个军营寂然不语。她的言语落于这寂静的空气中,如同更为深远的寂静。我注意到阿喀琉斯想说些什么,但他很快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在那些时刻,阿伽门农试图做出一副首领的姿态,他极目眺望遥远的天边,显出他心中牵挂着重大的事情。但无论他做什么,对我来说,他都像是一个衰损、垂老的人。在未来,我想他会遭到人们的鄙视,因为他诱骗他的女儿来到军营,而后将之杀死平息诸神之怒。我看出人们仍然畏惧他,但是我也能看出这并不会持续太久。

他处于最为危险的境地,如同一头被剑刺入半边身体的公牛。

带着尊严和骄傲的蔑视,我离开了他们,伊菲革涅亚则在后面和缓地跟着。我确信这软弱的首领和这群愤怒、不安的乌合之众将支配一切。我知道我们落败了。伊菲革涅亚在不停地说话,她让我不要哀悼她的死亡,不要为她怜悯,让我告诉厄勒克特拉她如何死去,恳求厄勒克特拉不要为她穿丧服,并且要我现在就动用我的力量护佑俄瑞斯忒斯免遭我们周围人事的荼毒。

*

远远地,我们能听到那些已被运往献祭之地的牲畜的嚎叫声。我要求所有那些再次到来的女人滚出我们的视线,除了陪我们来到军营,信得过的那几个可以留下。我命令她们准备伊菲革涅亚的婚服,并将我原本计划在婚礼穿的衣服摆好。我要了水,以便我们两人沐浴,然后要了特制的白色面霜和黑色眼线,这样我们在去往死亡之地的时候就会显得苍白而又神秘。

起初没有人说话。然后这寂静不时地被打破,有时是人们的喊叫,有时是祈祷响起的声音,有时是牲畜的怒吼和猛烈的尖啸。

当听说有人在外边准备进来时,我就朝帐篷口走去。那些人看到我似乎很害怕。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问道。

他们不看我,也不答话。

“你们懦弱到话都不敢讲了吗?”我问道。

“不是。”其中一个说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问那人。

“知道。”他说道。

“我的母亲传给我一套咒语,这咒语也是她的母亲传给她的。”我说道,“我们不轻易使用这咒语。所有听闻咒语的人内里都会枯萎,然后他们所有的子女也是如此。只有他们的妻子可以幸免,但她们注定要在尘土里寻觅啄食。”

我看出他们脑中充斥着迷信,任何乞灵于诸神或古老诅咒的言语都会瞬时将恐惧注入他们的心田。他们中没有一个质疑我,甚至连质疑地看我一眼都没有,没有一丝怀疑掠过我所说的话,也没有一丝迹象表明这种诅咒不存在,从不曾存在。

“你们谁要是敢碰我的女儿或者我,”我继续道,“你们谁要是走到我们前面,或者说话,我就发动诅咒。除非你们像群狗一样走在后面,不然我就要念咒了。”

看来他们都被镇住了。与他们争论毫无用处,甚至寻求怜悯也是,唯有召唤某种超越他们的力量,哪怕只有最微小的一点才能把他们镇住。如果他们能再抬眼看我,就会看到在我脸上闪过的那全然蔑视的笑容。

帐篷里,伊菲革涅亚已准备就绪,她像历经了精工锻铸一般,庄严,平静,听到献祭处传来牲畜痛苦的嚎叫也毫无反应,很快,在那地方她将最后一次看到这世间的光亮。

我对她耳语:“他们被我们的咒语吓住了。等静下来你就提高嗓音。告诉他们这咒语有多古老,在母女间代代流传,鉴于它的威力几乎不怎么使用。威胁他们你要施咒,除非他们心软了,要首先威胁你父亲,然后才是他们的每一个人,从离你最近的开始。警告他们一旦施咒,整个军队将片甲不留,留下的只有野狗在死寂里吠叫。”

然后我告诉她应该怎样念咒。我们遵从仪式,自帐篷出发去往杀戮之地,伊菲革涅亚在前,我隔一段距离跟着,后边是随我们一起来的女人,再后边则是士兵。天气很热,牲畜血液和内脏的气味以及恐惧和屠宰之后的一片狼藉向我们袭来,最终,我们耗尽所有的意志才能不在这恶臭面前掩鼻。那即将上演杀戮的献祭之地被他们弄得破烂不堪,看不出一丝庄严,士兵们在漫无目的地走动,死去牲畜的残骸散落一地。

或许正是这样的场景,以及我那么轻易就以杜撰的咒语祈得诸神吓住他们,令我心中已存在的某些东西变得更加明确。当我们走向屠戮之地时,我第一次觉得确信,全然确信,自己完全不信诸神的力量。我不知道是否只有我是这样。我也不知道阿伽门农及其部下是否当真在意诸神,当真相信存在某种超越他们的隐藏力量,凭一句非凡人所能施的咒语就能镇住百万之师。

他们自然是相信的。他们自然确定他们所相信的,确定要将这个计划进行到底。

当我们靠近阿伽门农时,他对女儿低语道:“世人将会永远记住你的名字。”

他转向我,用严肃和自大的声音低语道:“世人将会永远记住她的名字。”

现在我看到随我们过来的一个士兵走向阿伽门农,并对他低语。阿伽门农细心地听取,然后轻声、坚决地和他身边五六个人说了些什么。

而后吟唱响起,乐句中对诸神的呼唤充斥着重复和奇特的倒装。我闭眼凝听。我能闻到牲血开始酸败的味道,而天上盘旋着秃鹫,所以尽是死亡啊,那单一的吟唱声后,如涟漪般升起了最为紧随诸神之人的反复吟唱,然后一声群响突然指向天空,如同成千上万人在齐声应和。

我看着伊菲革涅亚独自立在那里。她浑身显露出一种奇异的力量,她的礼服绝美,脸庞皎净,发丝黑亮,眼线也乌黑,沉静而又缄默。

那时候,刀已经呈出。两个女人向伊菲革涅亚走去,解开她的发卡,按下她的头颅仓促、潦草地剃去她的头发。其中一个割到了伊菲革涅亚,她喊了出来,然而,这喊声来自一个女孩,并非一个祭品,而是一个年轻、恐惧、脆弱的女孩。于是神圣咒语片刻间就瓦解了。我知道这群人是何等的脆弱。人们开始呼喊。阿伽门农沮丧地环顾四周。当我看向他时,我知道他对于这一切的掌控是何等虚弱。

伊菲革涅亚挣开束缚后便开始说话,起初没人能够听到她,她不得不尖叫让大家保持安静。当她显然准备向她父亲施咒时,有一人从她背后出现,拿一块旧白布绑住她的嘴,迎着她乱踢的双脚和乱砸的双肘把她拖到献祭的地方,然后缚住她的手足。

我没有犹豫。我展开双臂,大声施展曾警告过他们的咒语。这咒语指向他们每一个。我跟前的好些人已开始惊惶地逃窜,然而背后却来另一人,无论我怎样挣扎,他还是将一块破布扯紧绑在我的嘴上。我也被拖走了,不过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远离了献祭之地。

当我离开人们的视线和耳力范围后,他们对我拳打脚踢。然后在军营的边界,我看到他们搬起一块石头,要三四个人才搬得动。拖我来的那些人就把我推进了石头下面挖出的洞里。

这洞可以容我坐下,但无法站立和躺卧。他们见我进了洞,立马将石头放回了洞口。我的双手没有被缚,我可以取掉嘴上的破布,但那石头太过沉重,我无法将之推开逃生。我被困住了,甚至我发出的急促声音也似乎被困住了。

在我女儿独自死去的时候,我就这样被半埋于地下。我从没见过她的尸体,没有听到她的呼号,也没有对她呼唤。但别人向我讲述了她的呼号。她临终时的高声呼喊,充斥着无助和恐惧,当这呼喊转为尖啸,洞穿聚集人群双耳的时候,我相信这声响将永远被人铭记。除此便再无其他。

*

很快,我便开始觉得痛了,我的背因全身受限于这地下而作痛。手臂和双腿也很快从麻痹转为疼痛。脊骨底部开始有些不适,而后是火辣辣的疼。如果能让我舒展舒展身体,放松放松手臂腿脚,直立起来活动活动,那我真是做什么都愿意。这就是我刚入洞那会儿心中所想。

接着我开始渴了,恐惧似乎使这焦渴更甚几分。现在我心里想的全都是水,哪怕只有一滴。我忆起过去生命中的那些时刻,曾有一罐又一罐清凉的饮水摆在我面前。我想象着地里的泉,深邃的井。我悔恨自己不曾多多品尝水的滋味。和这焦渴相比,随后而来的饥饿真是不值一提。

尽管此处味道令人作呕,蚂蚁和蜘蛛在我身边爬来爬去,尽管我背上、手臂和两腿仍旧疼痛不止,尽管饥饿感愈发强烈,尽管我畏惧于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但最终,还是那焦渴让我转向,改变。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我不应以诅咒来威胁随我们去往死亡之地的那些人。我理应随他们所愿,任他们走在前头,或是我们旁边,仿佛伊菲革涅亚是他们的囚犯。那个向我丈夫禀报的士兵,我敢肯定,与我丈夫低语时给了他一个警告。他已做好了准备,而现在,我身居地下,只能自责。我那么急切就把诅咒说了出去,如此一来,阿伽门农肯定下了命令,只要我们一开始施咒,不管是我女儿还是我,布条马上就会封住我们的嘴。

我设想如果他没有做好准备,那么在伊菲革涅亚施咒的时候,那些人会四处逃散。我设想她威胁他们要继续这个诅咒,将这一串可致他们枯萎的咒语念完,除非他们将她释放。我设想她本可以得救。

是我错了。在地下的那段时间里,为转移自己对焦渴的注意力,我下定决心若能活下去,那以后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决定前都得掂量一番。从今往后,哪怕是再小的行为我也会掂量一番。

我顶上的石头是草草放置的,因此可见一点零星的光亮透入,当这光亮褪去,洞中难以见物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晚上了。在数个小时的黑暗中,我回想着这事件的始末。我们不该被骗来这里。并且阿伽门农的意图甫一显露,我们就该设法逃离。想到这些,我便觉得越发地焦渴了。这焦渴居于我的身体,像某种永远都无法缓解的东西。

次日清晨,有人往我容身的洞穴里扔了一罐水,我听见了笑声。我拼尽全力去喝渗入我衣服的水,却几乎什么也没喝到。这水只沾湿了我和我脚下的土地。这事也让我明白,假如我需要明白的话,那就是他们并没有将我忘记。此后的两天里,他们时不时地扔水下来。这水与我的粪溺混合在一起,散发出尸体腐烂一样的味道。我想这味道会永远与我相随。

除却这味道,萦绕在我脑畔的还有一个想法。这想法起初并不成形,只是因纯粹的不适和焦渴而生出的一股躁怒之气,但随后它就逐渐生长,变得比其他任何想法或事物都更具意义。如果诸神并未看我们,那么我便疑惑了,我们如何知道该做什么呢?还有谁会告诉我们该做什么?然后我意识到没有人会告诉我们,根本就没有,没有人会告诉我在未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那未来,将由我自己去决定做什么,而不是诸神。

那时节,我决意要杀死阿伽门农,报复他所做的一切。我不会求诸神谕和祭司。我不会向任何一位祈祷。我会一个人静静地谋划。我会将一切准备停当。而这对阿伽门农及其部下,那些满以为我们必须等候神谕的人来说,是绝难猜到,也绝难生出一丝怀疑的。

*

第三日一早,临近破晓,他们搬开石头,我全身僵硬,无法动弹。他们试图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出去,但我已陷于他们将我禁闭的这狭小空间中。他们只得慢慢地撬我出去,往我胳膊下方用劲,因为我无法站立,两腿已使不上力。我看不出和他们交谈有何价值,并且当我看到他们捏着鼻子,躲避那来自拘押我的洞穴在清晨的日光中升起的恶臭时,我也没有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们把我带到女人们候着的地方。那清晨的数个小时里,她们为我清洗,找来干净衣服,给我食物,我喝了水。没有人说话。我知道,她们怕我问我女儿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样的,他们怎样处置她的尸体。

我正准备打发她们离开,留我一人好能静静地睡会儿,外边传来走动和说话的声音。一个曾随我们去往死亡之地的男人喘着气进了帐篷。

“风向改变了。”他说道。

“俄瑞斯忒斯在哪里?”我问他。

他耸耸肩就跑出去奔回了人群。然后有声音响起,是指示和命令的声音。不一会儿,两个士兵进入女人们的帐篷,分立守卫于帐篷口;很快后面就来了我的丈夫,他向我们挤过来时不得不弓下身子,因为他肩上还驮了俄瑞斯忒斯。俄瑞斯忒斯手里拿着他小小的剑,在父亲佯装要把他摔下去的时候乐得大笑。

“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战士,”他说道,“俄瑞斯忒斯是人们的首领。”

当放他下来时,阿伽门农笑了。

“今晚月落时我们就会起航。你带着俄瑞斯忒斯和那些女人一起回家,然后等着我。我会派四个人在路上护卫你们。”

“我不要四个人。”我说道。

“你会需要的。”

他向后退去时,俄瑞斯忒斯意识到自己被留在了我们这里。他开始号哭。他的父亲将他抱起来递给了我。

“等着我,你们俩。任务完成我就会回来。”

他大步走出帐篷。很快,四个男人进了来,都是曾被我以诅咒威胁过的。他们告诉我们想在夜幕降临前上路。当我说我们需要点时间准备时,他们看上去似乎有些怕我。我建议他们站到帐篷外面去,直到我叫他们。

他们中有一个较另外几个要温和、年轻些。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接管了俄瑞斯忒斯,拿游戏和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俄瑞斯忒斯充满了生气。当说及战士、战争以及他要如何追击敌人直至最后一刻时,他一刻都不让剑离了他的手。只有临睡前,他才会呜咽着靠近我要温暖和安慰,然后在开始哭泣时将我推开。在数个那样的夜晚里,睡梦中的他将我们吵醒。他要他的父亲,要他的姐姐,然后要他在士兵中结识的朋友们。他也要我,可当我抱住他对他低语时,他又在惊恐中退缩了。我们旅途的日日夜夜就这样被俄瑞斯忒斯填满,以致我们根本无暇考虑抵家之后将如何述说。

其他人必定也和我一样,不知伊菲革涅亚的遭际是否已传到厄勒克特拉的耳中,或是留下辅佐她的老者们的耳中。旅途的最后一晚,我全神贯注地让俄瑞斯忒斯在高远的星空下保持平静,同时我也开始思索现在我将做些什么,我将如何存活,以及我还能信谁。

我将不信任何人,我想。我将不信任何人。那便是存于我心最为有用的东西。

*

我们离家的几周时间里,厄勒克特拉听到了些流言,这流言使她长大,使她的声音变得尖利,或者是比我记忆中的尖利一些。她朝我奔来寻求消息。如今我明白,那时我没有关注她,没有只关注她一个,是我在她身上犯下的第一个错误。孤立和等待似乎使她身体的某一部分变得错乱,因此我很难使她好生聆听。也许我应该和她敞开心扉聊个通宵,一分一秒地向她逐步讲述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然后要她抱住我,安慰我。但我的双腿依然疼痛,难以行走。我依然渴望食物,并且再多的水也无法止息我的焦渴。我想睡觉。

但我不该把她晾在一边。对此我很确信。那时我梦想着洁净的衣物,我的旧床,一次沐浴,食物,来自宫殿井中的一罐清甜的水。我梦想着安宁,至少在阿伽门农归来前可得的安宁。我制订着计划。我留了别人给她讲述她姐姐死去的故事。我就如饥饿的鬼魂一般穿过宫殿的房间,远离她,也远离她的声音,而她的声音将跟随我,甚于其他任何声音。

*

第一日清晨醒来,我意识到自己成了囚犯。那四人被遣来监视我,也监视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以及确保那些老者对阿伽门农的忠诚。他们乐于看到我待在自己的房间,也乐于看到我除了吃喝、睡眠、花园散步以复健双腿之外什么都不干。只要我一离开自己的住处,他们中的两个就会跟着我。他们只许照顾我起居的女人见我,并且每晚还要盘问那些女人我都说了、做了些什么。

我想,必须在一夜间把他们四个全杀死。事成之后我才好做其他事情。我醒着时,就筹划如何将此事最好地执行。

即使这些女人为我递来消息,我也不能信任她们。我不能信任任何人。

厄勒克特拉继续疾步穿行于宫殿,扰乱着此处的气息。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即朝我重复一样的台词,一样的指控。“你让她去献祭的。你丢下她回来了。”而我,也相应地继续不理睬她。我真该让她看看她父亲并非她依旧相信的那个勇敢之人,而不过是人堆里一只卑怯的鼬鼠。我也该让她知道,正是她父亲的软弱才酿成她姐姐的死亡。

我本应拉她与我同忾。但我没有,我任她留有她自己的忾愤,现在这忾愤很大一部分都对准了我。

她来我房间时,我常常装睡,或者转过脸不看她。她有好多东西要向那些老者以及她父亲遣来的那四人倾诉。我看出,他们也渐渐对她厌烦。

但是有一日,她似乎比往常更加焦虑,于是我开始认真听她讲述。

“埃癸斯托斯,”她说道,“晚上在走廊里走动。他在我屋里出现。有时候夜里我醒过来,他就站在床尾对我笑,然后退到阴影里去了。”

埃癸斯托斯是被挟持的人质,按我丈夫的说法,他被关在地牢受我们照顾已超过五年了。人们都觉得要好好养着他,不能让他受到伤害,因为他是一个耀眼的战利品,聪明、英俊而又残忍,人们告诉我,边境的蛮荒之地有很多他的手下。

我们的军队最初攻下埃癸斯托斯家族的本营时,没有人能够参透为何每个清晨都有两个我丈夫的守卫被发现卧于血泊之中。一些人觉得这是个诅咒。于是卫兵被派遣去护卫守卫。探子则被安置整夜放哨。但是每个清晨,第一道曙光降临时,仍会有两个守卫被发现脸朝下卧于血泊之中。很快人们相信埃癸斯托斯便是凶手,并获得了证实,因为他被挟为人质后,就再也没有守卫遇害。他的手下提出要将他赎回,但是我丈夫见埃癸斯托斯的地位如此重要,便觉得将之扣住,囚禁起来,比发兵去扑灭他逃入山林的手下要有效得多。

我丈夫和他的参谋们见面时,经常逗乐地问,那些被征服的领地有没有不规矩,当听说一切都好时,他就会笑着说道:“只要我们还把埃癸斯托斯扣在这里,那天下就会太平。要确保他被锁得牢牢的。每天都要检查一遍。”

随着年月的流逝,总有话语谈及我们的这个囚犯,谈及他良好的举止和英俊的面容。几个服侍我的女人说到他如何驯服那穿过他牢房高窗的飞鸟。其中一个也低声对我说埃癸斯托斯知道如何引诱年轻女人去他的牢房,甚至还有小男仆。有一日我问那些女人为何都在忍着笑,最终她们解释说,她们中有一人听到埃癸斯托斯牢房里回响着链条叮叮当当的声音,于是就在外边站着,结果看见一个小男仆出来,面上表情鬼鬼祟祟、怯怯羞羞的,逃回厨房继续干活去了。

在我出嫁那会儿,我的母亲也曾告诉我一些事情。她说起一个故事,我的公公曾在暴怒中下令将埃癸斯托斯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杀死,往人肉里填入香料烹煮,在宴会中献予他们的父亲食用。现在当我想起那囚犯时,这个故事就居留于我的心头。如果给他机会,他可能有其自身的理由去向我的丈夫复仇。

当厄勒克特拉再度提起她看到那囚犯站在她的房间里时,我告诉她她是在做梦。她坚持说她没有。

“他把我弄醒。低声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清。在我能把守卫叫来前,他就消失了。然后守卫过来了,他们赌咒说没有人经过,但他们错了。到了夜里,埃癸斯托斯就在宫殿里穿梭。问问你手下的女人吧,要是你不相信我。”

我告诉她我不想再听到这事。

“它每发生一次,你就会听到一次。”她挑衅地说道。

“听起来你还挺希望他出现似的。”我说道。

“我希望我父亲回来,”她说道,“那样我才会觉得安全。”

我本想告诉她,要求她那父亲关心女儿们的安危,可不是那么有把握的事,但最终我还是向她进一步地询问起埃癸斯托斯。我让她描述一下他。

“他不高。我醒过来的时候,他扬起脸来对我笑,好像认识我。他的脸是少年的脸,他的体格也很少年气。”

“他被关在这好多年了。他是个杀人犯。”我说道。

“我见到的他,”她回道,“就是那些瞧见他被拴于牢房的女人所瞧见的模样。”

我开始早睡,这样醒来时天依旧是黑的。我注意到周遭的寂静。门外的守卫还在沉睡。在某些夜晚,我练习光脚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几乎屏住呼吸。也并不走远。我能听见的唯一声音就是远处某个房间里男人的鼾声。我喜欢这声音,因为这意味着我弄出来的声响无足轻重,不会轻易被人听到。

现在我有一个计划,这计划涉及找到埃癸斯托斯并寻求其支持。

过了一周或更久的时间,我冒险潜入了这建筑的深处。我想,如果有人发现,我就假装是在梦游。然而,我无法确切地知道埃癸斯托斯被关在何处,是在厨房和仓库之下的那层地牢呢,还是在外面的某个地牢。

在夜晚的那些艰难时刻,万籁俱寂,我开始出没于走廊。也就是在那样的一个夜晚里,我无意间与我们那人质迎面相遇了。他如厄勒克特拉所描述的那般年轻、少年气,丝毫看不出已在地牢里关了很多年。

“我一直在找你。”我低语道。

他不害怕,也并不准备转身逃跑。他镇定地检视着我。

“你是那个被献祭了女儿的母亲,”他说道,“你曾被关在一个洞里。你一直在这走廊里走动。我一直在观察你。”

“你要是出卖我,”我答道,“那被守卫找到时,你将是一具尸首。”

“你想要什么?务必直接一点,”他说道,“我在你这儿若是派不上用场,也许在别人那儿可以。”

“那我会派守卫到你门口整夜看着你。”

“守卫?”他笑问道,“我认识他们中的关键人物。什么也瞒不了我。现在你想要什么?”

我即刻做了决定,但当我说话时,我知道在早些时候我便已做出了决定。现在我已准备就绪。

“那四个人,”我说道,“随我们从军营回来的那四个,我要他们死。我可以引你去他们睡觉的地方。他们门外有守卫,但是晚上守卫都在睡觉。”

“一晚上把四个全杀掉?”他问道。

“是的。”

“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我的一切。”说完,我将一根手指放到唇上,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我的住处。

此后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我意识到也许我过于冒险了,但我也明白,倘若真发生什么事情,那我还得冒更多的风险。我监视着那四个守卫。我也监视着我丈夫出征前留下的那些老者。我小心听取女人们的私语和流言。我以俄瑞斯忒斯为借口在我住处以外的区域游荡。我追随着他与其中一个守卫及其幼子斗剑,这守卫的儿子总是陪着他的父亲。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关于我们军队如何得胜的传言四起,我知道事态将会有所迁移、变化,我也知道将会有人给我讯号,哪怕是不经意地,这讯号将襄助我,在阿伽门农凯旋的正式消息传来之前。

每一个夜晚,我都无声地穿行于走廊,然后回屋睡觉,常常睡到黎明过去,睡到俄瑞斯忒斯来我身边才醒,他仍是满身活力,满嘴谈论的都是他的父亲、士兵和战剑。某个那样的夜晚,在沉沉的睡眠中,我被窗边一只猫头鹰的尖叫以及随后的其他声音弄醒。我躺在那儿听,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人声,有人在朝守卫大喊,务必要用生命来保护我的安全。

我走到门边,他们不会许我出去,也不会许任何人进来。然后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到有些人在大声地发号施令,其他人在奔走,以及厄勒克特拉尖利的嗓门。然后两个男人仓促地冲入我的房间,带着俄瑞斯忒斯。

“出什么事了?”我问道。

“那四个随你回来的人被发现时全身都是血,被他们的守卫杀死了。”其中一人道。

“他们的守卫?”

“不用担心。那些守卫已被处死了。”

我走出门外,看见尸体沿着走廊被抬了出去,于是回到屋内和俄瑞斯忒斯轻声地说话,以转移他的注意。当厄勒克特拉进来时,我示意她不要在兄弟面前提及方才发生的事情。很快她便厌烦于噤声不语,走了,留我们母子一片清静。她再度回来时,对我低语道,她已与那些老者谈过,老者们确信这是守卫和那四人因卡牌或骰子游戏而起的一场纷争。当时他们在喝酒。

“那些守卫的脸上全是血,”她说道,“匕首上也是。他们一定喝多了。现在他们没法再喝,也没法再杀人了。”

这不过就是人们之间的一场纷争,厄勒克特拉补充道,等她父亲回来,这事对他来说似乎也微不足道。她已用我的名义下令禁止一切骰子、卡牌游戏。也禁绝一切饮酒,她说,直到阿伽门农归来。

我和俄瑞斯忒斯朝户外走去。我与他轻声地说话,一路上我们边走边寻找可进一步训练他剑艺的兵士。

我想,在夜间的走廊里跑那么远过于危险。在那些黑暗的时刻,我就待在我的门边,观察着,倾听着最为细微的声音。

一天夜里,埃癸斯托斯出现了,我知道他终会出现,如同一只循着影迹追踪的狐狸,他把我召到一个无人的房间。

“我手下有一些人,”他低语道,“我们现在已准备就绪。我们可以干任何事。”

“去每一个被我丈夫留下来管理国事的老者的家里,”我低语道,“每家都带走一个孩子。儿子或孙子都可以。你的人要告诉他们,是我下的命令,如果他们想要孩子回去,那就得来找我。把那些孩子带远点。别伤害他们。要确保他们的安全。”

他笑了笑。

“你确定?”他问道。

“是的。”说完,我悄然离去,回到了我的房间。

过了好些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传来了更多关于阿伽门农获胜以及运送大量战利品回宫的流言。当人们清楚地看到,一旦阿伽门农将一些更远的地区划入自己的掌控,那就是他归来的时候,那些老者来找我商议了。

“我们必须为他准备一个适宜的欢迎仪式。”他们说完,我便鞠躬点头,向他们征得许可将俄瑞斯忒斯以及厄勒克特拉召进屋里,这样他们就可听闻他们父亲的荣耀,也可为父亲的归来做好他们自己的准备。俄瑞斯忒斯郑重地走进来,身上带着剑。他像个成人一样听着,也不笑,只模仿着做出一副成人的姿态。厄勒克特拉则请求说,她应该第一个迎接她的父亲,要先于我或其他老者,因为在我离家时,她是留下的那一个,也是确保其父亲的政令畅行的那一个。对此众人并无异议。我鞠了一躬。

过了几日,在天亮后的那段时间里,几个女人来到我的住处说道,那些老者想要见我,他们在天亮时一个个聚集起来,看起来很是焦虑不安。事实上,他们中有几个本想来我房间见我的,但被告知我在睡觉,不能打扰。我派一个女人去找俄瑞斯忒斯,以防他过来寻我,并要那女人陪他去往花园。我仔细而缓慢地穿戴。我想,把那些人晾在那儿等会更有好处。

他们劈头就问我被掳的孩子现在何处,随即,我就反问他们:“什么孩子?你们说被掳是什么意思?”他们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急了。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问他们。

他们彼此间相互打断地解释道,夜里来了群人,全是陌生人,带走了一个男孩,是他们的儿子或者孙子,每一群闯入者都说是奉了我的命令行事。

“我没有下过什么命令。”我说道。

“那关于这事你知道些什么吗?”其中一个问道。

“我只知道我在睡觉,然后被吵醒,说你们来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

他们中的几个这会儿已在焦急地往后退了。

“你们找过这些孩子了吗?”我问道,“我确信这是我丈夫会要你们做的。越早开始找越好。”

“我们被告知那样找是不会有结果的。”其中一个说道。

“那你们就信了?”我问道。

他们开始彼此交谈,直至厄勒克特拉到来,然后他们离我而去。我一整天都独自待在屋里,或者在花园陪俄瑞斯忒斯。我注意到现在守卫们变得更不安,也更警惕了,于是我决定今晚以及随后的任一夜晚,我都不会离开我的房间。而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了,我终将在白日里,在充足的光线中,去往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忒俄多托斯,老者之一,他们中最为杰出、机敏的一位,在那天稍晚的时候来见了我。他说,他被掳走的孙子是他仅有儿子的唯一孩子。那孩子名唤利安德,很多事情都得靠他。他们希望他能成为一个伟大的领导者。听他说时,我尽我所能地表现出同情。当他最终问我是否真的无能为力,真的一无所知时,我犹豫了。我和他沿着走廊前行,分别时,我说道:“到一定时候,会有消息传来的。眼下,你可否告诉其他人,如果有人在阿伽门农回来前试图去联系他,递关于此事的消息给他,或者在他回来时告诉他此事,那这些做法将不会有任何用处。绝对没什么用处。但是,如果你和他们能保持沉默,顺服律法,那才算是明智的,并且将会看到希望。你能把我这意思转达给其他人吗?”

我建议他近期内再来见我一次,也许到时就有消息了也说不准。我确信在今天过去之前,他会告诉其他人,他相信我知道掳走孩子的人是谁,甚至从我的说话方式推测出,有可能是我一手策划了这出绑架。

那天夜里,我看到人们的性情起了变化,甚至守卫也是如此。他们看起来更加谦卑,几乎是在恐惧了。唯一没有变的是厄勒克特拉。她告诉我,人们已在四处搜寻孩子,并且她同意他们所说的,这事与土匪脱不了干系,我们必须在阿伽门农回来前的这短短时间里,保持更多的警惕。她说话时那样子,仿佛一个掌控全局的人。

两天后,更多关于我方在战争中获胜以及俘获大量奴隶的流言传来,我独自穿过宫殿,来到厨房和仓库,询问埃癸斯托斯被关于何处。起初,没有人愿意告诉我。当我表示没有看到他被关于何处就决不离开时,他们将我带进一间仓库,仓库地上开了一道暗门。

“他的地牢就在这下面。”他们对我说。

“去拿个火把。”我说道。

我们顺着梯子来到下面的楼层。

“埃癸斯托斯在哪里?”当看到三扇窄门时,我问道。

他们仍不愿告诉我,直到我清楚地表明我不仅下定了决心,还已经失去了耐心时,他们才妥协。一扇门最终打开,我看到我那猎物正坐在角落愉快地逗着一只鸟。房间里有些家什,包括一张床。一个极小的窗户透进一线光亮,照亮了整个房间。

“除非你把邻近牢房关的人都放了,否则我不能跟你走。”他说道。

“那边有几个人?”

“两个。”他说道。

当我要求察看另两个牢房时,守卫变得越来越不安了。

“我们没有权力打开这些牢房。”其中一个道。

“我就是权力,”我回道,“从现在起,你们将向我汇报情况。把牢房打开。”

正中那牢房里一丝光都没有。开门后,也不见有人出现,我相信它是一直都空在那里。在最后那间牢房里,有一个年轻人,似乎很怕我们,说要见埃癸斯托斯。我告诉他我们将释放他,因此他可以自由地走出去,自个儿去埃癸斯托斯的牢房里找他,但他却摇摇头说,在和埃癸斯托斯说上话之前,他不想离开自己的牢房。然后从正中那牢房里传出一个低沉而空洞的声音,听起来像人声,却并没有言词。当拿起火把走进牢房时,我发现有个老人待在角落。我慢步离开,返回去找埃癸斯托斯。

“那两个人是谁?”

“自我们有记忆以来,那老头就已经被关在这儿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为什么关在这儿。现在,我需要和另一个说说话。”

“他是谁?”

“我不能说。”

埃癸斯托斯走出他的牢房,去到那年轻人的牢房里。他关上门,以防被他人听到。当他俩一起出现,并且埃癸斯托斯开始发号施令时,我往后退了退,看着他,很是诧异。

“把他的锁链除掉。给他干净衣服和吃的,”他说道,“留他在这儿直到天黑。然后他就可以上路了。给那老头也除掉锁链,把他的牢房门开在那儿。给他点东西吃,然后让他也走吧。”

而后他稍停一会儿,笑了。

“还得喂那些鸟,”他补充道,“它们习惯被人喂了。”

那随我们下到这阴湿窟窖里的守卫们错愕地盯着埃癸斯托斯,然后朝我看着。就在几分钟前,他还是他们的囚犯。

“照他说的做。”我命令道。

我们一起穿过宫殿来到我的房间,遇上了厄勒克特拉。

“这个人,埃癸斯托斯,”她说道,“既是囚犯,又是人质。他必须回他的牢房去。守卫会把他弄回牢房去的。”

“他是我的保镖,”我说道,“在你父亲回来之前,他会一直跟着我。”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守卫。”她说道。

“喝得烂醉杀了四个人的那种守卫?”我说道,“埃癸斯托斯会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守卫。任何人想要见我,或者想跟我说话,都得意识到,有他在我身边守卫。”

“我的父亲会想要知道——”她正开口。

“你的父亲会想要知道,”我便打断道,“他派来此处的那四个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四人是他的密友,而且他也会想要知道,被掳走的孩子身上又发生了什么。现在是最危险的时候。我建议你还是也防范起来为好。”

“没有人敢碰我。”她说道。

“既然这样的话,那你就完全不用防范了。”我说道。

很快,许多老者到了,想要见我。我命令埃癸斯托斯与我在一起时不许说话,且要走在我后头,始终保持沉默。

他答应了一声,仿佛这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我向老者们解释道,在阿伽门农归来前的这段日子里,我们所有人都务必小心。务必提高警惕,务必不要再出任何事端,以免让我丈夫觉得我们还未做到万分的小心。为此,我为自己找了一个保镖。

“埃癸斯托斯一直是囚犯,”他们中一人道,“他是个杀人凶手。”

“很好,”我说道,“这样他就会把任何不经允许就靠近我房间的人都杀掉。等我丈夫阿伽门农回来,他自会对所有事项作出决断,到时我们也会更加安全,但在此之前,我要保护好我自己,我建议你们所有人也照我这么做。”

“埃癸斯托斯知道我们的儿子和孙子们在哪儿吗?”有人问道,“他有很多手下。”

“手下?”我问道,“这个人所知道的,无非就是我告诉他的一些。我已经与他说了,这里发生了一些严重的骚乱,他的任务就是在阿伽门农回来之前,保护我和我的儿子、女儿。而我的丈夫将会有很多话要和你们说吧,关于你们怎样容许孩子们被掳走,容许他最信任的那些人被他们的守卫谋杀。”

他们中有一个似乎想要说话,但随即又止住了。我能看出他们有些害怕。

我让忒俄多托斯单独来见我。他看起来很热切,想要知道是否有关于他孙子的消息。

“等我丈夫回来一两天之后,我们再跟他提这事。但你和我一样了解他。他听到这些玩忽职守的消息是不会高兴的。所以等一切平静下来,他也睡足了,我们再跟他说这件事。也只能这样办了。我们不希望他把气撒在我们头上。”

“是的,这样做很明智。”他说道。

埃癸斯托斯一直都在听着,他跟在我后面进了我的房间,我们发现俄瑞斯忒斯和几个女人待在屋里。我看到俄瑞斯忒斯在怀疑地检视埃癸斯托斯。他不清楚这个新来的人是有职责陪他斗玩的守卫呢,还是代表着高于守卫的级别,因而不能受命参与斗剑。在他做出判断之前,我就唤女人们将俄瑞斯忒斯带走,并给他找一个能陪他玩斗剑游戏直到他玩累的守卫。

随后,我命令埃癸斯托斯让其手下戒备起来,要他们在山头间游走,并做好点燃信号火光的准备,以便告诉我们阿伽门农所在的位置,以及多久之后他和他的随行人员将会出现。他消失了片刻。再度出现时,他说本已有瞭望的人手,但现在会增派人去,并且他们将获得在山上点火的许可。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问他。

“我有些人手在附近。”他答道。

“在宫殿里?”我问道。

“是的,就在附近。”他重复道。

那一晚我独自在桌前吃饭,同往常一样也是那些女人侍候我进餐。她们带给埃癸斯托斯的食物则摆在门边的一张小桌上。

俄瑞斯忒斯入睡后,我唤人将他带走,同往常一样,带回他自己的小房间里。

埃癸斯托斯坐于阴影中,并不说话。只有我们俩。在我制订的所有计划里,我都不曾考虑过此时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在我脑海中略去了任何亲密的想象。然而,我能确定的是,我并不想他离去。虽然我推测他已有所武装和戒备,但我想只要一句话,我还是能将他送回他的牢房。

在阿伽门农归来前,我需要对他确信无疑。但我仍不能确信。他就打算整晚坐在那儿看着我吗?要是我睡着了,我怎么知道他会不会离开,或者伤害我呢?

我意识到,他有选择的余地。他可以逃跑来保全自己的性命。或者可以等着,看看还能捞到什么东西。毕竟,我曾允诺他我的一切。他是如何理解我所说的意思呢?我不能确定,因而我也看不出他将会怎样。

他盯着我看,脸上的笑容变得更为羞怯、幽暗。如今在我们之间的沉默中,我明白了过去的日子里我阻止自己去想的事情。我意识到了,自我第一次听说这监禁中的囚犯时便遏制自己去想的事情。我要他入我的枕衾。我见他已明白此意。但他仍没有行动。我丝毫看不出,倘若我下令要他穿屋过来,他会如何应对。

他看着我,继而低下了头。他如同一个少年。我知道他在权衡将要做的事情。我会等他做出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我点起黯淡的火把,脱衣准备就寝,埃癸斯托斯一直观察着我。准备完毕我就熄了火把,我们被笼于黑暗之中。我想可能到天亮,他也依旧这样看着我。他随时都有机会离去,消失。如果他这么做,那被掳的孩子就送不回来了,或者他会去把他们赎回。我想我是过于冒险了,但我又别无选择,或者是我自以为别无选择。我怀疑忒俄多托斯才是个更好的结盟者。他似乎存有与我推心置腹的意愿。我正思忖着我是怎样让他生起这般意愿的时候,埃癸斯托斯穿过房间,弄出足够声响让我知道他在走近我的床铺。我听到他脱去了衣服。

他的身体瘦削。他的脸,当我触碰时,显得小巧而光滑,几乎像女人一样。我注意到他胸口有些毛发,然后是两腿间的硬毛。直到他张开小小的嘴,将舌头缓缓移向我的舌头时,他的性欲才被唤起。当我含住他的舌头,他倒吸了一口气。

我们没有入睡。黎明时分,当我看向他时,他笑了,这笑意味着他已得满足或者可能很快将得满足,而如我日后所知道的,在极度的阴谋和残虐之后,这同样的笑也会点亮他的脸庞。

但当我告诉他我的计划时,他的脸上就没了笑。得知我准备在丈夫战后归来时将之谋杀,埃癸斯托斯变得严肃起来。当他发现在这件事上我想得到他的帮助时,他朝我严厉地看了看,然后下床去到窗边,背对我独自站在那里。转过身时,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怀有敌意。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我做的?”他说道。

“我会自己去杀,”我说道,“我不需要你去做这事。”

“但是你需要我的帮助?这就是我在这里的理由?”

“是的。”

“还有谁知道?”他问道。

“没有了。”

“一个都没有?”他边问,边直勾勾地盯住我,以手指天,仿佛在询问我是否已祈得诸神的允许来执行计划,“一个人都没有商量过?”

“没有。”

而后,他脸上浮现的表情令我战栗。

“时机来临时我会帮你,”他说道,“你可确信我会帮你。”

很快,他就找到老妇人,那个会使毒的编织者,并将之带回宫殿,然后把她的孙女也带了来。那些日子里,我开始造访厄勒克特拉的房间,与她商讨我们为迎接其父归来而将设计的仪式,同时埃癸斯托斯则候在外边,如同一只忠犬。我们筹划得一丝不漏。我告诉她俄瑞斯忒斯将第一个迎接他的父亲。他的剑术已经熟练,并且我们说将允许他在阿伽门农的部下欢呼之时,和他父亲来一场短时的模拟斗剑。而后厄勒克特拉将迎接她的父亲,向他保证他的王国依旧安宁,子民依旧守法,忠诚于他,与五年前他离开时并无二致。

当厄勒克特拉问到她是否可在言语中提及伊菲革涅亚的名字时,我说不行,他父亲的心绪在长年征战之后可能会变得极易阴郁,因此她以及任何人都不该说出任何将会破坏他的欢迎仪式,破坏他幸福感受的言语。

“我们的任务就是使他觉得安逸,”我说道,“因为他将重新置身于他所爱的人群当中。这也是他从离开我们起就一直在考虑的事情,这荣耀的回归。”

阿伽门农到来前的一段时间里,山头上燃起了火光,提醒我们他的临近,我注意到周围一股紧张的气息。我确保每天能见到厄勒克特拉。当她问到埃癸斯托斯会否出现在迎接其父的队列中时,我说不会,他不会在队列里。我说道,要过个几天,我才会向阿伽门农解释,在这些日子里我觉得自身是多么地不安全,以及我是多么地需要一个人来保护俄瑞斯忒斯。她默默点头,似乎对此表示同意。我热情地拥抱了她。

我和每一位老者都谈及在向阿伽门农致欢迎辞时应使用怎样的语气。他们如此迅速习惯了埃癸斯托斯安静的存在,这简直令我发噱。流言在宫殿中急速传播,因此他们必然已知晓,他夜夜与我同床;他们也必然想要知道,等阿伽门农回来时,会有何事降临在埃癸斯托斯的头上,甚至是我的头上。

埃癸斯托斯与我经常演练这动乱或骗局中的每一种可能性。我们详细地讨论我丈夫回归那天将会发生的事情。我们商定,阿伽门农一准备踏入宫殿,我们就得分散厄勒克特拉的注意力,将她禁闭于某处,直至事件全部结束。俄瑞斯忒斯则会被送往某个安全之地,如此他也不会看到将要发生的事情。

埃癸斯托斯告诉我他手下有五百人待命,每一个都完全忠诚于他。这些人将会分毫不差地照命令去做。

我抱住埃癸斯托斯,心中却依然忧虑,在我丈夫回来的最初几个小时里,可能会出什么差池引发他的怀疑。这必须是一个开放的欢迎仪式,我想,也必须完全如节日一样喜庆。埃癸斯托斯自己及其部下决计不能出现。因此,我要做到,使这归来的战士觉得一切都如其本应所是的样子。

商定了一场欢呼迎接的盛大编舞后,我们激烈地交合,意识到自己担负着的风险,但也同样意识到可能会有的收益和缴获。

*

我们已能看到战车远远地闪耀,他们来了。我们派守卫跑上前去迎接他们,我们中的每一个,则扮演各自的角色。首先,俄瑞斯忒斯带剑在前。然后是他的姐姐,厄勒克特拉。再后则是各老者,每人都有一句不同的致辞,以表欢迎或称颂。而我将站在这一切之上,注视,微笑。最后,我会走向俄瑞斯忒斯——现在的他紧张而又兴奋——走近我的丈夫,证实厄勒克特拉所言非虚,他的王国与子民正如他离开时那样,安宁,忠诚,等待他的君临。而宫殿内部,在我们住处的下层,埃癸斯托斯与其手下将会等待,没有一点声响,甚至连一丝低语都没有。但在主要的廊道里,他将会留下若干守卫,他们准备就绪,将遵照我们的命令行事。

阿伽门农直立于他的战车之上。看起来他变得更伟岸了。看到我们在等他,他得意极了。当发现他注意到我时,我确保自己的神色里带有自豪,继而是谦逊。即便看到战车上另有一个女人站在他身边,年轻而又貌美,我也还是给予他们二人一个庄重、淡漠的微笑,然后我使这笑柔化,变得和煦。当俄瑞斯忒斯靠近时,阿伽门农大笑起来。他拔出自己的战剑,开始与儿子竞技,同时呼喊他的部下前来助他战胜这个有名的勇士。

我们已训练过俄瑞斯忒斯,要他让到一边,返回宫殿在我房里等着,他相信很快就可以在那里与父亲会合。而后厄勒克特拉走上前去。她身上洋溢着庄严、自负和严肃的气息。她向她的父亲及其身边的女人鞠了一躬,说了那些我们曾商定的话语,然后又鞠一躬,与此同时,她的父亲逐一向老者们致意。很快,一群老者就聚拢在他的战车周围,听他讲述他所赢得的战役,并听他详尽地说明那些为他带来胜利的绝妙策略。

随后我示意手下女人拿来花毯,铺在阿伽门农的落脚点和宫殿的入口之间。他牵起身边女人的手,那女人年轻、骄傲,敞开身上的披篷,露出内里一袭红袍,华美无方。与他走上花毯时,她任自己的头发披散。她也任自己的眼神四处游走,仿佛这一个国度,在她梦中常为她所有,而变为现实也只是为了使她满足。

“这是卡珊德拉,”我的丈夫说道,“她被我们俘虏。是运送到我们这儿的礼物和战利品的一部分。”

卡珊德拉抬起她美丽的头颅,傲慢地与我目光交接,好像我是来到这个世上服侍她似的;然后她看向厄勒克特拉,后者正惊讶地凝视着她。现在其他的许多战车也到了,有一些载着财宝,其余的则装满了奴隶,他们双手都被缚于身后。卡珊德拉远远站开,鄙夷地瞥视着这些被带走的奴隶。我走向她,邀请她进入宫殿,并示意厄勒克特拉也得跟上。

我们进了宫殿,留阿伽门农在外讲述更多的事迹,他洋洋得意地挥舞双手,开始给手下分配起奴隶。一进宫,卡珊德拉就变得忧虑起来了。她问我是否可以重新出去找我的丈夫,我说不行,我们女人必须待在里头。

她以受惊的语气说到危险的网袍,说到罗网和危险的编织物,在那一刻,我们很可能会前功尽弃。在提到谋杀时,她放低了声音。她能看到谋杀,她说道;她能嗅到谋杀。厄勒克特拉出现时,因太过激动于父亲的到来而没有听到卡珊德拉在说什么。我让厄勒克特拉去检查筵席要用的桌子。我知道埃癸斯托斯的人会等着她。我也知道俄瑞斯忒斯将会被两个守卫带离宫殿。

卡珊德拉还在继续说着,音调越来越刺耳,要求获得准许回到我丈夫的身边,我让守卫带她去里边的一个房间。我吩咐其中一个守卫,倘若我丈夫过问,就告诉他说卡珊德拉想找个地方休息,我们已找了最舒适的客房给她,她似乎也十分满意。

然后我独自站在宫殿门口,等待着,正值一列列战车临近,欢呼声再三地响起,我的丈夫将一个讲过的事迹不断重复,重复给那些渴望他迷人的笑容,渴望他熟悉的气息,渴望他丰富多彩的声音的人们。

现在我已使尽浑身解数。我不说话,不走动。我不皱眉,也不微笑。我看着阿伽门农,仿佛他是神祇,而我过于卑下,甚至卑下到连站他面前都不够格。我的任务就是等待。那些人中只要有一人说出一声警告,就足以改变一切。但我观察着他们,看出他们并没有机会说话。阿伽门农正在吹嘘他所挨过的危难。没有人能戳破他膨胀、自满的发言。

然而,他与他们待得越久,他们越是惬意,形势就越是危险。如果他不赶紧离开他们,那么我想,他们中会有人低声给他一个警告,而这就足够了。他的所有守卫都在他身旁。他们也在大笑,炫耀着他们的奴隶。只要一句话,一切都可能转变。

我冷静地观察着,当阿伽门农径直向我走来时,他的脸庞饱经风霜,举止却显得坦率、友好和亲切,我知道我已经赢了。

“卡珊德拉说要洗个澡,”我说道,“以及一张晚宴前可让她休息的床。厄勒克特拉和她一道去了,还有几个女人。”

“好,那就好。”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表情有些阴翳,但随后又放松下来。

“我就等着这一天。”他说道。

“一切都已为你备好了,”我说道,“厨房里他们已经在忙了。随我去我们的内室吧。我已经命他们将浴池装满了水,我也备了干净衣服,这样晚些时候你出现在筵席上时,胜利的喜悦会更加圆满。”

“卡珊德拉必须住得和我近一点。”他说道。

“我会去安排。”我回道。

“是她的警告,使我在后期的战役中变得更加勇猛,”他说道,“没有她的话,我们是胜不了的。我们能打赢最后几场仗,她有一部分功劳。”

他如此沉浸于讲述,几乎不曾察觉我们在去往何处。又一次地,只要一个警告的呼喊,一个古怪的声音或景象,都将使他停下脚步。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絮叨,他开始描述起战役的细节,并告诉我还有哪些缴获尚在送来的路上。

我们进了房间,房里的浴池已注满了水,我知道我不可拥抱和触碰他。那样的时日已过去了。现在我是他的仆人,我为他褪去长袍,试了试水温。不寻常的是,当他裸身站在屋里,自始至终滔滔不绝时,我竟突然觉出一丝强烈的情欲。他曾是迷人的。我觉出这旧时的柔软渴望,而正是这渴望,或者说是我身上起的变化,坚定了我的决心,使我愈加清楚地意识到,既然我的情绪可以起变化,那么他的情绪也可以轻易地转变。这提醒了我他可能很快就会起疑。而一旦起疑,他就会醒悟过来,任由自己被领到这里是多么地盲目,以及身处此地而没有一个守卫在身边是多么容易被谋害。

我原本计划等他沐浴结束,寻毛巾擦身体的时候再下手,可现在我知道不能再迟疑了。我等待他背过身那一刻。那网袍正挂在墙上的吊钩上。当他一只脚踏入浴池时,我到他身后,拽下网袍罩住他身并收紧,像在竭力保护他一样。刀则藏在我的长袍里。

我看到他试图挣扎叫唤。但因浴袍的缘故,他无法动弹,他的声音也无法被人听到。我抓住他的头发,把他头往后扳。我向他亮出刀,先拿刀指着他的双眼,他缩了一下,我就朝他耳下颈项处刺去,同时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以免被血喷溅到,然后,我将刀刃往颈项里推得更深,开始缓慢曳刀穿过他的咽喉,深深切入他的皮肉,血液和缓而汩汩作声地一波一波冒出,流经他的胸口,流入浴池的水中。然后他倒下。事情做成了。

我悄悄地沿着走廊,去到下层,在商定的地方找到了埃癸斯托斯。

“我把事情做成了,”我低语道,“他死了。”

然后我撤回自己的住处,吩咐两个守卫,除了埃癸斯托斯,谁都不许来打扰我。

不一会儿,埃癸斯托斯来了,他让我放心,俄瑞斯忒斯和厄勒克特拉都已被护送去安全的地方。

“那卡珊德拉呢?”我问道。

“你想要怎么处置她?”

这下轮到我笑了。

“你想要我这么做吗?”他问道。

“是的,做。”

她曾一身荣耀地向我们走来,如今却一身耻辱,她在宫殿中穿行奔走,四处寻找阿伽门农,预言在他身上已发生了某种变故。埃癸斯托斯则在她身后缓步跟着。当看到她时,我冷静地引她入浴室,浴室里她可以看到我丈夫裸身伏在那儿,头埋在血水里。她咆哮起来,我把对付过阿伽门农的刀递给埃癸斯托斯,表明我将留他在此完成他的任务。

我返回我的房间,找出干净的衣服,为我们计划好的筵席做准备。

埃癸斯托斯还有进一步的工作要做。他的五百手下,如他所承诺的,已下了山。一旦黑夜降临,他将带领他们直接进入宫殿。他们将包围老者们的家,防止他们在赴我们的筵席前相互接触。他也会另派些人将奴隶聚拢到一处,并将战利品保护起来。

那些随我丈夫归来的战士们,将在宫殿庭园的一个厅堂里,接受齐鸣号角和盛大筵席的欢迎,席上则尽是丰馔和烈酒。随着夜色渐深,他们喝得醉酲,又被这欢迎仪式分了神,以致注意不到厅堂的门都给上了锁,而埃癸斯托斯的人将埋伏等着他们。

起初他们会以为是出了差错,就大声唤人帮忙。等门打开,他们出来,在暗沉沉的夜色里解手或检查自己是否安全的时候,就会遭到袭击。人们轻而易举就可将他们各个都捆绑,送往拘押奴隶的地方。等到天明,奴隶和战士们将会在埃癸斯托斯的人马押送下离开。

在山的那边有一块多石的土地要开垦,埃癸斯托斯说道,用以种植葡萄和果树。这将会耗费几年的时间。大部分奴隶和战士会被看守着留在那里,我们一致同意,但其中一些战士一旦被确认是阿伽门农最亲近的人,就要即刻送返。我们会找出那些了解我们辖下的新领土以及知晓阿伽门农留在那里的司掌者名姓的人。这些战士最为了解该如何巩固和守护我们的战中所得。他们将会在我们直接的保护和警觉的监视下为我们效力。

埃癸斯托斯的其他一些手下将留在此处,待那些落伍的部队从战争归来时将之拘留。然后押送他们离开,跟上其他的队伍。他们将尽其所能地没收战利品并维持治安,确保白日里不会出什么麻烦事,黑夜里也不见任何秘密集会与阴谋小团体。他们会像守护自身生命一样守护宫殿。他们中十人,最忠诚也最强壮的十人,被委派做我的私人护卫,将奉命一直待在我的左右。

*

那一晚,宫殿内的筵席开场时,这十人已到了我的房门外。埃癸斯托斯的其他手下也都到了,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他早已将他们训练得机敏,不会大惊小怪。他们不会喧嚣,也不会有胜利的喜悦,有的只是无情的缄默、警觉和对任务的专注。

我穿上自己在伊菲革涅亚献祭时穿过的同一件衣服,那衣服是几年前为我参加她的婚礼而制作的。我把自己的头发梳成同样的款式,脸庞抹成同样的白色,眼周也画上同样的黑色眼线。

尽管宾客和仆人们都已定然知晓,有两具死尸正躺在浴室里,浴室地面铺满了他们的血,但食物还是照常送上,仿佛什么异常事都没有发生。宴饮结束,我面向麇集的人们说道:

“这些男孩,你们的儿子和孙子,将会被释放。在夜间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他们会被送回你们家中。如果有任何人试图反抗我,哪怕只是你们私下低语,或是小团体聚会,那么一切都将会中止,他们的人身安全也将遭受巨大的风险。而且,等男孩们回来后,你们得警告他们,决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们曾去了哪里,也完全不要提曾被带走的事。”

人们点点头,甚至都不看彼此一眼。我要他们在席间停留一会,便与埃癸斯托斯的手下商定将我丈夫和那女人卡珊德拉的尸体运出,由火把照着,陈列到外头给所有人看,并且要丢在那儿度过今晚和明天,或许还会更久。

我对每个人都道晚安,站在门边看着他们经过阿伽门农赤裸的尸体和卡珊德拉身着红衣的尸体,两具尸体的喉咙都被割开了。这些人从旁边走过,不停留,也不言语。

*

我准备差人将尸体掩埋,所有囚犯都已被带走,宫殿里除却飞蝇嗡嗡外可谓一片安宁,我告诉埃癸斯托斯我希望见到厄勒克特拉和俄瑞斯忒斯。现在正义已得到了伸张,我想要他们在我身边。

数个小时后,当我不得不将这命令重复一遍时,埃癸斯托斯脸上的表情变得阴郁。

“我马上就可以释放厄勒克特拉。”他说道。

“你说释放她是什么意思?”我问道,“她在哪里?”

“她在地牢里。”他说道。

“谁告诉你可以把她关在地牢里的?”我问道。

“我决定把她关进去的。”他说道。

“现在就放了她!”我下令道,“然后带俄瑞斯忒斯来见我。”

“俄瑞斯忒斯不在这里。”他说道。

“埃癸斯托斯,俄瑞斯忒斯在哪里?”

“我们说好把他带去安全地方的。”

“他在哪里?”

“他很安全。他和另外那些被抓走的男孩们在一起,或者还在去关押他们的地方的路上。”

“我要他们现在就送他回来。”

“那不可能。”

“我们必须现在就派人把他找回来。”

“太危险了,没法上路。”

“我是在命令你把他送回来。”

埃癸斯托斯保持了片刻的沉默,我能看出,他很享受让我悬虑不安。

“我会决定他什么时候回来比较合适,”他说道,“我将是那个下决定的人。”

他看着我,带着一副满意的神气。

“你的儿子很安全。”他说道。

我曾赌誓再不犯错误的,可现在我看到自己已完全受他的辖制。

“现在我要怎么做,”我问道,“你才会把他带回这里?”

“这事我们或许可以谈谈,”他说道,“但在此期间,就别担心他了。他会受到很好的照顾。”

“从我这你想要得到什么?”我问道。

“你承诺过的东西。”他答道。

“我想要他回来。”我说道。

“会回来的,”他说道,“不要过分担心,这没必要。”

他鞠一躬,离开了房间。

*

随后的日子里,宫殿里一片宁静。新的守卫夜里不睡觉;他们保持着充分的警惕,准备遵行埃癸斯托斯的命令。我看出他们都惧怕他,这意味着他们不会趾高气扬,亦不会多话。夜里,他来到我的房间,但是我知道,他也曾待在厨房,或者宫里某些有女人聚集的地方,我知道他曾与她们中的一个,或两个,或某个小男仆在一起。

他睡觉时,总有一把匕首在手里。

厄勒克特拉曾来见过我一次,她站在门口盯着我看,直到转身离开也不发一语。

这宫殿依旧是一栋阴暗的房子,似乎在这一处所里,仍有人能在黑夜里游荡,而不为任何人阻止。一日清晨,在黎明的曙光中,我心神不宁地醒来,发现有一个小姑娘在床尾注视着我。

“伊菲革涅亚!”我大声呼喊,“伊菲革涅亚!”

“我不是。”她低语道。

“你是谁?”

“我的祖母做了编织的活。”她说道。

然后我才意识到,自阿伽门农死亡那天起,在我们留心处理的所有事情中,我们遗忘了这小姑娘和她的祖母。

埃癸斯托斯完全清醒着。他麻利地说道,会立即安排她们返回那青黑色群山的村庄,我们把她们绑来的那个地方。

我下床走近这姑娘。她并不惧怕我。

当我牵起她的手走向厨房,以确保她和她的祖母都有东西吃时,清晨的日光柔和而又金黄。万籁俱寂,唯有鸟儿在歌唱。

很快,我想我就会找到法子恳求埃癸斯托斯把俄瑞斯忒斯带回我的身边。因为我对他构不成威胁,我不会反抗他。我会与他合作。

我想,在最终俄瑞斯忒斯归来之时,我会与他轻柔地说话,正如我会与他的姐姐交谈,盼望着既然秩序已得恢复,那么我便可与他二人一起安适度日。我看到俄瑞斯忒斯长大成人,向我和埃癸斯托斯学习如何将权力的缰绳牵拉,松开些,又再次牵拉,并在合适的时机将之绷紧,纯熟地施加控制。我甚至想象厄勒克特拉变得顺服、安静,不再怨愤。我会与她在花园里一同散步。

当牵起这小女孩的手时,我看到我们的未来或许能不再见血。若是埃癸斯托斯能学会信任我,那这可能会非常容易实现。也许最坏的已经结束。很快,一切似乎都会变好。很快,我就会让埃癸斯托斯相信,他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