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日本新闻的“沦陷”与日本国民性的关联
单波 詹佩
在日本新闻界,人们通常把新闻界的战时表现归咎于军部力量对言论的管制,但是,京都大学研究传媒史的佐藤卓己发现,战争中的大报社与大出版社都在积极响应情报局的需求,因此他认为,“大多数被称为所谓镇压言论自由的事例,都是战后媒体方面为了逃避责任炮制出来的”[18]。战争中的媒体不仅在军部的压迫下不再报道真相,在社论方面也失去理性,全面偏离言论自由。尽管有一些小的插曲,如1936年5月7日,美国密苏里大学表彰《朝日新闻》,赞扬其多年来发展日本的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抵抗军国主义的功绩[19]。但在战败后,《朝日新闻》对此展开自我批判表明,虽然被密苏里大学誉为反军阀报纸,但在近卫新体制运动后,报纸自身被迫协助政府,在日本要加入三国同盟时,也没有尝试进行一言半语的批判或反击[20]。《太平洋战争与日本新闻》一书则做出了更客观的分析,认为日本新闻界在战争时期逐步丧失言论自由,“一边是被军部和政府言论统制,被逼合作的受害者,一边是没有将真相正确传达给国民的加害者”[21],这便是战时日本新闻的“沦陷”。在这种背景下,我们有必要再度反思这样一个问题:战时日本媒体到底受到什么力量的驱使,逐步沦为军部的传声筒,丧失了言论自由?
“九一八”事变前夜,《朝日新闻》对军部的独断专行做出批评,表示强烈担心。可事变之后,《朝日新闻》对事变相关新闻进行大规模报道,同时向驻留军寄送慰问金,在社论中全面支持军队。与此不同,《每日新闻》一开始便赞成“满蒙是日本的生命线”[22]的观点,认为中国在事变中破坏了日本的权益,主张对华强硬,以至于报社部分人自嘲“九一八”事变是《每日新闻》赞助,关东军支持的事变[23]。言下之意,《每日新闻》对于战争的推动作用并不是在军部压迫之下被逼进行,而是自己主动请缨。《太平洋战争与日本新闻》一书总结的原因是,民族主义使得报纸在国家面临困难时支持军部,实现舆论的统一,同时伴随“不买运动”[24]。
的确,“九一八”事变是日本主流媒体转向的重要标志,陆军大臣荒木贞夫当时甚至对报社感激不已,认为各个报纸对内统一舆论,对外发扬了国民的优秀精神[25]。起初,在《大阪朝日》[26]报社内充满对事变的不满情绪,这样的情绪在新闻报道中的体现引起右翼人士的不满,以在乡军人会(会员为日本预备役和退役军人,是支持军部的团体)为主的团体发起实施不买运动的决议,虽然经报社协调谈话后该决议被取消,但没有改变观点的《大阪朝日》销量仍在每日下降。亲近军部的《每日新闻》抓住机会不断扩大发行量,在利益逼迫下的《大阪朝日》因此改变对事变的态度。随后,在《朝日新闻》报社主要负责人会议中,通过一致的报道方针称:“虽然还像以前一样强调裁军,但在国家面临重大事件时,作为日本国民当然应该支持军部,并统一国家舆论。”[27]这样一来,就将记者与国民的身份统一起来,自觉接受国家舆论的导引。
随后,日本新闻界陷入疯狂的境地,在上海“一·二八”事变中“创造”出“爆弹三勇士”的神话,记者在没有确认事实的情况下,连日发布报道,偏离事实,成为“神话”的制造者。媒体代替军部和政府鼓动国民的爱国之心,同时获取诸多商业利益。而为了赢得国民对报纸的购买,日本新闻界迎合国民的战争舆论,不惜牺牲新闻的真实性,走上了新闻的不归路。
根据《日本新闻年鉴》(1933年版),从“九一八”事变爆发到日本退出国际联盟期间的报纸表现有如下描述,“这是日本人经营的报纸,国民爱国热情越高的话,言论和报道也就越受读者和周围情况影响,而不断国家主义化、帝国主义化”[28]。国际联盟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根据《凡尔赛条约》设立的,其最大的使命是维护战胜国决定的国界线来维持世界和平,日本与英法意并列为四大常任理事国[29]。因接到中国的投诉,国际联盟理事会向中国、日本派遣李顿调查团调查“九一八”事变。李顿《报告书》认为,“九一八”事变是日本的侵略行为,“满洲国”政权是傀儡政权,这触及日本军部和国民敏感的神经,日本决意退出国际联盟。在国际联盟拒绝承认“满洲国”后,《朝日新闻》由主张慎重对待退出一事,转为主张将在国际联盟的人都撤回,认为错不在日本,发动战争也在所不惜。《每日新闻》则表现出一贯的强硬态度申明退出论,日本在国际联盟里被孤立,主动退出胜过最后被除名。日本新闻界不顾此时的国际舆论,呼吁国民支持并相信政府的决定,从而主动放弃了言论自由。
关于日本国内两起政党政治与军部的冲突的报道,加深了国民对军部的信赖。“五一五”事件中,犬养毅首相被青年军官杀害,在《大阪朝日》发表社论揭露恐怖罪行的情况下,《东京朝日》却辩称犯罪动机是为改善社会情形,《东京日日新闻》与《读卖新闻》规避对青年军官的错误追究,将事件归罪于社会现状与政党政治。“二二六”事件中,青年军官袭击首相官邸和多位官员官邸,杀害大臣,并袭击《东京朝日新闻》报社,然而《朝日新闻》在社内会议中决定支持政府,其他大报则处于完全“失声”的状态。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报社开始热心于向海陆军捐款和捐赠武器等报界支援活动。日军攻打南京时,报纸只讲大日本帝国的军事侵略英明神武,剔除军队在南京的“屠杀”暴行,在美国发行的日语报纸《大洋新闻》中指出,“日本国民并不知道日本海陆军在中国目不忍睹的虐杀行为”[30],已被媒体蒙蔽。
松本君平曾在《新闻学》中写道,国人的特性与媒体的相互影响:“最让人惊讶的是巴黎报纸其特性颇似巴黎人之品性格,我们不得不产生这样之疑问:到底是巴黎人造就了巴黎之报纸呢?还是巴黎之报纸造就了巴黎人呢?总之观察巴黎之报纸,正好可以作为观察巴黎人之一种手段。”[31]这句话触及了一个秘密,日本新闻界乐于造就为报纸而存在的国民,也乐于被国民所造就,自觉把自己绑缚在国民性之中。在引入西方先进思想时,日本新闻从业者遵从西方所推崇的新闻专业主义,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起初,在媒介资本运作之下,新闻界努力争取“与受众的关系”,想要扩大报纸的销量,以吸引更多的广告商,赚取更多的商业利益。此外,媒体凭借受众的数量汲取更多“新闻的力量”,使自己的报道有足够多的国民阅读。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害怕失去国民的支持,努力满足国民的信息需求,不断突破政府的管制,为业界争得公开说话的权利。1890年,为抵抗完全封闭消息的政府,日本新闻界组成共同新闻记者俱乐部,在监督权力机关的同时获取言论自由。随着战争的爆发,报纸看上去展开各式各样的报道,但实际上偏向于迎合国民口味,并以日本的世界地位、军队战斗力强大、精神主义至上等为卖点,制造与顺应相应的舆论氛围。这些报道又反过来制造了国民的新闻口味,使得战争报道大受欢迎,不支持战争的新闻逐渐受到国民抵制。这就给日本新闻带来了巨大压力。时任《朝日新闻》主笔的绪方竹虎所想的只是害怕失去广告主和国民的支持[32],以至于在战争时期,需要顾及报社整体安危,所以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写新闻[33]。这样做的原因更多地来自报社利益的考量,按照《大阪朝日》编辑总务原田让二的说法,当时报社流行的集体意见是,“报纸就是商品,对社论一定要更加注意。说得太过分的话,报纸卖不出去也很麻烦”[34]。说得更明白一些就是,追随国民,就是追随报社的利益。
不幸的是,媒体所追随的国民,此时早已浸染于军国主义之中。与西方国家不同的是,日本特有的神道教的“神国论”“天皇崇拜”“忠于天皇”的思想不断被强调,武士道精神在这样的文化中应运而生,成为近代军国主义的精神支柱,并蕴藏于日本的国民性之中,表现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相对稳定持久的人格特征和模式[35]。另一方面,日本人在文化上具有一种外向意识。1871年,日本派遣岩仓使团出访欧洲、美国等地,而后举国学习西方先进思想、技术与制度,认为唯有增强国力才会让日本在世界有话语权。明治维新开始后,国内不断拔高天皇的权威。作为岛国的偏安一隅造就了日本民族心理的自信,在中日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中的胜利更是让国民、政府与军队迅速膨胀。此时,大多数国民需要自证天皇的统治力与权威,并希望看到日本在世界强大的战斗力,对积极报道战争胜利与军国主义的报纸,国民趋之若鹜,对反对军部、质疑政府的报纸,则发起不买运动。这样一来,“有求于民”的报纸在为国民服务的旋涡中无法自拔。当媒体过度需要国民作为自己力量的源泉,过分追求销售量上的突破,就会成为受国民驱使的媒体。因此,战时日本媒体就算没有军部势力的压迫,也会失去作为媒体的理性思考与判断力。
按照《太平洋战争与日本新闻》的历史描述,日本新闻界并非全体沦陷,而是存在一些例外。发行量较小的地方报纸、部分记者、学者在为言论自由呼喊,他们坚持要守护报道真相,以理性的声音呼喊国民要保持冷静。“九一八”事变后,当时在《东洋经济新报》工作的石桥湛山申明,光靠武力征服满洲会被中国的民族主义推翻,提出“如果说存在力挽狂澜的方法的话,那就只可能是言论自由”[36]。《河北新报》的社长在不买运动的威胁下表示“成不成立不买联盟是读者的资源,我们绝对不会强迫读者购买”[37],打消军部施压的企图。在退出国际联盟时,《时事新报》坚持劝说国民要冷静,认为当局者不应该煽动民意,社论部部长近藤认为报纸负有言论责任。在“二二六”事件发生后,根据《时事新报》编辑局长伊藤正德的分析,是新闻人士缺乏勇气、对言论的压迫以及新闻以大众化导致报纸的败北,而该报则坚持批判军部并敦促报业同行要奋起:“昭和时代前半段的报纸因为没有努力抑制军部,所以负有把国家带入亡国战争的连带责任。”奇怪的是,在报纸反抗军部的十个月内,只受到戒严司令部的一次警告。显然,归因于军部压制只是找到了一个可以推脱自身责任的理由,报业自身在国民热情的驱动下,通过满足军部与国民的喜好而获利才是更深层次的原因。《福冈日日新闻》的菊竹六鼓认为《朝日》和《每日》以“报纸就是商品”的论调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创办《他山之石》的桐生悠悠批评报纸的商业利益至上,发出“在这个战争中获利的是军需工业者和报社,它们欢迎战争也是没有办法的”[38]哀叹。
这些小报的观点与大报的观点往往相异,它们与当时国民的战争倾向不一样,可生存环境也因此更加恶劣,甚至遭遇停刊。重建《时事新报》的自由主义者武藤遭枪杀,新闻史家常把该报被《东京日日新闻》吞并归因于经营不善,事实上,所谓经营不善无非是发表过多与战争舆论相悖的报道,而有违国民的需要。
从历史记载中可以发现,一些发行量较小的报纸与大报相比,反而理性批评多于狂热地顺从。大型报业集团追求新闻的力量,一心想影响国民与社会舆论,扩大受众的规模和报纸销量,而实现这一追求的手段就是,既顺从军部与政府,又顺应国民的需要。但是,小报与一些杂志认为,体现报纸的力量并不只在积极渴求庞大的销售量,为此附和国民的要求,更在于要为社会提供多元的事实和观点,告诉国民真相。小报编辑记者在言论上常与军部要求相左,得到了自我而失去了国民,大报则一直将报纸视为商品,迷失了自我而得到了国民。小报记者试图用行动告诉后来者,站在国民的一边不是一味与国民统一思想,而是要从国民的利益考虑,理性地思考战争现实与国家政策,为国民的理性思考提供空间。可惜的是,这少数人的坚守逐渐被同行大报吞噬,处于竞争关系中较弱的小报部分因经济上难以支撑而停刊,有气节的从业者遭到生命的威胁与逼迫,即使仍勉强维持刊物运营,在大报渲染的国民情绪下,影响甚微。
主流媒体将自己战争时期的表现归责于军部的压制,以及迫于国民不购买报纸的压力,为让自身能运营下去不得不“听命”于他们,从而形成了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平庸之恶比“极端之恶”更可怕之处在于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作恶者,且大部分人不是主动作恶,是在不加思考的情况下盲目服从;有的人是害怕自己受到损害,从而助长了恶。在新闻界发展初期,国民性与新闻专业主义结合,使媒体受益于销售量的扩大;在战争时期,国民性与军国主义结合,使媒体害怕失去国民支撑。日本新闻界的“平庸之恶”在于,为国家舆论所牵引,又迎合特殊时期的国民性,从而失去了说真话的能力,也失去了新闻报道的能力,助长了军国主义之恶。
战时日本新闻被什么样的国民性所主导了呢?最值得注意的是由“耻感文化”所孕育的国民性。根据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的分析,日本人处于“耻感文化”中,他们判断处理事情的根源来自于努力不做让人感到羞耻的事情,并习惯于生活在等级制度下,人们“各得其所”,方能维持整个社会的运转。每个日本人都生活在一个集体或集团之中,避免做出令人失望的事情来成为调试自己行为举止的标准。在对日本社会史的研究中,有人发现,尽管武士作为一个阶级被消灭了,武士道的“忠”仍被保留、传承下来,经过国家的大力渲染,沉淀为日本人的精神内核,日本人的忠诚对象也泛化为职场、国家[39]。这样的忠诚无疑是一种无条件的顺从,而身份制度也是日本长期发展中不可少的特性,在为这样的顺从推波助澜。有日本学者说,明治维新后,很多日本人并不否定身份制本身,不过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脱离以前的地位,上升至更高的地位而已[40]。普通记者会为“不给报社添麻烦”,而在报道中保持与上级和整个报社一致的口径,这种顺从比盲从更可怕之处在于,他们自以为处于集体理性的状态,而实际上已陷溺于“平庸之恶”。
当国民性主导新闻报道,新闻媒体将不再独立于政府、受众、广告主,无法说自己想说的话,一切客观、公正、独立、自由将成为泡影,只是听从国民的需求。在这样的情况下,记者不仅将自己所处的新闻媒体视为一个集团,更是将国民纳入考虑范围,不肯与国民分离。在战争状态下,日本主流媒体更是贪恋所谓新闻的力量,追随单向度的国民性,以实现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从而失去独立思考与报道的能力,成为军国主义的帮凶,最终让本国国民成为被蒙蔽的人。战争结束后,日本新闻界迅速承认错误,并积极呼吁国民不要灰心。但日本新闻界是否真的意识到错误所在,是否通过理性的反思有所改正,仍是一个疑问。
令人担忧的事实比比皆是。2014年,《产经新闻》驻华记者福岛在节目中表示,关于中国的新闻,她认为日本国民希望看到的是不好的部分,负面内容和冲突会维持较高发行量。至于到底是媒体塑造出中日关系紧张的社会共识,还是社会共识塑造媒体的认知,她认为两者是相互的。但她坚定地认为记者应该报道国民喜欢看的东西。TBS驻华记者武田则认为,媒体的对华报道不能超过政治大环境的话语,应该与政府的声音保持一致[41]。《读卖新闻》2012年9月9日在社论中说,“尖阁冲突事件,逮捕中国船长理所当然”[42]。如今,日本的法律保证媒体的言论自由,电视、网络等多元化传播手段的普及使言论表达更便利。但日本媒体的行为表现却似乎与多年前一样,受到国民性的驱使而时不时放弃自由。有观察家发现,近十年来,日本政府权力的强化与社会运动和媒体的弱化,反差鲜明,政府高官越来越敢于发表战争言论,而舆论的弹劾作用已相当有限,日本变得越来越窒息[43]。那么,日本会重蹈战时新闻的覆辙吗?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