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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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盒物语

收藏时常会遭遇奇妙的因缘。尤其是这只小瓷盒,对我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缘。

已经是近四十年前 [1]的事情了。那时我渡海去了朝鲜,有天在汉城的一家道具屋发现了它。(如今想起当初之事,实有隔世之感。当时 喜爱朝鲜之物者,实在少之又少。)这是一只小巧的朱砂青花瓷盒。含有朱砂的朝鲜瓷盒类原本就极为少见,更何况这只的朱砂并非纹样 而是文字。只能说是特例了。而且那“福”字并非手写,很明显是盖的朱砂印,这也是一般绝难见到的手法。于是我当即下了订单,并让 店家帮忙保管到我离开朝鲜的那一日。当时,珍品到手的欣喜自是难以言表。

在朝鲜的日子极为繁忙。十余天后,即将返程回国之际,我去道具屋付钱取货。然而,店内却没了小瓷盒的身影。据称是有店员弄错了,已经将其卖与他人。我追问买者是谁,却只得到不甚清楚的答复。想追查其下落的念头,最终也因毫无线索而 作罢。我对这家店的缺乏诚意很是恼火,然而一切都追悔莫及,回天乏术。更何况是那样一件难得的珍品,让人好生怀念。于是其身姿竟 更为鲜明地留在了记忆里。

其后两年。我再次到访汉城,有幸与当时的朝鲜物品收藏家富田仪作老先生熟识。老先生是镇南浦的实业家,是位棱角分明极有个性之人 。他的行迹怕是要足足写满一本书。

有天我受邀到访府上,老先生要给我看一些他收藏的陶瓷品。当时他在汉城也有寓所,拿出好些各种各样的藏品来。可忽地,那只难忘的 小瓷盒竟也悄然现身了。原来是到了老先生这里!

对店家来说其实也无可厚非,与其卖给我这样的穷人,不如卖与老先生这样的富豪,所赚定然多多。店家总在找寻最佳的买者,老先生这 样的自然是更为重要的座上客,牺牲一下我的订单也在情理之中。

那时我很想马上把此事始末告知老先生,若是说了,老先生定会好心转让与我的吧。老先生的品性中自有这样恬淡的一面。然而我却踌躇未语。因为我见到老先生也对这小瓷盒格外钟爱。无论是谁,若是通晓朝鲜物什者,大抵都会对此心生喜爱的 。更何况老先生还告诉我,他不久将把这些收藏品公开展出。这两点让我保持了沉默。

老先生言出必行,此后不久便在朝鲜银行后面的大建筑里开了一间展厅,这只朱砂青花瓷盒也成了展品之一。其实,我与浅川巧两人也曾 与老先生相商,希望把三方的收藏品集中起来,建一个“朝鲜民族美术馆”。一时间进展很是顺利,眼见就快要达成所愿了,但最终还是 受困于经济原因不得不作罢。如今想来仍是唏嘘不已。

那天在老先生所拿出的各式各样的藏品中,还有一只桃型的瓷砚滴,也是美丽异常。是至今所见的品种里最为小巧的一种,身形较为瘦长 ,且线条饱满,姿容极是端丽。顶端涂有钴蓝釉,色泽浓厚,与白亮的底色交相辉映,煞是美艳。就朝鲜的小型瓷器来说,算得上极优之 品,让人一见倾心。我想要即刻拥有一只瓷砚滴的心情从未如此强烈过。这与那只瓷盒子,简直堪称美瓷双璧。

由是,此次访问中我不仅再次无意中邂逅了朱砂青花瓷盒,还一饱眼福见到了美丽异常的瓷砚滴。这一对美瓷双璧的身姿,此后便一直刻 在了心里,从不曾消失过。

数年后,老先生过世,那些珍贵的藏品也随即四散开来。我当时住在千叶县的我孙子一地,详细情况全无从知晓。那只瓷盒与瓷砚滴究竟 去了哪里,恐怕此后是绝难再有机会见到了。只是我会偶尔想起,心忧一番它们的命运。感叹若是在我身边,定会加倍地珍爱。

其后漫长的十年、十五年光阴缓缓流逝。昭和五年(1930),我住在美国的剑桥,因受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邀请,前往讲学一年。波士顿就在旁边,是我常去之处。事先已听说山中商会在 此开了一家店,于是便择日到访。那是一家有浓郁日本气息的店铺。店内日式物件最多,其次是中国的,另外还有少许朝鲜的。据店员介 绍,地下室还有一些,于是我便跟着下了楼去。

室内光线暗淡,好些物件杂然搁置着。在数个尘埃已厚的箱子里装着一些小玩意儿,凭直觉,大概是朝鲜之物,于是便一件一件拿来细看 。实在只能称之为奇遇,我竟在某个箱子内,发现那只朱砂青花瓷盒与桃型瓷砚滴正和睦地挨在一起。激动之余,我不由得将其握在掌中 ,抱于胸前。

直到付过钱,手中攥着小包,我都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曾经心心念念的两件物什,谁想竟会在十几年后遥远的美国再度相会,而且还会为我所有!莫非是前世因缘撮合?此后,在我剑桥寓所的桌上便多了一对小朋友,整日里与我笑颜相对。我数 度把玩,简直爱不释手。

至于它们为何会跋山涉水,来到万里之外的异乡,我也是事后才听闻的。山中一家是富田氏的亲族,在富田仪作老先生过世后,山中商会 接管了大多数遗物。其中一部分被送往美国,那一对美瓷也恰巧混入了其中的一口箱子。而那口箱子又恰好被分到了波士顿的支店。而且 朝鲜的东西评价并不甚高,在美国就算是这种瓷盒砚滴也不可能马上转手就卖得掉,所以便只能在那昏暗的地下室里吃着尘埃耗着光阴, 一年又一年。

然而这命运之轮竟让我们再度重逢了,在这昏暗的地下室里!从见其第一眼起,直至拥有它们,实际上已过了十五年之久。想到此节就更 觉不可思议了。这样两件小物什,在超过地球一半的广袤空间中,在相隔十几年的悠长岁月里,竟让偶然渡美、到访波士顿的我,经由店 员的介绍,再不经意打开箱盖,终至与其重逢。这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缘!

我们终究是再度走到了一起,从此以后它们便再也不会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它们已成为民艺馆中的一员,谁都可以随时见到它们惹人怜爱 的身影。而且,这只瓷盒的原色照片已经登上了《工艺》杂志第一百一十一号,钴蓝釉瓷砚滴也成为这本杂志第八十五号卷首插图之一。

我收藏了很多东西,但这样因缘奇异之物是少之又少。而且这番奇遇也并非谁都能有幸遇见。我决定将此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记录下来, 因为这实在是我的收藏物语中极为奇妙的一例。

追记。

在此顺便简短说说我在美国所得的几件宝贝,记得大约有十多件东洋之物。其中六七件放在了大阪的“三国庄”,均为陶瓷的茶碗类,高丽茶碗 [2]或者判司茶碗[3]较多。

此外,朝鲜的菊纹朱砂大壶、北九州的松绘水瓮两件让给了哈佛大学的福格美术馆。于是留在手头的只剩了四件,除了上文的那两只瓷器 外,还有一只日本铁壶、一只朝鲜的大砚。如今都在民艺馆内展出,随时可见。

铁壶在《工艺》第三号、第十五号上都有插图。日本出产了很多铁壶,可不知为何值得一看的却很少。好的多为地方所产,而名声很响的诸如南部铁壶之流,只徒然的笨拙,装饰上越来越无 趣,形状更是难以恭维。

我长时间都在谋求铁壶,却不经意在纽约得到一只。虽被朋友嘲笑连铁壶都要跑到美洲去买,但确实是一个极为幸运的发现。带回来后, 因所求者众,于是就在京都的龙文堂复制了二十个一模一样的分发给各位知友。后来在盛冈的光原社也复制过。这铁壶形状简素,没有任 何累赘之处,所用至今也不曾厌烦过。

另一只是朝鲜的大砚,也是在波士顿的山中商会发现的。形体雄大,上部纹样有汉代的气息,如今是我所爱的海东砚(朝鲜砚)之一。其 照片也作为插图登上了《工艺》第二十三号。

现在喜砚之人多倾心于中国砚,对朝鲜的从不眷顾,大约是觉得粗笨吧。但若从形态上看,海东砚极有古风,且不失雅趣,我认为很值得 一爱。朝鲜的石器类是极好的,大都能与其陶瓷类比肩。民艺馆所幸能收藏到石砚等丰富的石器类藏品,这在其他美术馆是极少见的。


[1]本文作于 1955年,上溯约 1915年前后。

[2]高丽茶碗:朝鲜半岛所烧制的茶碗总称。

[3]判司茶碗:属高丽茶碗的一种。瓷质薄、硬,有半透明的白釉,通身有青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