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形而上学:中国哲学的一种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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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穷达以时”

人这一生,必然有“命”。对于上面说的“命”,我们可称它为“性命”。因为它是和人的“性”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所谓“性自命出”。由于“命”和“性”的内在关系,故可以诠释为一种道德上的无待命令,“命”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使命。它要求人们在日常的生活中去堂堂正正地做事,去认认真真地做人,去对自己的言行负起责来。虽然说这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从哲学来看,这还不够,因为“命”的合法性还需要确立。那么,“命”的合法性又由何而来?郭店楚简讲“命自天降”,实际就是给“命”赋予了一个合法意义,“命”因为“天”而具有了庄严感和神圣感,“天”是宇宙的终极根据。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命”的理解一般比较笼统,事实上“命”是需要分析的。在郭店楚简中,“命”至少有两种意涵:一种是“性命”,另一种是“时命”。从“时命”中还可分析出“遇命”, “遇命”属于广义上的“时命”。

“性命”之“命”的好坏与“性”有关系,也就是“命”与一个人的修养有关,你的修养好(善良),你的“命”就好;你的修养不好,你的“命”就不好。由于“性”包含了知、情、意,所以,如果一个人知识丰盈、情操高尚、意志坚毅,那就是他的修养好,否则,就是不好。一般来说,修养好的人就是好人,好人总有好报。儒家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周易:坤:文言.,这里也讲了“积不善”者的下场。

人们在提到“命”时,总不免感觉有些神秘。但是,这“性命”之“命”一点也不神秘,因为它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一辈子的生活质量取决于他的德行、教养,以及他为人处世的水平。如果一个人本性善良,人缘好,朋友多,他就容易赢得人们的信任,由此而来,他得到的机会就会比一般人多。反之亦然。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果有人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并提出好人不一定有好报,那就只能用“时命”和“遇命”去解释了。

人生过程,既有必然,也有偶然。而《穷达以时》对“时命”和“遇命”的分析,说的就是人生中的偶然性,而且讲得非常清楚。它说:

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111.

“天”和“人”是有分别的,也是各有职分的。人们应该明白“天”和“人”不同的道理,应该明白它们各自遵循的原则和规律。“天”在中国哲学中是一个内涵非常丰富的概念,冯友兰先生曾把“天”划分为五种:天空的、人格的、命运的、自然的、道德的。我们这里所讲的是命运之“天”,也是“时命”之“天”。这样说来,一个人如果没有赶上属于他的时代,没有处在适宜于他生活的世界,即使他再聪明、再贤能,也很难发挥他的作用,也很难施展他的才华。汉人庄忌在他的《哀时命》中说:“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予生之不遘时!往者不可扳援兮,来者不可与期。”悲哀自己的命运不如古人,责问自己为什么就生不逢时!过往的圣主不可挽留,后世的明君又不可求期。既然如此,我又该如何处之?由于今之“时命”的不可选择性和不可逃避性,故也就只能是顺受和适应了,如《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所言:“共其职贡,从其时命。”那时的“职贡”就是一种命,不能选择,也不可逃避。杨伯峻先生解释说:“盖谓不时之命亦从之。”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1145.也如庄子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庄子:人间世.。但是,对于那些赶上好时代的人们来说,那就是“时命”好,就是时运好。因为这个时代是属于他的时代,这个世界是适宜于他生存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要是想施展自己的才华,也不会遇到太多的困难。

除了时代的“世”之外,还有一个相对于个人的机遇问题。如果说“世”指的是客观世界,那么“遇”指的就是具体的事件了。机遇是人生中的偶然,很难猜测得透。《穷达以时》对于“遇命”做了如是论述:

舜耕于厉山,陶埏于河浒,立而为天子,遇尧也。邵衣枲盖,冒绖蒙,释板筑而佐天子,遇武丁也。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111.

初韬晦,后名扬,非其德加。子胥前多功,后戮死,非其智衰也。骥厄张山,骐塞于邵来,非无体状也。穷四海,至千里,遇造故也。同③112.

舜耕于厉山,后立为天子,是因为遇到了尧。邵(疑为傅说之误)衣披麻布、帽蒙丧巾,尔后能辅佐天子,是因为遇到武丁。一个人因韬光养晦而扬名,不是因为其品德的高尚;伍子胥前多功而后戮死,也不是由于其慧智的衰微。骥麒困厄张山,窘处邵来之地(“邵来”,李零推测可能是地名同③114.),也非体之不壮;而能穷四海,行千里,乃是因为遇到了造父。

所以,“遇不遇,天也”同③112.。“遇”和“不遇”乃是“天”的造化,非人力所能为。虽然人对于“天”之“遇命”无可奈何,但并不意味着人就可以放弃一切,无所作为。恰恰相反,人需要的,而且必须努力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既不要怨天,也不要尤人。《穷达以时》说:

动非为达也,故穷而不[怨,隐非]为名也,故莫之知而不吝。[芝兰生于幽谷,][非以无人]嗅而不芳……穷达以时,德行一也。誉毁在旁,听之弋母,缁白不釐,穷达以时。幽明不再,故君子敦于反己。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112.

这里的大意是,人积极进取也不一定就能事业成功,但即使穷途末路,也不要怨天尤人。隐退也不一定能留名后世,故不必因惜智而遗憾。芝兰生在幽谷,不会因为人们嗅不到就不散发芬芳之气。穷达皆由时遇而定,人之德行应该始终如一。毁誉在侧,也不必去斤斤计较。君子应该做的是认真地反省自己的存在。

儒家重视“知命”,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论语:尧曰.以郭店楚简的观点解释,“知命”就是知“性命”,知“时命”,知“遇命”。如果“不知命”,按照孔子的观点,那就不是君子。孟子也讲“知命”,并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孟子:尽心上.可以看得出,儒家讲“命”侧重于理性分析。

反观其他宗教,佛教讲“命”,重在缘分,缘分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基督教若要讲“命”的话,那就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是什么?很难规定。


人这一辈子离不开“性命”,也离不开“时命”和“遇命”,总之,摆脱不了“命”的纠缠。一个人要想否认“命”的存在,不仅不可能,而且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人生一世,既有生之偶然,因为他的生命的产生纯粹是个意外,也有死之必然,因为他终究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何时离开,却是偶然的,这就是人生,也是人生中的“命”,这“命”的不确定令人迷思。即使如此,人还是在探寻着这种不确定中的确定,探寻着人生的定位。既积极入世,又洒脱自然;既有崇高理想,又脚踏实地地活着,所谓“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道”在何方?就在脚下。“率性之谓道”,这应该就是人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