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中国茶书》是又一部《茶经》。上一部出自唐朝,作者陆羽,距今已逾千年。
当今世上茶书极多,少有用上下两编五万言,说尽与茶相关事,以致一卷在手,诸事皆知。此类图书,陆羽创其始,相隔很多年,终于读到了这一部。
在这部茶书中,卷上说茶叶的来源与性质。对每种名茶,辨析其渊源,对比区别,直逼根本,旁及相关衍生,每遇关键处,都从亲尝亲历的切身体会中落笔。茶叶本是轻物,较量起来也有克敌制胜的当下判别,所以可视此卷为实战之秘诀。卷下说饮茶的文化与影响,涉及与茶相关的文物、仪礼、传说、诗词、书画、思维、想象、品味,以及不可言说之余韵。
茶排于日用五事之末,平常消饮解渴,朝夕相处,遍及百姓之家,本无关于兴衰。然而日常之中,茶却被各式饮料取代。新型饮料或惑于流行,或泊自海外,或基于知识,当代饮食已不再以茶独尊。风雅一群多以咖啡酒吧为念,其中或有茶,只做配角,多由西方茶之概念得来,所谓茶,也就是以水泡进任何一物所得之饮料也,此乃西化之后果也;年轻一代备受现代快餐之影响,时间所迫,简食相逼,狼吞虎咽,所谓茶,也不过是迅速助以吞咽饭食之津唾,此乃现代化之必然也。饮茶之事,已成须着意为之的传统文化,平常却又不平常也。
茶由中国而流布世界,然而关于茶的文化未必全在中国。日本茶道借茶以调节人心、寄托禅意,由茶起而不仅限于茶,虽源于中土,却在庭园孤松之下、明月清风之间,与回味开掘相依,把茶道带上超绝的道路。目前中国的茶道在文化革命的扫荡之下已经辙乱印浅,失之久矣,如今处处恢复的所谓茶道,多由日本回传而来,加以书本记载之典故,反复无非几句俗语,如“关公巡城”“诸葛点兵”,无聊之极。模仿痕迹处处显现,却又道貌岸然、故作清高,所谓茶道不过是表演与生意之道而已。虽有沉潜博大之士,一意复兴茶道,然偌大之中国无一处茶室可与江山风雨相侔,更惶涉及词心。这部茶书以中国茶汤本质的朴实深入来对应日本茶道的宽泛,说到沉痛处,也只能回忆往日之辉煌:“中国人手中那杯持捧了千年的茶,正是因为经历了长久苦难的沉淀,才于芬芳中愈得唐时的浪漫,宋时的仪礼,明时的精简”。千年的中国茶道,未必只重茶汤,其与天道、人心之间的若即若离,仪式之隆重,方法之精致,虽一时难以恢复,如能追溯日本茶道之中国本源,参以英国茶习,以及天下饮仪,出入增减,必能重建规矩。我以为,茶正在经历现代转换,希望藉此化出滋润天下、洗漱人心的芳流。
茶之兴衰所系,于今尤烈。皆为历史与文化的境遇,政治与经济的反映,茶之境况,国之境况也。近年中国初显崛起之势,万象更新,百废待兴,唯茶一事,更为风发。然而拜物风气,必先在茶与酒,茶之为物质,真可谓奢靡飘荡,尽把一个浮华世界冲泡得浓沫乱卷,异香飞扬,犹如当下人间,所有攀比、宣扬,皆着落于物事本身,或矫情于珍贵,或标榜于等级,一种俗气,弥盖万千,坐拥聚饮,常为私心之交易;几片茶叶竟可冲抵农家一生心血。当此之时,茶之兴,亦不能不心哀也。
家霖随我读书,毕业之时另以一部茶书示我。为之作序之时,我更想带他回我故乡。故乡有“天下第一泉”,可作成茶汤之极致。“天下第一泉”本来并不是一泓普通的泉水,而是淹没在大江缓流之中,下有泉水涌出,上有江水流过。品茶者以为无水不成茶,长江万里,江头水太急则烈,江尾水太缓则拙。水汲于井则过静而沉,出于泉则过轻而玄,舀于江海则荡,吸于山渊则滞,必于此江水覆盖之下,山石耸越,邻近金山寺,山上古刹,曾是梁武建成水陆道场,祈祷天下苍生平安之梵呗钟声伴随汩汩不断流出,受其托付,何种茶叶不能广流千古?我虽生于此泉近旁,然而半生漂泊,竟从来无缘一尝第一泉水。江流变更,一泉早已在岸上,在泉上如今重筑芙蓉楼,以应洛阳亲友相问,奉作“一片冰心”。通读茶书之时,心中试问,何可与家霖同藉天下一泉之水,得一壶茶,方可推敲书中的种种风流,配合此书意味,天下流行?然而如今家在千里之外,泉在梦中,唯有此书。乱用书中黄山谷诗意,略一改之,似可谓:“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对影疑似归来。口不能言,心下却在,亲近。”
茶之生长于中国,乃出于天地之际会。茶之制作完功于中国,乃出于人民性格和生活之必需。茶之精微广大成其为文化于中国,乃与中国文化相始终。茶文化之现代化,虽可以回顾已有茶之成就,更应让人们在饮茶中竭尽创造,使得饮茶成为人们脱离传统规范、走向自身自觉的一种“无有的存在”。一杯茶,何必非有茶?会当茶香杳绕,茶汤安然,茶味荡涤,茶意翻飞,天地之心会在水中凝聚而归于沉寂,再化作无垠,直接波涛万顷,汪洋恣肆,剔透洞穿之后,毕竟,洗尽滋味,犹留得只是一瓢白水。
2012年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