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三联书店再版《哈佛读书札记》,令我百感交集。这是两本旧书的合编:其一为《美国文化批评集》,1994年由三联书店推出;其二叫《欧美新学赏析》,1996年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印行。两本书的内容,多来自1986-1996年间我在《读书》发表的专栏文章。请留意:该专栏始终标名“哈佛读书札记”。
这个专栏的创立,自有一番佳话。1986年夏,我自哈佛回北京,深秋一次会议上认识了《读书》女编辑倪乐。她发了我的稿,又约我去见沈昌文,见面地点是在东四某个出租房中,朔风呼啸,摇撼破窗。当时感觉,仿佛回到30年代邹韬奋在上海的打拼场所:一屋子男男女女,南腔北调,来去如飞;这边说着话、干着活,那边架上小火锅,要开午餐了。
作为“呼啸山庄”的男女主人,沈公和秀玉盛情邀我入伙。我尚在犹豫中,旁边的王炎、杨丽华、吴彬、赵丽雅、贾宝兰等一干年轻编辑,早已捧出各色小菜、南北佐料来。一时间汤锅翻滚、香味四溢。大家伙儿不分尊卑,纷乱入座。
第一次会晤三联诸君,作何感想呢?从外表看,这帮人衣着朴素,因陋就简,形同拓荒者。偏又笑语不断,兴高采烈地做事。其手脚之麻利、人缘之好,令我刮目相看:原来三联传统,竟是如此敬业!
半年后,沈公约我小酌,打听美国出版界内情,重点是《纽约时报》《哈泼斯》的专栏作家(Column Writers)制度。1987年初,《读书》杂志开办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专栏“哈佛读书札记”:栏主赵一凡,责编先有倪乐,后有赵丽雅。漫画家丁聪先生欣然加盟,为我评点的二十多位欧美学界名流,逐一画出头像。
《读书》再接再厉,又推出巴黎札记、莫斯科札记等一批专栏,分头介绍外国新知,开启国人读书兴趣。及至1988年,我听说国内许多高校的学生,自愿组成读书小组,定期在寝室里、草坪上讨论《读书》文章。
近几年我听人说:哈佛读书札记绝版,哪儿也买不着。三联书店资深编辑孙晓林来电,也提醒我考虑再版。权衡之下,我决定将两书合编为一,仍保留专栏名目:哈佛读书札记。这样能满足一批老读者的怀旧愿望,亦可纪念《读书》风华正茂的那段美好岁月。
说明一下:这套札记的内容,多出自我在哈佛的课堂笔记、研讨班报告。由于我在哈佛文理研究院主攻美国研究、欧美思想史,所以我的笔记与报告,亦随我的选修方向扩展,形成两个系列:美国文化思想史,20世纪西方文论。
严格说,此书只是一个归国留学生的试笔文字。由于钱锺书先生的及时指点,它竟为我提供了攀登高峰前的一次热身机会。1996年《欧美新学赏析》杀青后,我曾向钱先生坦承:《新学》尚不及格,我会下力气重写。哪些方面不及格呢?
首先,钱先生指中外学术交往,犹如“鸟之双翼、剪之双刃,缺一不可”。而我在三十多篇专栏文章中,尽管努力介绍西方新学,批评美国文化,却也暴露出重洋文、轻国学的明显缺陷。其次,一如钱先生所言:我的文章是美国“博士文”,句子长,字眼大,叙事拖沓,就连文中语法,多半也是英语的!
纵观20世纪中国学术史,此类缺陷并非我一人独有:中国学人奋发图强、一心求变,遂大力钻研西方经典,忽略中国本位,继而养成不谙国情、不接地气、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毛病。我该如何补救呢?
钱先生建议我补习国学经典,自《易经》《诗经》《山海经》起,到《史记》《汉书》《三国志》,再到《红楼梦》《聊斋志异》“三言二拍”,辅以民间说唱艺术,如山东快书、苏州评弹、陕西秦腔。目的依然是鉴古知今,察人观己,融通中西。
此后十年,针对中国文科博士生,我结合国情,量体裁衣,反复试讲,逐步完成了《西方文论关键词》《西方文论讲稿》。2009年三联书店出版《讲稿》下卷,标志第二系列的圆满结束。至此,我的文风已然大变:《西方文论讲稿》不仅参酌司马迁《史记》体例,且能模仿《管锥编》中如数家珍的国学方法。其中六大法,含亦扫亦包法、儒家辩证法、鸟之两翼法、通观圆览法、脱胎换骨法、半庄半谐法。另有六小法,如春秋笔法、搭天桥法、阶进法、花开两朵法、水中着盐法、捉至一处法。
写作中,我为求得平衡,努力维持东西方文化的思想对应。我的笨拙做法是:一头以海德格尔、福柯等人为欧美新学代表,另一头则视陈寅恪、钱锺书为国学导师。书写完了,我反而生出许多畏惧。
这又是何道理呢?在《林纾的翻译》中,钱锺书提出一系列文化交流命题,诸如引进西洋文化,目的是欧化还是汉化?翻译标准是“化”还是“讹”?译者是“传四夷及鸟兽之语”以作诱导、反逆,还是借体寄生、指鹿为马?钱先生又指:在“出发语言”与“到达语言”之间,译者自有一段艰辛历程。看看《围城》里的方鸿渐,各位就不难明白:身为归国留学生,他难免一路颠顿,七灾八难。
1998年钱先生离世后,我辞掉官职,搬去苏州,闭门补习国学,体验民间说唱,但求能祛除方鸿渐的一身毛病,诸如食洋不化、东西不辨、移橘为枳。说到底,我仍有一本大书未及完成,它的雏形就是《哈佛读书札记》第一系列《美国文化批评集》。该系列计有十二篇,从当代资本主义文化批评、哈佛教育思想考察、美国政治思想史、美国改革史观,直到美国清教文化、美国管理革命、美国白领与权力精英、法兰克福学派旅美文化批评。
我原打算在此基础上,写一本中美文化思想的比较史论,书名为《中国与美国》,目标是对照并反思美国汉学家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但自钱先生过世,我便失去他的宝贵指导。如今以我一人之力,要达至宏伟目标,显然不足对付。出路何在?唯有锻炼身体,修习国史,考察国土,分步推出《西部国情考》《美国汉学八大家》,以为《中国与美国》之前奏。
2010年夏,我卖掉苏州住宅,购入一辆越野车。2011年3月起,我连续四年,驾车五万公里,走遍中国西部十二省区。不久后我将推出《西部国情考》,其中的文笔与体例,力求中西兼顾、新旧交融:一方面不乏西学犀利的批判反思,另一方面,也杂糅了徐霞客的游记体(《徐霞客游记》)、顾炎武的日记体(《日知录》《天下郡国利弊书》)、黄宗羲的学案体(《明儒学案》)。
新书问世前,我谨向三联书店两代老总、老少编辑们鞠躬,多谢你们不离不弃,陪伴我走过一路颠顿、峰回路转的三十年光阴。而这三十年中国变化之巨,也同我这本小书休戚相关、福祸相依。
赵一凡
2015年12月1日于海口冬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