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阅读史(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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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无思想者”

王蒙说:“俄罗斯的经历是太严酷了,它本来不可能容得下契诃夫。它可以产生果戈理,它可以产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它可以产生屠格涅夫、普希金,强烈的与理想的浪漫的,却不是淡淡的契诃夫。所以契诃夫就更宝贵。樱桃园和三姐妹就更宝贵。”17“太严酷”的说法,和别尔嘉耶夫的“世界上最痛苦的历史之一”大概有相近的意思:“同鞑靼入侵和鞑靼压迫的斗争;国家权力的经常性膨胀;莫斯科王朝的极权主义制度;动乱时期的分裂;彼得改革的强制性;俄罗斯生活中最可怕的溃疡——农奴法;对知识界的迫害;十二月党人的死刑;尼古拉一世所奉行的可怕的普鲁士军国主义的士官生制度;由于恐惧而支持黑暗的无知的人民群众;为了解决冲突和矛盾,革命之不可避免;最后,世界历史上最可怕的战争。……”18自然,可能还得加上精英知识分子与一般群众之间的分裂、脱节和存在的鸿沟:“受过教育者与‘愚暗人民’(dark folk)间的巨大社会分裂”,“启蒙最大与最欠启蒙的人之间,没有一个逐渐扩大、识字、受教育的阶级借着一连串社会与思想步骤为之连接。文盲的农民与能读能写者之间的鸿沟,比其余欧洲国家扩大”。19

在这样的历史境遇中,作家、知识分子普遍迷恋观念、理想,拥有履行崇高社会责任的庄严的使命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激进的,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都会“准备为了自己的理想去坐牢、服役以至被处死”。别尔嘉耶夫说的大概有点道理:“俄罗斯人不是怀疑主义者,他们是教条主义者。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带有宗教性质,他们不大懂得相对的东西”;“在俄罗斯,一切按照正统还是异端来进行评价”。20这就产生了将文学艺术看作讲述真理,解决社会问题的载体,而社会和道德问题是艺术的中心问题的强大意识。丹钦科说到,在19世纪80年代,俄国文学界发生的文学思想性方面的争论中,“纯粹艺术上的问题”是被瞧不起的;“人们并非开玩笑地说,要获得成就,必须经受苦难,甚至被流放几年”,“诗歌的形式被轻视。只剩下‘传播理智、善良’或者是‘无所畏惧、坚决前进’,……普希金和莱蒙托夫被束之高阁”。21

处于这样性质的“主流文化”之中,温和的,有点软弱,敏锐纤细,而又比较“懂得相对的东西”,拒绝“党派性”立场的热衷,拒绝激昂的陈词滥调的“思想”迷恋的契诃夫,确实有些特别,也有些不合时宜。契诃夫生活的时代,是俄国激进社会民主革命高涨的时期。他的写作、思考,不可能自外于这一社会潮流。但他也并没有积极介入,做出直接的反应。他与“到民间去”的既强调土地、民间性,也重视知识分子启蒙重任的“民粹主义”,保持着距离。因此,他活着的时候,就受到了“悲观主义者”“无思想性”“无病呻吟的人”、对社会问题和人民“漠不关心”的指责。在他身上,确实存在着伯林所说的,与“俄国态度”不大相同的另一种艺术态度。被有的作家称为“不讲说教的话”的“俄国最温和的诗人”契诃夫,不能够指望得到俄国批评界的了解和好感,“他们不是要求列维丹把牛、鹅或女人画进风景画去,使风景画‘活’起来吗?……”22

其实,我们现在看来,契诃夫的作品并不缺乏“思想”探索,不缺乏对社会生活、时代问题的关切。但他坚持的是以个体艺术家(而不是“党派性立场”)的独特感受为出发点。因此,他认为作家“应当写自己看见的,自己觉得的”,他回避回答人们“在小说里要表达什么”的提问,也不想在自己的作品中布满种种“使得俄罗斯人的脑筋疲劳不堪的、恼人的思想”。不过,在强大的时代潮流之中,个体毕竟是脆弱的。孤独感的产生,说明了这一点。契诃夫大概也不能自外,虽然他并没有被击倒。

面对“悲观”“无思想性”的指责,你注意到,不管是苏联,还是中国的那些热爱这位作家的批评家、读者,都会强调他后期对革命,对美好明天所做的“预言”,来证实他是关切时代的乐观主义者。你在60年代也按照这样的逻辑,在心中默默为他做过同样的辩护。不过,你同时读到俄国作家布宁的一则记述,这种辩护的力量虽说没有完全破坏,也因此受到一些削弱。

那是1900年(世纪转换的年头!)冬天一个温暖、寂静的夜里,布宁和契诃夫乘坐马车,穿过已有春天柔和气息的森林。契诃夫突然问,“您知道我的作品还会给人读几年吗?七年。”布宁辩驳说,“不,……诗可以长期存在。诗的寿命越长就越有力量。”看起来契诃夫并不信服这些话,他用疲惫的眼光看着布宁说,“……只有用这种词句写作的人才能被人称为诗人。例如,‘银白色的远方’啦,‘谐音’啦,或者是‘走向战斗,走向战斗,同黑暗搏斗!’……反正我的作品还只能给人读七年。而我的生命要比这更短,六年。”

布宁写道,“这一次他错了,他并没有活那么久。”他只有再活四年。布宁的这则记述写于1904年9月,那时契诃夫刚刚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