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光远退休金四千元,这是他年过半百全家人仅有的积蓄,秀爱希望他能到大医院检查治病。
光远说:“这钱我要给青结婚用。”
光远看着自已的右小腿大片溃烂说:“这没事,我十八岁那年修河坝,被河水冲走,都说我死了,结果在水里泡十个小时,多亏我会游泳,到家睡了三天三夜,霞的奶奶找来算命的,算命的说我能活到七十九岁,后来浑身溃烂脱皮,好几个月才好。这就是那时留下的病根。”
秀爱说:“你住院治病不是实报实销嘛,等你身体好了再给青娶媳妇。”
“这不用治自然就能好了,是药三分毒,再说咱不能再给公家添麻烦,看病住院报医药费是很麻烦的。政府能照顾青上班多好啊!索书记千万别欺负到青头上。玉入党这事闹得,估计伟的爸妈就怕连累他家不要咱玉的。”
秀爱说:“可能嫌咱家穷,他家就俩娃,条件一直比咱好,以前伟奶奶冬天大缸腌的酸白菜,到春天吃不完送来家几回,娃们高兴的像过年。”
光远说“或许他们害怕玉给他家生出残疾后代,玉交朋友就交心,总把脚的事告诉别人,老人认为咱家残疾是遗传,也说不准,伟这孩子多礼貌,对咱家俩小的也那么喜爱,伟这孩子从小乖顺听话,我挺喜欢。不过这种娃孝顺,听从大人安排。”
光远已经想好,等腿好了就给青娶媳妇,他想回一趟老家,给青物色一个农村老家知根底可靠人家姑娘。不抓紧办这事他死了也不放心青,他没准要走到老母亲头里了,身体突然毫无力气,疲乏软弱。
青满一岁那年,他抱着青奔老家看父亲最后一眼,当时扛了两大麻袋东西,上火车称是二百斤,全抗回家了。可现在连前后院的地都侍弄不了了,养的花倒还挺好。
光远想起一岁的青那时多聪明,到了老家就不再哭闹找妈妈,知道见老人叫奶奶,两只小手健健康康,见啥抓啥。再看现在青的手他心如刀割。
那年从老家回来,他就喜欢带青在篮球场玩,扶青学走路,把青当篮球往蓝里投,青的咯咯咯的笑声至今仿佛就在耳边,把可爱的青抛起每次都能稳稳接到怀里,他一直很喜欢打篮球,个子高打的也好,有了青,就天天带青,抗着抱着,幸福的感谢着老天赐予他的第一个孩子,天天让青当马骑着。
那天天色阴沉空气闷冷,乌鸦呱呱叫着,院子喇叭在喊,家属们来卸石灰。秀爱听到。她要去卸一车白灰,卸一车五块钱,光远不想让去,白灰很呛人秀爱又不愿戴口罩,最主要是秀爱怀孕了。秀爱抱着青到单位让他先看会儿,说白灰轻半个小时就卸完了,很快就来抱青。办公室前面就是篮球场,青指着高高的蓝网咯咯笑着,就在那一刻一切停止了,青...青....青,青重重从光远两手间掉到水泥地上,没有哭声,没有了咯咯笑声,光远抱着脸色发青的心爱的青,你哭一个给爸爸哭一个,光远疯狂抱着青到了医院,医生说很可能是脑震荡加脑出血,救活很可能是残废人。光远说“大夫一定救活他,他哪怕全身不会动,求求大夫请您一定救活他,俺借债卖血要救活他,只要他有一口气,我伺候他一辈子,大夫请您一定救活他,不管他以后会怎样。”
秀爱来了看到一动不动的青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青怎么了......青怎么了.......当护士看到像痴呆一样的两只一眨不眨的大眼全身白灰裤子全是血的秀爱尖叫起来。光远抱起秀爱对大夫说,快给她保胎。胎保住了,青第二天才哭出声。但就此青的一只手永远停止了发育,没再生长。而保住的胎出生后的玉,只有三斤一只小脚丫内番,多亏当地一只部队医疗队,做了成功的矫正手术,并且治好了玉第四天并发的急性肺炎。
秀爱用花椒盐水擦洗完光远的腿躺在他身边,轻轻的爱抚着这个疼爱她和孩子,曾经身壮如虎的正直善良的情哥哥,光远结婚第一晚就让她叫哥哥,她羞涩地呻吟地陶醉的叫了一夜,喃喃的一叫,叫了快三十年了。她一步也离不开这个勤快朴实山大柴广可靠的男人。她是在成为真真意义上的孤儿且大龄青年的情况下和光远结的婚。结婚后光远疼小孩似的疼她。
那年是六二年,第一次跟随姐姐和海军转业的姐夫几千里路来到大西北。
是母亲让秀爱陪姐姐照顾三岁的小外甥军,军一直发低烧一身红疙瘩,久治不好,哭闹起来很折腾人。母亲让秀爱送到地方就返回。就在准备返回那天,高原边陲小镇的夏天,一点儿都不热,一棵树都没有的小县城,小草绿绿的,天和家乡的晴天一样瓦蓝瓦蓝,她坐着部队的大军车,车停在县政府院内,一个通讯员模样高高的黑脸大汉往车里瞅她,她当时不适应高原气候,吃不下饭嘴全皲裂了,姐姐在家照顾孩子,身为书记的姐夫打发她上了车就忙开去了,她得坐车到省城赶火车。
大汉朝她喊:“闺女你不下来喝碗粥?”
她一听是山东口音,很亲近地摇了摇头,大汉走了一会端来一个碗举起给她,她接过来一看是碗红枣粥,一会大汉过来取碗,她感激的看了眼他远去的直挺挺的后背。
两年后,母亲去世,她只身一人来投奔姐姐,经人介绍与光远结婚。
她说起这件永生难忘的,嘴干肠饥恰逢的一碗红枣粥。
光远说:“我记得那是个瘦小黄白的小闺女,难道是你,那会儿你要留下来嫁给我,咱俩的娃娃就两岁了。”你那年如果不走,你姐生的第二个小孩也不会病死。
秀爱说:“她是饿死的。”
光远吃惊的问“书记家也没吃的。”
秀爱说:“怪我啊,母亲病重,快不行了,请了最好的大夫来,大夫说,肺痨,再没治了。想吃啥吃啥,想什么就满足她的愿望。于是我找人写信告诉姐姐母亲想念她、想念军和没见过面的建青。
我姐带俩娃准备回老家,军的爹不同意,他工作很忙,说以后有空一起回,他也是不放心带着吃奶的娃走远路。还有我姐在这不习惯老说一旦回去再不来了,军爹看到我姐带俩娃坐在去省城拉物资的大车上,无论怎样喊劝我姐就是不下车,他生气的一拉,大人小孩从车上掉了下来,我姐护着小建青,娃没摔着,我姐躺地上,他以为在耍大小姐脾气,让车赶紧走,大车走了,他当时就去了中铁乡下乡,说是得去十天。军不到五岁哇哇大哭,后来我姐多亏赶小毛驴车来卖牛粪路过的大爷扶着回了家,大爷是藏族一口藏话,我姐说啥他也是一句听不懂。我姐尾巴棍摔坏了,疼的不能动,坐不起来奶水当天就没了,多亏军每天还能打牛奶,院子的人平时就因语言障碍很少来往。小建青第四天就饿死了。还好军爹五天就回来了。”
光远叹了一口气说:“难怪后来他们没再生小孩,军爹调到省城当大官分配那么漂亮的大楼房,那年去省城开会,到他家感觉像走进电影中,你姐穿戴的像演员,烫着头穿着红色高跟马靴,白色镶金边旗袍,比演员王丹凤还漂亮,军爹那么大官回家不停干家务,我看到你姐各种各样崭新的皮鞋满满一门柜,哎,你嫁给我,少穿了多少新衣服新皮鞋呀!”
秀爱一脸满足地说:“你从没有大声喊骂过我,生青那年,你托法院刘院长回上海捎回的毛华达,给我做了两件上衣,我姐见了说你对我好,她都还没穿上毛华达。院里的家属不都眼热坏了吗?”
说起衣服秀爱想起前排李所长要结婚,那年给孩子过年扯的新布料去李所长家,李嫂会裁剪时髦的掐腰衣服和喇叭裤,而且手工费比缝纫铺低。看到李所长对李嫂极好说话柔声低气。
秀爱说:“您家孩她爸怎么说话像是怕吓着你似的。”
李嫂说:“是呀,我有高血压,听不得吼叫吵闹,老李的确对我好,老大的娃他死活不让我带,老大也是他奶奶带大的,这仨小的都是老李上下班操心,有事就把仨娃带到招待所吃睡。发工资全交给我。老二上不进去学工作也是他给找的,我要是死了,他绝不会再找的。霞她妈妈,你不信看着吧。”
......
她问:“光远,随不随礼过去。”
光远说:“不去,李嫂才去世几天那,就找人结婚,都当爷爷了,随后一想,青结婚要好好在县招待所摆几桌,少不得李所长点头允许,你还是去吧,随二十元钱礼。李嫂多手巧的人说没就没。我要是没了,你要找个条件比我好的,那个孙大队长就很好。”
秀爱看着光远说:“你胡说啥那。”
光远满眼笑意,鼻翼宽起来:“孙大队长不是要给你杭州买套房吗?”
秀爱吃惊地望着光远:“他告诉你了。”
“没有,他那孙子还没有这胆给我说,是他拽着你说时,我看到了也听到了。”
“那你当初为何还对他那样好。”秀爱困惑地问。
她不知道世上还有心胸宽广二字,还有真真对你好的人时刻都希望你能开心这事。
“我当时就看他可怜,虽说是他最后平反拿了近十万块钱,但没有个一儿半女,他老婆难产死后他一直过得很苦,也没再找,靠捡破烂生存,他曾经可是空军大队长啊!被俘虏,又被当汉奸,遭受过毒打,活下来不容易。再说,你俩要能带青一起走,可以到大上海大医院给治治。我还听到,这孙子说把娃都带走,够狠的难怪他断子绝孙。”
提到青光远眼泪又模糊了。最近他老感到看不清,其实当时算命先生说他活不过四十九岁,他怕善良依赖惯他的秀爱难过害怕,说成了七十九。
孙大队长第一次来时,霞七岁她看到这个瘦弱的背驼的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老头,怯怯地叫了声爷爷。
孙大队长激动地说:“别叫爷爷,俺比你爹大一轮,叫大伯,等大伯拿到钱,给你买好多好东西,小嫚真好看,你这件毛坎肩哪买的。”
霞说:“是妈妈自己用羊毛捻的毛线、然后妈妈用毛线打的。”
从山东到青海来来回回,孙大队长跑平反好几十趟,来都住光远家,期间一次好像是办的不顺利,而且挨了训斥,天又冷,霞看到他抹着眼泪准备回山东,就主动让他穿上了这件毛坎肩走了。
光远说了声:“傻闺女。”
秀爱恼怒不舍地念叨好几年。
孙大队长拿到平反补助款,霞都十岁了。来拿钱的那一趟,他买来了二十斤羊毛,羊毛捻毛线很费事首先要洗干净捡净草渣开水烫,得烫几遍否则很臭很硬。秀爱起初还是很高兴,热情招待,她对光远所有穷亲戚烂朋友一直也没嫌过烦拉过脸。当孙大队长表白要带她和孩子一起走时,她狠狠地把羊毛扔到没锁子的院子墙旮旯了。这一切光远都看在眼里。
那个夏天雨水特别多,秀爱不能出去干杂活挣钱。孙大队长来了,说来领钱。看上去精神许多,光远说:“我让去唐格木农场的同事帮忙捎一桶白酒,咱晚上好好喝一顿。”说完先去上班,出门心想给同事摘几个自己塑料温室种的黄瓜,返回院里进了温室,出来就听到孙大队长说:“走吧,这气候太差,你不想回青岛,咱去杭州,带俩孩子,实在不成咱都带上”。
秀爱的声音像哭一样,光远赶紧悄悄从窗户看去,只见孙大队长努力抬着头,刮了胡子的脸泛着青光,背虽驼地厉害,但还是有一股子男子汉的气概,头发全白了脸消瘦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秀爱甩开他的手,这个生了四个孩的女人健康结实丰满又不失苗条。光远像看自己孩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女人,秀爱没上过学,结婚后他给她用心教了一段时间写字,给她读报纸读故事......
只听秀爱声音颤抖愤怒地说:“你怎么有脸说出这话,还有一点良心吗?你也不照照镜子,你对得起谁呀,真是大米干饭喂饱狗,到头来咬一口,你快走吧,别让他回来打你一顿。”
光远悄悄去上班了。下班回来带着特意麻烦同事捎回的酒,正宗的青稞酒,孙大队长不在,一会儿提着好些罐头饼干水果糖来了,秀爱做的拿手饭,在青海学会的“狗浇尿”饼和煎土豆饼,自家种的凉拌黄瓜,炒小油白菜,韭菜炒鸡蛋。两个平时都不爱说话历经生活种种磨难的男人静静地喝着高度烈酒。霞放学回家看到这一切高兴地胜似过年,霞虽然瘦,但是感冒从不用吃药打针,吃一瓶罐头立刻就好。这会儿没感冒就有罐头吃,她热情的一个劲给大家用勺子喂,给秀爱,秀爱死活不吃,她不明白妈妈为何生气,霞想还是为那件毛坎肩,那件坎肩有什么好,穿身上扎扎地,天热扎痒难忍就更甭提了。
光远醉了,他高声唱《东方红》、《洪湖水浪打浪》《大海航行靠舵手》……他为自己祖宗三代没见过一万钱流泪,当时的万元户是党中央提出的梦想,他是没有任何能力实现的。他一个月工资六十二元九角九分,这里六口人加上在老家老母亲共七口人,七口人平均一人不到十元钱,他本人又抽烟又喝酒好交友爱买书,还好老母亲身体棒吃饭有弟弟一家负担,但老人烟瘾很重,每月必须寄二十元钱,粮票布票不那么紧俏了他家还是缺吃少穿,缺钱啊,他的掌上明珠---霞,算什么掌明珠呀,十岁瘦的才六十斤个头也不长,他一米八,秀爱一米五八,娃们说啥也是大高个才对,可是营养跟不上,青长得像他已完全发育成了一个一米七五浓眉大眼的小伙子,一只能干的胳膊粗壮有力,心地善良老实木衲,一次偷偷抽他的烟,他打了他,那烟是商店最廉价很劣质的不带过滤嘴的烟,从此他戒了烟。每次喝醉他都为打了青流泪。但是今天他很高兴,他的结发妻子给他证明了,他是身无分文的胜利者是座可以依靠的大山。
孙大队长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低头喝酒吃饭,枯黄黑瘦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第二天早晨走时,霞正要穿衣上学,看到孙伯伯把一卷五元钱放到她的枕头下面,霞眼尖嘴快地大声告诉了秀爱,秀爱拿着钱追了出去,喊孙大队长,让他吃个荷包蛋再走,霞看到孙大队长又在抹眼泪,妈妈把钱硬塞进了孙大队长上衣口袋里了。孙大队长弓腰驼背,上衣口袋敞着像是专等装钱一样,他也没再掏出来,迅速转身抹着眼泪走了。这一走不要紧,在以后直到大哥和姐姐工作期间的几年里,霞没少受秀爱数落。
“这个没福气瘦驴脸的痴巴嫚,你要看见就看见,加加加地话多,你悄悄地上你的学,孙大队长不就走了吗?那钱好像有五十呢?能干多少事呀!还可以给你和你奶奶缝个厚棉裤。”少言寡语的秀爱无奈地一次一次缺钱时就说一遍。
“是你追出去塞进他上衣口袋的,再说咱为啥要他的钱啊,那个扎人的毛坎肩又不是你用钱买的,是咱家两只羊身上掉的毛做的。”霞无辜的回敬。
每次光远听到她俩斗嘴,就会牵着霞的小手出去溜达一圈,用口袋仅有的零钱给霞买果丹皮吃。他好几次用工费医疗本开了几盒山楂丸给霞当零食吃,藏起来不敢让秀爱知道,秀爱胆小,说那是占公家便宜,万万使不得,也不让其他三个大的吃,因为没那么多,于是这成了他和霞的小秘密。三个大的都不惹霞,别人家小孩打架打的伤皮破脸,他的孩子从不打架,有好吃的就让给霞,尤其海特喜欢小妹妹,处处护着妹妹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