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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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在纽约,人们普遍认为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已经“容颜不再”。

在纽兰·阿切尔的童年时期,她第一次露面时,是多么光彩照人的漂亮小姑娘啊,她当时才九岁或是十岁,人们就说她“应该让人画像”。她的父母是欧洲大陆的漂泊者,在四处飘摇的幼年时期,她失去双亲,被她的姑妈梅多拉·曼森收养。曼森也曾经是个漂泊者,直到她回到纽约“定居”。

可怜的梅多拉,多次成为寡妇,常常回来定居(每一次回来都住在档次更低的房子里),带着一个新的丈夫或者新收养的孩子。但是几个月后,她总是和丈夫分开或者和被监护人吵架,赔本卖掉房子,又开始四处漂泊。由于她的母亲是拉什沃思家的人,她上一段不幸的婚姻又把她和一个疯狂的奇弗斯家族成员联系在一起,因此纽约人都非常宽容地看待她的那些古怪行为。然而,当她带着成为孤儿的侄女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认为把如此美丽的小女孩儿托付给她是一件非常可惜的事情。小女孩儿的父母尽管因为爱好旅游而让人感到少了些责任心,不过生前却颇具人气。

每个人都对小艾伦·明哥特怀着怜悯之心,尽管黑里透红的脸蛋和密实的卷发让她显得有些活泼,这对一个仍在为父母服丧的小孩儿来说似乎不太合适。不过,无视美国哀悼活动不容变更的规则,也算是误入歧途的梅多拉的许多怪癖之一。当她走下轮船的时候,家人非常震惊地看见她为兄长所戴的黑绉纱竟然比她嫂嫂们的短了七英寸,而小艾伦则穿着深红色美利奴毛衣,戴着琥珀色珍珠项链,活像个吉普赛弃儿。

然而纽约早就对梅多拉失去兴趣了,只有几位老夫人还对着艾伦花哨的服装摇头,而其他的亲属则被她红彤彤的脸色和饱满的精神所征服。她是一个毫不畏惧、无拘无束的小姑娘,爱问一些不合适的问题,发表过于成熟的意见,还会一些异域风格的技艺,例如跳西班牙披肩舞,和着吉他唱那不勒斯情歌。在姑妈(她的真名是索丽·奇弗斯太太,但她获得教皇所授爵位后,恢复了第一任丈夫的姓,称自己为曼森侯爵夫人,因为在意大利她可以将其改为曼佐尼)的指导下,小姑娘接受了昂贵却并不连贯的教育,包括“照着模特绘画”,以及与专业音乐家演奏钢琴五重奏,这是她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

当然这样的教育并没有什么益处。几年后,可怜的奇弗斯终于死在疯人院里。他的遗孀(穿着奇特的丧服)又一次收拾家伙,带着艾伦走了。这时艾伦已经长成一个高高瘦瘦的大姑娘,一双明亮的眼睛格外得好看。有一段时间她们音讯全无。然后就听说艾伦嫁给了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富有的波兰贵族,他们在杜伊勒利宫的舞会上相识;据说他在巴黎、尼斯和佛罗伦萨都有豪华的住宅,在考斯有一艘游艇,在特兰西瓦尼亚有着许多平方英里的狩猎场。她神话般得消失了,几年后梅多拉再次回到纽约,意志消沉、一贫如洗,为第三任丈夫服丧,寻找一所更小的房子。人们开始纳闷为什么她那富有的侄女不为她做些什么。然后就传来消息说,艾伦的婚姻灾难性地结束了,她自己也将回家,从亲人中寻求慰藉和忘却。

一周后,纽兰·阿切尔在那次重要的晚宴上看见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走进凡·德·吕顿家的客厅时,回想了这些往事。这是一个隆重的场合,他有点紧张,担心她要怎样去应付。她来得很晚,有一只手还没戴上手套,正在扣着腕上的一只手镯;然而,当她走进汇聚了纽约最举足轻重的人物的客厅时,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匆忙和窘迫。

她在客厅的中央停下脚步,双唇紧闭,面带微笑地打量着四周;在那一瞬间,纽兰·阿切尔否定了对她容貌的普遍看法。的确,她早年的光彩已经消失了。那红彤彤的脸颊变得苍白,她瘦削且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老,差不多有三十岁了。但是她身上却有一种美的神秘权威,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自信,丝毫不做作。他认为那是训练有素,且充满了自觉的力量。与此同时,她的举止比在场的大多数女士都要淳朴,很多人(他事后听珍妮所说)都对她不够“时髦”的外表感到失望——因为时髦是纽约人最看重的。阿切尔心想,这也许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早年的活力,因此她是如此的沉静——她的动作、声音和那低沉的音调都是如此的沉静。纽约人本以为有着这样一段历史的年轻女子声音会更加洪亮。

宴会某种程度上令人有些不安。与凡·德·吕顿夫妇共进晚餐本就不是一件易事,而与他们的一位公爵表亲一起用餐就犹如一场肃穆的宗教仪式。阿切尔愉快地想到,只有一个老纽约人才能够察觉到一位公爵和凡·德·吕顿家族的公爵之间的细微差异(对纽约人来说)。纽约人根本不把四处飘摇的贵族放在眼里,他们甚至(除了斯特拉瑟斯那伙人以外)会带着几分不信任的傲慢。然而当他们拿出与凡·德·吕顿家族的某种关系凭证时,便能受到老式的热诚接待,他们往往错误地把这样的接待归因于自己在《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之中的地位。正是由于这样的差异,这位年轻人才会在嘲笑老纽约的同时怀念着它。

凡·德·吕顿夫妇竭力强调这个场合的重要性。他们拿出杜拉克·赛沃尔和特雷文那·乔治二代的餐具,还有凡·德·吕顿家的“洛斯托夫特瓷”(来自东印度公司)和达格内特皇冠德比瓷器。凡·德·吕顿太太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一副卡巴内尔的画像,而阿切尔太太则戴着她祖母的米珠项链和绿宝石,这让她儿子不由想起了伊莎贝的微型画像。所有女士都佩戴着她们最漂亮的珠宝,但大多是沉重而陈旧的设计,成为了这所房子和这个场合独有的特点。而被劝来的老兰宁小姐则戴着她母亲的浮雕宝石首饰,披一条亚麻色西班牙披肩。

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是聚会上唯一的年轻女子;然而,当阿切尔环顾在钻石项链和高耸的鸵鸟羽毛中间那些圆润丰满的老年人的脸庞时,他感到奇怪的是,她们看起来竟然不如她那般成熟。他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造就了她那双坚毅的眼睛。

坐在女主人右手边的圣奥斯特利公爵自然是当晚的主角。然而,假如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不像人们所期望的那般引人注目的话,那么这位公爵几乎是隐形的。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他并没有(像最近到访的另一位公爵那样)穿着狩猎服来参加宴会;但是他的晚礼服是那样的蹩脚和寒酸,他穿着它们的样子更是显得粗陋,以至于(他弯腰坐着,一把浓密的胡须散落在衬衫前面)看起来压根不像出席宴会的着装。他个子矮小、肩膀浑圆、皮肤黝黑、粗厚的鼻子、小小的眼睛,脸上挂着交际式的微笑;他寡言少语,说话时声音低沉,尽管餐桌上大家时常安静下来,等待聆听他的智言慧语,但是除了他邻座的人之外,谁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晚餐后,男士女士们聚在一起,公爵径直走向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他们在一个角落里坐下,热烈地交谈起来。两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公爵应当先向洛弗尔·明哥特太太和黑德利·奇弗斯太太致敬,而伯爵夫人则应该与那位和蔼的癔病患者,华盛顿广场的厄本·达格内特先生交谈。达格内特先生可是为了见她一面,不惜打破自己在一月至四月之间不出席宴会的规则。两人一起聊了将近二十分钟,然后伯爵夫人站起身来,独自穿过宽敞的客厅,在纽兰·阿切尔身旁坐下。

一位女士在纽约的客厅里起身离开一位绅士,去找另一位绅士作伴,是不合常规的。按照礼节,她应该像一个木偶一样在原地等待,让希望与她交谈的男士一个接一个来到她的身边。然而伯爵夫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违背了任何规定,她自在地坐在阿切尔身旁沙发的角落里,用最和善的目光看着他。

“我想听你说说梅的事,”她说。

他没有回答她,而是问道:“你以前认识公爵?”

“哦,是的——我们过去每年冬天都会在尼斯和他见面。他非常喜欢赌博——是我们家的常客。”她简单直接地说,仿佛在说:“他喜欢拈花惹草”,接着她又坦然地补充道:“我认为他是我见过最愚蠢的人。”

这话使她的同伴非常快活,以至于他忘记了她前一句话带给他的轻微的震惊。不可否认,遇见一位认为凡·德·吕顿家族的公爵愚蠢,而又敢于发表这一见解的女士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他渴望向她提问,希望听到更多关于她的生活状况——她那漫不经心的话语已经给了他一番启发性的窥探。但是他又担心会触及令她痛苦的回忆,还没想到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已经偏回到之前的话题。

“梅是个可爱的姑娘,在纽约,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年轻姑娘像她那么漂亮,聪明。你很爱她吧?”

纽兰·阿切尔红了脸,笑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能有多深,我就有多么爱她。”

她继续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不想漏掉他话中的任何含义,“那么,你认为有一个限度吗?”

“爱的限度吗?假如有的话,我现在还没有发现呢!”

她非常感动。“啊——真的是一段真心实意的爱情啊?”

“是最最真心实意的爱情!”

“真好!这一切都是你们自己发现的——丝毫没有人为你们安排的吗?”

阿切尔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难道你忘了,”他微笑着问道,“在我们国家,我们的婚姻不允许别人为我们安排?”

她的脸色泛起一阵潮红,他立即懊恼自己说过的话。

“是的,”她回答说,“我忘记了。你一定得原谅我有时候犯这样的错误。在这儿人们看作是好事,在我原来的地方却被看作是坏事,我有时候会不记得这一点。”她低头看着她那把维也纳斯羽扇,他发现她的嘴唇在颤抖。

“我很抱歉,”他立刻说道,“但是你知道,你现在跟你的朋友们在一起。”

“是的——我知道。无论走到哪儿,我都有那种感觉。这正是我回来的原因。我想忘记一切,重新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美国人,就像明哥特家和维兰德家,就像你和你可爱的母亲,以及今晚在座的所有其他好人。啊,梅来了,你一定想立刻赶到她身边去,”她又说,但是一动不动。她的目光从门口转回来,落在年轻人的脸上。

客厅里开始挤满了用餐后的客人,顺着奥兰斯卡夫人的目光,阿切尔看见梅·维兰德和她的母亲一起走了进来。穿着银白相间的服装,头上戴着银色花环,那位身材高挑的姑娘看起来就像刚狩猎归来的戴安娜女神。

“哦,”阿切尔说,“我的竞争对手太多了,你看她已经被包围了。那边正在介绍那位公爵呢。”

“那就和我再待一会儿吧,”奥兰斯卡夫人低声说,用她的羽毛扇子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虽然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但却如爱抚般令他激动不已。

“好的,我留下来。”他用同样的语气回答,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在这时,凡·德·吕顿先生走了过来,后面跟着老厄本·达格内特先生。伯爵夫人以庄重的笑容与他们打招呼,阿切尔察觉到主人责备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便起身让出了他的座位。

奥兰斯卡夫人伸出一只手仿佛与他告别。

“那么,明天五点以后——我等你,”她说,然后转身为达格内特先生腾出位置。

“明天——”阿切尔听到自己在重复,尽管他们并没有约定,而且他们交谈时,她也没有给予他任何暗示表明她希望再见到他。

他走开时,看见身材高大、穿着华丽的劳伦斯·莱弗茨,领着他的妻子前来准备引荐给伯爵夫人;还听到格特鲁德·莱弗茨带着一脸盲目的笑容高兴地对伯爵夫人说:“我想我们小时候曾经一起上过舞蹈学校——”。在她身后,等着向伯爵夫人通报姓名的队伍中间,阿切尔注意到一些夫妇,他们曾固执地拒绝在洛弗尔·明哥特家欢迎她。正如阿切尔太太所说:“只要凡·德·吕顿夫妇愿意,他们知道怎样去教训人。奇怪的是他们愿意的时候太少了。”

年轻人感觉到他的胳膊被碰了一下,看见凡·德·吕顿太太穿着她那名贵的黑色天鹅绒,戴着家族的钻石项链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亲爱的纽兰,你这样毫无私心地为奥兰斯卡夫人出力,真是太好了。我告诉了你表舅亨利,他一定要来帮忙。”

他发觉自己报以她茫然的微笑,而她仿佛怜悯他天性腼腆似的,又补充道:“我从没见过梅像今天这么可爱。公爵认为她是房间里最漂亮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