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狼(启微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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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舆论风暴的后遗症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池田雄一就起床了。他喝了美智子为他准备的热牛奶后便像往常一样提着上衣走出了门。

他来到报亭,刚想掏钱,卖报的小贩就把当天的《晨报》递到了他手上,并挤眉弄眼地看了他半天。

“怎么了?”池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有点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不过您看看这份《晨报》吧,我觉得您和登在报纸上的人长得很像。”报贩一边解释着一边指着报纸对池田说道。

“什么?这……”听了报贩的话后池田吃了一惊。他接过报纸,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他走进了临街的咖啡店,要了咖啡,坐到了一个背人的座位上才哆嗦着打开报纸,寻找着那张连报贩都感兴趣的照片。

他终于看到那个丑陋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无法入目的形象了。

那张从《九州新闻晚报》上扫描过来的照片不仅被放得大大的,底下还加上了两句足以让他七窍生烟、火冒三丈的攻击性语言。

“呵……”池田的脸色发青了。他望着照片,抖动着手,心旌摇曳,那种姿势就像被凝固了似的半晌都没动一下。

“看来……奇迹不可能出现了,要不我怎么会那么快就成为一个连报贩都为之瞩目的明星呢?”

池田苦笑道,他确实是太乐观了。

其实由《九州新闻晚报》掀起的这场攻击日本警察的舆论风暴,从昨晚开始就已经在施展着它的威力了。

首先站出来声援的是九州地区广播公司。他们在当晚的新闻广播中就全文播送了《九州新闻晚报》的这篇文章,并组织读者到电台演播室和评论员一起,进行了把矛头对准警视厅的广播讲评,煽动听众发泄对当前政局的不满。

紧接着发难的是关东地区的各大报社。以《东京新闻》《日本新闻》《旭日新闻》为首的三大报社率先参战,它们不仅在今天的朝刊全文转载《九州新闻晚报》的文章,还别开生面地举行法律专家和实事评论家等行家参加的座谈会。他们以坛之浦和下关市的警察署为例,严厉地抨击了才出笼不久、不得人心的《警察法》。

在他们的带领下,类似《大阪日报》《阪神新闻》《近畿日报》等以日本关西地区的读者为主要对象的区域性报纸,也参加了今天这场来自舆论界的讨伐战。它们或转载文章,或发表社论,或采访读者,或讲评讨论,其声势之大威力之猛,绝不逊色于那些权威性的全国性大报。

此外,那些本来还在持观望态度的多少带有点国营色彩的日本通讯社、全国放送协会、日本广播电台等新闻界的权威部门,也准备撕下面子站出来发表批判警方、支持《九州新闻晚报》的文章了。因为他们明白现在的日本是座火山,只要遇到火种就会燃烧爆发,而等待的火种此刻已经出现了。

“唉……”坐在咖啡店里的池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已经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把他心中那种愤恨而悲切的滋味表现出来了。

他步履沉重地走出咖啡厅,顺着大街往前走,既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本来他还曾想过给东京警察大学的恩师清水秀治教授打个电话,请求得到他的帮助,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心灰意懒地抛弃了这个念头。

“是啊,现在这种时刻打电话向人求援是最丢脸的事了。假如教授一遍一遍地问我,我又该怎么回答呢?唉,看来我是怎么解释也说不清呀。”

池田茫然地在街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知道此刻下关警署里肯定炸开了锅。他的上司、同僚、部下、那些和他有关的或无关的人,或许都在找他。他们埋怨他、同情他、嘲笑他、戏弄他、看他的笑话、寻找着收拾他的机会。

“可不,你不是在一夜之间升为‘海狼杀人登陆事件’,搜查本部的本部长了吗?那好,现在应该让你好好品尝一下从本部长的高位,一下子跌落深渊的滋味吧。”

“唉……假如当初能够再谨慎一点,做得再巧妙一点,或者根本就不去沾坛之浦警署的边就好了。”池田叹了一口气。他又想到了那个赤川一郎。“是啊,他的胆怎么就那么大呢?居然想逼迫山崎婆母女翻供,捅这样的马蜂窝,不是自找苦吃吗?可是这种内部机密的事怎么会传进记者的耳朵?是不是警署内部有人向新闻界提供消息呢?”

池田翻来覆去地想着,他越来越感到不安了。

人不能够阻止自己去回想那些曾经做过的事,就像不能阻止海水重新流回海岸一样。对于大自然来说这叫作潮流,可对于池田来讲这又叫作什么呢?

池田愤恨地思索着,一种难以诉说的情绪悠荡着他的心,就如同海水摇动岸边的小船一样。

过了好长时间,池田才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他迈开脚步向下关市警署走去,可是没走几步又转身倒了回来,停顿了一会儿后他才决定回家去,在家中等待命运的裁决。

他只能听其自然了。

两天后由日本国家警察本部、山口县公安委员会、法务厅组成的调查组来到下关市警署,开始调查“美军士兵强奸日本妇女案”和“海狼杀人登陆案”这两起事件的搜查状况。

调查期间,以各大学学生为主导的抗议新颁布的《日本警察法》,要求把置人权于不顾的下关市和坛之浦警察署的当事者绳之以法的示威游行,以及反对美国占领军,声援被美国士兵强暴的受害者的募捐活动,一次又一次地在东京、大阪、名古屋等地举行。其中,众议院的一个社会民主党议员甚至还带着记者,哗众取宠地专程来到坛之浦,去慰问受害者。这种貌似关怀群众实为拉拢人心,募集选票的行为又在各大报刊、电台此起彼伏地亮相,其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快地把当事者揪出来,去加倍惩罚,从而安抚民心,稳定时局。

这样的结局人们早就预料到了。因为这场利用山崎婆之死去攻击警察当局的舆论风暴,从它登场开始就埋下了杀机,不宰掉几只替罪羊是绝不会罢休的。

两个多星期以后处理结果发表了。

调查小组宣布开除赤川一郎的公职,以犯有伪造罪的名义将他逮捕。同时还宣布解散“海狼杀人登陆事件”搜查本部,撤销原本部长池田雄一的警长职务,并罚以记过处分。此外调查小组还象征性地处罚了警察署内的一些其他当事者以及赤川一郎和池田雄一的上司,草草地拉下了这出调查剧的帷幕。

调查小组只宣布了对警方当事人的惩罚,至于如何继续已经立案却尚未有结果的这两起刑事案件的侦破工作则没有提及。这样的处理方法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因为它事实上已经起到一种将案犯放任自由,使事件不了了之的后果。

可是不满又有什么用呢?当务之急是平息各种风潮,保持社会稳定,至于案件的侦破工作,它最多也只能是第二位的。

只是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在为追捕犯人而绞尽脑汁。

负责监视山崎幸子行踪的坂下正尚就是其中的一个。

那一天,当池田雄一正在为自己所受到的处分不满准备据理力争时,坂下却带来了一个令他感到震惊的消息。

消息来自幸子的养父。那一次坂下在宫田村酒馆里请他喝酒时,无意中听他谈起幸子曾向他打听他姐姐的女儿良子在东京的住址,并表示自己要去找她。幸子还向他索要了自己的粮食配给证。因为战后初期的日本实行的是粮食定量配给制度,一旦到了新地方,没有粮食配给证是领不到粮食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粮食配给证就是一个人的身份证。

“她要去东京!”池田的眼睛猛地一亮,那两只耳朵顿时又竖了起来。

“是啊……据那老头讲,山崎幸子从来没有去过东京。她选在这时去东京,一定会和那个海狼有关!她会不会是为了他才去东京的呢?”坂下皱着双眉,自言自语道。

“没错。像她这种女人,能想到离开故乡去东京这样的事就不简单,这绝不是一时的冲动,她肯定有所考虑,搞不好这还是他们事先约好的,只是……”池田停住了嘴,并且闭上眼睛,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才重新睁了开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烟袋,塞上烟叶点燃后便狠狠地抽了起来。

“不行,我们得盯着她才行!”池田望着坂下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的,我也这么想,可是……”

“可是什么?你必须跟着她去东京,一步不离地看着她!”

“但是现在搜查本部已被撤销,我们哪有资金去做这件事啊。”

“资金?妈的!现在这种时刻去申请追踪那个女人的经费,肯定没门,可是……”池田恨恨地想着,却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那个女人辞去春风馆的工作了吗?”

“是的,自从那天接待了海狼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

“这么说春风馆的老板娘已不可能再向我们提供什么新鲜东西了吧。”

“是的。现在唯一的线索就在山崎幸子一人身上,失去了她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呀!”坂下提高了声音强调着,他希望池田能帮他解决资金问题。因为此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一旦山崎幸子也逃之夭夭的话,那这个案件的破案希望就全没了。

然而情况却并不像坂下所想的那样简单。因为山崎幸子现在是新闻人物,是下关市警署不敢去碰的人,尤其是池田雄一。如果他再去找山崎幸子麻烦的话,一旦被记者或者调查组发现,被扣上打击报复的帽子,那就真的全完了,更不要说去申请跟踪她所需的经费了。

这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此刻,哪怕池田有再大的本事,恐怕也只能无计可施了。

三天后让池田雄一感到伤心、感到愤怒的消息从坂下的电话中传来了。他告诉池田说他得到可靠消息,证明山崎幸子将坐今天下午两点从小柳车站出发的货客车离开坛之浦,踏上去东京的旅程。为此他在电话中再次请示池田,如何处理这件事。

“唉,坂下君,你想一想吧,现在我又能怎样呢?假如只是因为经费的问题,我就是卖掉自家的房子也要跟着这个骚女人走的。事到如今,能有什么比追捕到海狼这个犯人更能让我感到满足的呢?可是没法子呀,我们已经没办法再去跟踪她了,就是在坛之浦也不行!万一再传出去,你我都得完蛋呀!”

池田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情绪在电话里大声说道。他感到燥热,浑身哆嗦,一种无力感从他的内心深处涌上来,使他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头,他感觉到了他身上背负着的来自国家警察总部的压力。

“那……我……我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走了?”

“是的……没,没法子呀,坂下君!”池田压低了声音,他显然在为自己的无能而伤心。

“可是警长,您能不能再最后想一想呢?要知道这是抓住海狼的唯一机会呀!”坂下还不死心,他在电话里再次向昔日的上司恳求道。在他眼里,池田仍然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警长。

“警长,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会跟着那个女人到小柳车站。这是最后的机会!警长,您再考虑一下吧!要不,你下午也来小柳车站吧,我们在小柳车站再做最后的考虑?”

“我不去,我不愿意看着那骚女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跑掉!”池田咬着牙关,断然拒绝道。

“可是……警长,这样不行呀,您得去,您一定得去,我们等着您……唉,警长,您何必把那个处分看得那么重呢?那是戏,一幕过场戏而已!”

“可是……坂下君,那也许真是一幕戏,可是……唉,坂下君,既然我没办法撬开她的嘴,搞定她,那……那我何苦再到她面前去丢脸现眼呀!”

池田痛苦地说道。他讲的是心里话,可是这番出自内心深处的话语却没有被他的部下理解。因为包括坂下在内的下关市警署的很多警员都认为,调查组发表的处分只是一种暂时性的装点门面,做给新闻界看的事,用不了多久池田就会官复原职的。因为池田并没有做什么违反警纪的事,他只是受到了赤川一郎的牵连才被拉去当了替罪羊的。

电话挂断了,坂下在电话里讲的事却一直萦绕在池田脑子里,使他无法平静下来。

毫无疑问,坂下正尚他们一行肯定会身着便衣,化装成旅客或者小贩,去跟踪山崎幸子。可即使是跟到了小柳车站又有什么用?难道他们还能拦住她,不让她上车或者跟着她一起,到下关,去东京?

唉,这纯粹是一种看不到任何结果的行动,而且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闯下大祸,让调查组或者是报社的什么记者抓住把柄,在将要熄灭的柴火堆里再加一把干柴,假如真要是那样的话,那他就真的没有出头之日了。

池田怔怔地想着,他的心情比刚才更加沉重了。在电话里,他还可以去骂人、摔东西,向他的部下发脾气,发泄自己的不满,可是现在,涌动在他心中的除了那无止境的担心忧虑以外,再就是怎么也排斥不了的深埋在心中的那种责任感了。

坂下比小田信义大三岁,做事稳当,经验自然要丰富一些。可是,他任性、自负,认准了一件事以后就很难回头。这种或许会被他人称为优秀的品质,在池田眼里则全是问题。可是在现在这种时刻,在池田千方百计地企图翻案,利用“海狼”事件已经被立案这一无法否认的事实,重新让上级部门设立“海狼杀人登陆事件”搜查本部,准备悄悄东山再起的时刻,池田怎么能放心让坂下去独自处理这件事情呢?

想到这里池田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方步,并且不时把烟叶塞进烟斗,呼哧呼哧地抽着。他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

他抬头看了看挂在办公室墙上的钟。时针已经指向11点,假如再不行动就要来不及了。可是现在他又怎么能背着警署的领导,私下去做那种事呢?万一出问题,万一露馅,等一下被记者抓住把柄,唉……

池田深深地哀叹着,他犹疑不定地又缩了回来,重新在原地踏起步来。这真是件麻烦事。他既想伸手,又担心手被抓住;既想去冒险,又担心掉入陷阱。

时钟在滴答地走着,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从下关市警署开车到小柳车站,最快也要两小时,而现在已经是11点半了。

池田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看看钟,又看看写在黑板上的分析推理“海狼”逃遁的可行性路线图,眼睛亮起来了。他愣了一愣,顿时冲出办公室,气喘吁吁地跑到停车场,发动了他的小吉普。

“真的,幸亏那块小黑板提醒了我,要不真会铸成大错。因为我们至今还未能排除海狼仍旧潜伏在坛之浦的可能。假如山崎幸子真的和他有勾结,他们确实相约企图逃出我们的包围圈,那么今天就是第一步。假如海狼确实已经离开了坛之浦,那么从山崎幸子在今天的表现中也能看得出来!总之,今天是我们判断此案的侦破方向,决定今后如何去追捕疑犯极为关键的时刻,在今天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够不在现场,听凭坂下胡乱地处理呢?”

池田自我解释着,并且加大了油门。他排除了一切杂念,因为他已经豁出去了。五分钟以后,那辆由他亲自驾驶的吉普车,颠簸着飞驶在从下关开往小柳车站方向的乡间公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