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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荒诞的村史
毋庸置疑,郑州某高校比不上清华北大,同样是学子梦寐以求的院校了。熙熙攘攘,朝气蓬勃,家长从遥远的地方来这儿送孩子,新生与新生搭讪着,热闹得有些嘈杂了。校门口有“热烈欢迎2002级新同学报到!”大字横幅。大厅门口,某父母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问:“老师,宿舍楼在哪儿?”老师说:“出门往右拐……”
青春如海,叛逆是船。那位沾沾自喜,踌躇满志,就是跟爹爹学二年木匠活复读考上学的主人公马成功。马成功绝望过,彷徨过,跟爹爹吵过嘴磨过牙;如果没有死灰复燃的昨天,不可能有鲤鱼跳龙门的今天了;如果按那条路走下去,或许正给某户人家打嫁妆、搞装修,揽不住活路蹲犄角旮旯儿打瞌睡,遭受那些城里人的白眼与下看,成为考上大学的动力了,与爹爹过招见路数的能量了;或者“稀释”了木匠活,才迎来命运的转折点,将一发不可收拾发展到谈笑有鸿儒、来往无白丁层面上,改写自己的人生了。马成功一种成熟感,老到感,院校在更远的地方也能轻车熟路找上去。当放下行囊填写籍贯表格时,旁边某位女同学,不由“咯咯”笑起来问:“稀罕啊,你那村子里只有十八户人家吗?”
马成功衣襟上擦擦匆匆到来的汗。见是位凄美瘦弱的女孩子,半截袖淡粉衫儿,缩腿蓝裤子,三绺头发绑个独辫子,闪烁着奇异探寻的目光。马成功有打工的经历,淡忘了致力于学习不与女同学搭讪的初衷,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的感觉了。风趣地说:“同学,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你以为十八户村只有十八户人家么?据说某地方有个叫‘独户庄’的村子,只有一户人家么?”
这不是自传,本文作者在院校工地上施工,做砼试块,有舞文弄墨的嗜好,与马成功一个村的,臭味相投,忙里偷闲记述了马成功令人惋惜、悱恻的爱情故事。
那女同学观马成功方正挺拔的个儿,浓眉眼朗,小平头很硬很硬的短头发,挂一脸诙谐与幽默,一种清新明快气质迥异感;最不协调的“国”字脸上几颗青春痘,唇下些许茸胡子。一种说不出来的力量吸引着她,甚至拉住握了手。问:“那为啥叫十八户村的名字、不叫十六户、十七户或张家庄李家庄的名字呢?”
“这位同学,这话就多了,‘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实情说,俺那村名字一句两句话说不清……”马成功卖着关子说,“这位同学,如果我仔细讲清楚了十八户村名字的来历,肯定你瞪大眼睛了,屏住呼吸了,认为自己听错了;如果你文字功底偏好些,随着联想的翅膀,说不定写成一本书……”
“吹的吧,说的是真话么?”
“你是谁,骗你有什么意义吗?”
“我的眼睛很小吗?”
“你的眼睛很俊秀。”
“廉价的夸奖。不一定任何素材都能写成书。”
“素材自然奇特的很。你怎么没点儿自信呢?不写书没一点意义了,就这儿打住了,不值得给你说道了……”
那女同学偏较上真儿说:“看你这人挺怪呢,什么话多了,眼睛瞪大了。你就少卖些关子,越不说越觉得要问了,那小小的村子能有什么传奇呢?我猜想、我猜想十八户村都不是一姓的,不时传出来村里鸡鸣狗吠声;十八大姓,各分一支;要么宅基地闹纠纷,村干部那样的官儿也管不了,慢慢形成了十八户村。”
“越扯越远了……”马成功说不来遗憾或者真诚地问:“这位同学,你也是刚到的新生吧?俺那村名字来历吓你一大跳!”
“你真逗。再稀罕我也不一定跳起来,不知道传奇到哪儿去,过于传奇显得失真了,刚认识就跟我吹!”
“这位同学,咋能说成吹呢?俺那村名字不敢说是千真万确的,确实是多少年老年人往下流传的……”女同学问:“(行包)很重吗?”帮助他拎上一个包,俨如车站接来最亲近的人。说,同样是报到的新生。行装高小红拿往宿舍了。马成功与这位同学报到大厅里出来了。
学区的道路上,马成功三说两说谈起十八户村名字来历了:“俺家住黄河北岸一个偏远的村庄上,村名字原先叫十八虎村,经多年的变迁演变成现在的十八户村;200多户人家,3000多亩耕地,弯弯曲曲一道街。听奶奶说,1948年村里住过刘邓大军一个团……有时候想写东西不知道何处着笔写,啃骨头一样不知道哪儿下嘴啃。”
“那十八虎村名字总有些来历吧?”
“据说祖上是山西洪洞县迁来的,或安史之乱时迁来的,刚迁来时寥寥几户人家,荒凉得不能再荒凉;原先有两户姓苗的,后来没有姓苗的;李家胡同有姓崔的,后来没有姓崔的。老先生说不清的神秘,道不清的学问,受聘一家药房当相工,为司药;儿子独具禀赋,学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活,什么活儿都难不住他。结婚九年间生下十八个儿子来……”
“啊,真有这种事么?十八个儿子都能养活得起么?”
“肯定吃了不少的苦。”
“嘻,你可真能编,也算真能诌……”女同学觉得非常不靠谱,一下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我侄子小时,我嫂子一个孩子忙得脚手不沾地儿,一会儿磕住啦,一会儿碰住啦,一会儿生病啦;蚊子叮一下就会闹,生人抱一下就会哭,轮流携、轮流抱……当时那种社会,想象不出来那十八个儿子是怎样养活的,年年都是双胞胎?胎胎都能养得活?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呢。可信度非常低,再说我也不相信,说下天来也不信……”
“所以说是十八户村,所以说是传奇……”
“看把你能的吧,后来呢?”
“还用说么,日子拮据了。有点揭不开锅的感觉了。有人提议给人家几个吧,这样你们轻松些。老先生不肯,辞职帮着带孩子。后来父子商量,儿子决计出外打工,辗转在下堤一家很有钱的老地主家落住了脚。那老地主给他宝贝女儿打嫁妆,不讲究钱多少,只要求个好活路。小木匠不敢懈怠半分,全部本事亮出来,八仙桌、太师椅、龙凤床、嫁妆柜、衣裳架子、花草鸟兽雕得活灵活现,出手不凡;尤其那龙凤床顶子的五鼠闹葡萄,统统一水儿紫檀木或者黄杨木,简直雕神了,各具神态一副副憨态可爱相,小木匠很难想象雕得那么绝。把老地主的宝贝女儿镇住了,迷住了,盯着他,望着他,掂起来他那妙笔生花的刀,看他那满是茧子的手,不相信这样的手能雕出这么好的活路来。围着他问这问那的,饭也是她做,菜也是她炒,洗衣裳铺床叠被子,照顾得小木匠头头是道。父母很困惑,小木匠很局促,说不出的难为情,虽碍手碍脚不便赶走她。后来,那女子铁了心嫁给他……”
女同学不可思议站下来,好生盯马成功一阵子,笑得直不起来腰说:“马成功啊马成功,你算真能吹,也算真能诌。你那破村史诌的云山雾罩的,无边无沿啦可。说实话,真有这么档子事儿么?真叫那么个十八户村子么?”
马成功同样愣下来,望着女同学问:“你知道我叫马成功?”
“马成功同学,别介意。你填写家乡表格时发现的,不经意发现的。我叫曾姗姗。你叫我姗姗就行啦!你家住濮阳市清丰县十八户村什么的,我家住N省涝河口市,神仙渡镇,离市区4公里……”
马成功夸奖说:“好你个曾姗姗,你爹真能,起的名字真不赖,真好听啊!”
“咋着?我的名字好听么?我怎么觉察不出来呢?是讽刺还是廉价的吹捧呢?这名字倒是我爷爷给起的。”
“看出来你爷爷有水平。姗姗,姗姗,啥样的人才姗姗来迟,什么人才敢姗姗来迟,可以说有能耐的人姗姗来迟,有品位的人姗姗来迟;你没听说书唱戏么,大官总是最后才出场,或者老狐狸最后才露面。这种说法戏文里叫‘压轴’……曾姗姗同学,可以断定,在家你是主心骨,定盘星、稳重、从容、离了你玩不转,不得了啦你……”
“哎哟喂,看把你马成功能耐的吧!说的成串儿,净捡好听的说,我真是那样么?没一点儿瑕疵么?怎么感觉不出来呢?这么说我忘乎所以了,自高自大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老狐狸不敢称谓,旧社会我是大小姐或者公主格格了;有人说,说句好听的话不花钱,你马成功老抠门儿,是不是廉价的奉承呢?你会算卦吧?年纪轻轻的像个小卦仙……”
“我根据你名字胡乱揣,不知道准不准?”
“不准不准,一点儿也不准。在家谁也不指望我干什么,整天就是吃饭上学或睡觉,心血来潮心急火燎的,一点儿不稳重,一点儿不从容,与你马成功说的恰恰正相反。其实你最实在的一句说对了,在家我是三闺女,老疙瘩。不是戏文里那‘压轴’……”
“这么说你性格很直率?”
“咋说呢?算得上直率吧。不过,有时候不便说的不愿意启口的压心里生闷气,陷进了沉思的死胡同,拐也不好拐,拐不过来在那儿打瞌睡,谁也不搭理;妈妈总骂我死三妮子死三妮子的。”仍记挂小木匠的事儿,问:“你们那小木匠后来怎么啦?”
“老地主视女儿为掌上明珠,不肯委屈了她,招小木匠为婿。后来传出些闲话来:‘姑娘出落得像花儿一样,一心嫁外来的木匠,白天有柴烧,晚上睡热炕’……”
曾姗姗一声惊叫:“哦?我以为你编瞎空。真是这样说的么?真有那么档子事儿么?”
“……婚后,夫妻如鱼得水。老地主时常命木匠捎些粮米钱财给家。没想九年后,小木匠夫妇又生下来十八个儿子;老地主手舞足蹈,欢喜异常,支持女婿回家归宗认姓。木匠的父亲领乡亲半里外迎接。于是唱大戏,那个热闹啊!一时惊动了方圆几十里,扶老携幼都来看新奇。之后就有了九胎十八子、三十六郎庄的传说了……”
曾姗姗听了不以为然,鄙夷说:“不值得提,不值得提啊!你马成功竟敢炫耀呢,你祖上原本是十足的感情骗子啊!”
“应该是一段美丽的传说,一段辉煌吧!”
“挨不上边儿,真挨不上边儿!充其量是上古超生游击队!”
马成功自嘲笑笑说:“老地主膝下无儿,只有外孙,见女婿很难养得起三十六个儿子,带走外孙,就形成了下堤十八郎(狼)、上堤十八户(虎)的村庄了,一桩美丽的传说了。”
“啊——”曾姗姗这才恍然大悟。
“至今我们那儿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十八户村的木渣片、孙村的油罐、仓上村的蓆片、李家楼村的粉面……’十八户村以做木匠活为生,孙村以打油为生,仓上村以编芦蓆为生,李家楼村以做粉皮子粉条为生。那年我一门数学课分数拉低了,爹爹说什么不让我复读了,说,木匠家的孩子上什么学啊!我们是鲁班弟子啊,你看谁家的孩子念书成才啦?上学白扔钱,木匠活才是正道啊。爹爹竟然说我不是上学那块料,俺家祖坟上没长那棵子蒿。我虽然一肚子不满意,随爹爹像我们老祖宗一样去打工。姗姗同学,你不知道我见过多少啼笑皆非的事儿。我们村有黄、吴、李、白、孙、马几大姓氏,村民除了农活仍然继承祖宗遗留下的职业,山南海北去打工。那年,二老奶奶从娘家回来,偏有多嘴的村妇问:‘婆家是哪村的?’二老奶奶说:‘十八户(村)。’村妇笑了说:‘为人不嫁十八户(村),半男半女半寡妇……’那时候,二老奶奶是刚结婚的小媳妇,脸羞得像刚出窑的红罐子,折腾她几夜睡不好觉。多少年后才领略到这句话的真正含意,我二老爷或者说二曾祖父成年累月在外打工开车铺,把家里照顾老人、抚养孩子及十几亩耕地撇给她一个人。我二老爷至死也没有把揺耧撒种打落扬场的本领学到家。那时节,村上做的小红车挺出名儿,一敲一个圆音儿,一时创了名牌,有的村冒充我们村卖车子,就有了冒牌了。1949年,处解放战争时期,村民推着红车儿送军粮。二老奶奶硬是与曾祖父吵一架,挖出那几石粮食当成军粮送。那时候,冀鲁豫边区司令部设我们附近单拐村。我们家是某团后勤处,某连长毛笔字好,文思好,能把战士的勇敢揉进诗词里写,折射出革命的理想。问起来村史的来历,曾祖父来了劲儿,讲述得有鼻子有眼儿。那连长时而看一下曾祖父,时而摇头不相信,日记本上记下了好几页。后来战斗打响了,那连长再也没有回来;乡亲们问连长去哪了,部队同志们都不说,才知道连长牺牲了……”
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筛下的块块光斑,秋蝉使劲嘶鸣着。曾姗姗被这荒诞不经的村史感染了。心想说:“是真是假呢?能否凑十八户村史写点啥,与马成功一块儿写、伙着写、更好些,想到传奇的村子里看看去,或者更多的故事在里面。”
曾姗姗哪里知道,“天上口”已经记述马成功的故事了,把她揉进书里了。听见喊:“曾姗姗同学,你的宿舍在这儿!”
“来啦!”曾姗姗回首凝望马成功一阵,还给他行包。“再见!”匆匆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