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话 魔衣社
寒雨之夜越加深邃时,猴儿却睡不着,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听着早已睡着的李蘑菇打起轻鼾,也未有半丝困意,望着清冷的四壁白墙,心中也平静不下来,厚重的窗棂前,油灯飘忽不定,就像他的心,怎么也安稳不了。
屋中有些昏黄,但更多的则是幽暗,当夜的月,几似圆盘,便将窗外的树影勾勒的分明,枯枝仿佛一条条从地狱里伸出的手臂,攀在窗上,随时,它们好似都会从你这里拿走什么,那般可怖。
猴儿在暗夜中,不禁将几柄贴身家伙重新摆放,他把蜃楼剑紧紧靠在身边,又抚了抚腰中的麒麟短剑,忽而,他眼前被什么东西晃了下,抬头去看,便是油灯的火光,映着几案上的那面铜镜,镜面便释放出略微耀眼的光芒。
他起身走到镜前,将它拿在手里,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去看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眼前虽还是那张清瘦的面容,但没了瓜皮扣在头上,却换了偏分的半长碎发遮着两鬓,仿佛镜中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张扣在脸上的面具。
当初上了绿鲤号,楚卓风便开始叫猴儿蓄发,半月后,乐小颠就变了模样,罗先生又给他剪了几回,才变成现下这般模样。
从村里出来后,人世就变得越发诡异,到处都充满着欺骗和伪装,直到有一天都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仿佛活成了另外一个人。
猴儿轻轻拨开衣襟,当他看见身上的玄火纹时,舒了口气,转眼,则瞥见镜中映出的那个包袱。
他放下镜子,回身走过去,轻轻打开床铺上的布包,看着里面放着的游学呈子和楚卓风换给他的天朝银票、碎银,还有那个名唤‘候滇’的假路引。
猴儿真个想不通了,明明自己费尽力气才拿到学宫的十分,明明自己那么爱芽芽,明明自己那么憧憬天朝的美好,可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自己竟似偷渡般进入了天朝国境。
忽然,他感觉有些累了,真的身心俱疲,他倒在床上,翻看着女孩送给他的各种小玩意儿,最后,猴儿抱住那身属于芽芽的、却被虞笑尘丢在福林素斋地上的学宫常服,猴小子紧紧的抱着它,轻轻阖上了眼睛。
一夜风雨过后,第二天是个晴天,太阳格外融暖,将整个玄瀑城换了色彩,使它变得有些肃穆、安详。
小颠换了平常百姓的粗糙毛皮衣装,他和李蘑菇一起,被木贺狼带着,便往玄瀑城的西北方走去,也许是天气好的缘故,街上的人们不像头日里那般,叫人看了觉着死寂寡言。
大街小巷中,百姓脸上露出淡淡微笑,似都在想着好事,三人由城东出来,上了南北向的宽绰大街,见得两面楼阁高低有秩,屋瓦净洁,虽是初春时节,草木都未生发,但树木在金暖的阳光之下,也有股勃然而发的气势。
一座城池,因气象的变化而改头换面,这也让猴儿开了眼,此时,道路两边的小吃店铺贩卖着早点,热气腾腾的包子、饺子、面汤卖得正好,摊桌前,食客吃完,鼓腹讴歌者不在少数。
小颠没见过魔都泰封的气派,不过想来,怕也就是天朝玄瀑城这般模样了。
高高的城墙让人心安而又好奇,心安的是城中静逸安然,好奇的是城外的荒芜和危险;典丽规制的飞檐斗拱,沉稳的暗色清漆木柱,支撑着高阁抑或小馆,虽没有赫都那般的塔楼,但这种古朴的风致,让人觉得更有味道;
城中蜿蜒的小巷、通达的大街,仿佛江河汇聚着小溪,串联着千家万户;玄瀑城的百姓悠闲而有些慵懒,配着口中呼出的白气,口音亦有些深沉。
或许是见过了赫都的繁华、或许是心情繁杂,猴儿走在玄瀑城中,没了早先那些流连的目光,也没了澎湃的情切,此时,这幽静深沉的城邑正合他的心境,在外人眼中,真瞅不出他是个外乡人,而李蘑菇装作猴儿的跟班,不多说话、不多观瞧,他那憨蠢的样子却也不那么瞩目。
过了南北向的大街,见过了街北尽头的黑顶宫城,小颠感叹过这座北武王的王宫后,转而往西走时,道边路口的一根表木,引起了猴小子们的注意,只见那上面并排写着‘旃帛斜街’‘虎林书院’,表木后面是个不大的黑檀木牌楼,匾额上面所书‘旌旗常胜’四字,雄浑高逸,便是北武王赏赐给劲山候的嘉许。
猴儿看着‘虎林书院’四字有些发呆,想起这便是芽芽旧日所读所居之地,心里不禁翻江倒海。
此时,不等猴小子再多发呆,木贺狼伸手一指里街,便走了进去,入得斜街,别有洞天,街内两旁梧桐林立,店家做的买卖也比外面大街上的精致高雅了许多,由街口至内里所设乃是卖香料香胰的、卖布匹衣衫皮货的、卖珠宝首饰的、卖茶叶茶具的、卖细点心的,最后才是那家卖文房四宝的翰文馆。
可奇怪的是,街里的六成店铺都关门大吉,不再营市,只有稀稀落落几家还有人招呼生意,叫人不解其因。
三人走过一干店铺,最后,站在翰文馆门前,便往街巷更深处眺望,只见得虎林书院坐落在斜街最深处,和这处笔墨买卖隔着间神庙,书院门前松柏常青,门楼高耸巍峨,很有些气派,因是右庙左学,所以初一、十五,附近百姓会来烧香,如今恰不逢时,所以这条斜街内清静的很。
踏足进了馆阁大门,木贺狼来到柜前,将一个锦面长匣放在年轻掌柜的面前,道:
“你定的刀。”
掌柜见了喜笑颜开,开匣验刀,之后谢道:
“木兄,多谢、多谢,早拿到这刀,我也能早点儿睡个好觉,城里城外闹完这几回怪事,现下手里没个顶用的兵刃,真是别活了,嘿嘿…哎,木兄,这两位是你家新来的下手师傅?”
贺狼摇头笑笑,并未回他的话,忽道:
“听说你现下缺个火头工?”
“可不是,前些天,聋爷爷回乡养老了,现下烧火的都是我自己,可给我累得不轻,那几个丫头还特别挑剔,地龙的火只要烧得不好了,就撅嘴给我看。”
“你也是活该,非弄个破结社,哄孩子玩儿。”
“哎,我这也是想娶个媳妇嘛,我也不容易的。”
闻听这年轻、俏皮的小掌柜说起娶媳妇的事,猴儿深有感触,不禁叹笑几声,那小掌柜见状,挠头冲着小颠傻笑几声,又回头去和木贺狼说话:
“木兄,我倒是不担心火头工的事情,说好帮我请保驾的坐池子,可有推荐的人选?”
刀剑铺的大掌柜回头一努嘴,道:
“就这俩,本家师门推介来的坐池师傅,不仅会烧火,功夫还不错,就住你这里,正好给你当门神。”
那小哥听说如此,略一顿,忽然笑着请道:
“在下魏东,今年十九,是这间小店的老板,不知二位兄弟怎么称呼?”
小颠话也不多,匆匆抱拳,指着自己和李蘑菇道:“候滇…李大磨,我十七、他十六。”
“嗯,好,我这也是小本经营,保我的驾,管吃管住,月银二两可好?”
猴儿闻听,觉着能管吃住,还有二两银子拿,也不错了,便点了点头。木贺狼闻听却撇了撇嘴,甩闲话道:
“保你这条命,月银二两,哼!你够会讲价的,走了。”
说完,贺狼匆匆离去,只留了小颠、蘑菇对着这个玩味十足的年轻老板。魏东倒是大方,先与了二人各十两银子,之后拉着他俩转了转翰文馆的前后院。
这处宅院并不大,是个三进小院,前面大堂是买卖场子,撩开钱柜后面的棉帘子,走上五级木格台阶,便进入间暖洋洋的大屋。
屋中光照明亮,东侧墙下是一趟三尺宽的小道,通着前堂后院,小道右侧是墙,左侧则是个宽大的地台,地台乃是柚木铺成,台上铺有羊毛毡毯,可席地而坐,台下又有纯铜的地龙铺造,冬日烧水灌入其间,整个屋子都是温暖如春。
猴小子们进了这屋,脱了鞋,走上地台小坐饮茶,不禁都拽了拽衣襟,有些冒汗。
猴儿细观,只见这屋中陈设很有意思,西侧靠窗墙下,摆着一排木偶,个头都有二尺高,面相精致,构造精巧,木偶都身着华丽衣衫,细瞧去,那衣物并不都是天朝人打扮,还有许多都是魔国样式的衣装。
更有意思的是,屋中衣架上挂着许多魔国样式的女孩衣裙,架旁的多宝格中,放着许多魔国样式的跟高船鞋,俱是尖头、细跟的造法,妖冶异常,在这天朝小馆中很是扎眼,小颠和李蘑菇见状不禁一愣。
魏东见他俩不解,只是笑道:
“哎,两位别是和魔国有仇吧,我这一屋子的魔国玩意儿,可是勾起兄弟的旧事来了?”
乐小颠摇了摇头,回道:
“还好,我杀的魔国人也不少,倒是他们和我有仇了。”
小掌柜的闻听一愣,忽又道:
“真人不露相,佩服、佩服,其实天朝与魔国本是同宗,该是亲友胜似仇敌,唉,在下一直很喜欢魔国风物,我喜欢那女孩也喜爱魔国玩意儿和衣装,所以我就投其所好咯!弄了这个魔衣社,后来,唉,两国交恶,渐行渐远,我也不敢叫魔衣社了,就定造这些木偶,偶尔演些木偶戏,这里就改叫‘乌飞戏社’了。”
此时,蘑菇溜溜达达跟屋里转了一圈,忽问道:
“东家,您这是因为什么,要请坐池子啊?我瞅这前后也没什么可抢劫的金银啊。”
魏东闻听笑笑,啧舌道:
“大磨,你可不知,‘旃帛斜街’西面挨着劲山候的庄园,‘虎林书院’边上不是有个汉白玉的小牌楼嘛,过去往里走,就是了。”
猴儿不解道:
“没懂。”
小掌柜解释道:
“来时,你们该是见了,这条街里买卖家十去六、七,那是因为近日来,围绕着劲山候庄园的附近,夜中突然有妖兽出没,杀伤了数人,一时间,风声鹤唳,大家顶不住这凶残势头,都跑了。”
小颠闻听不禁托腮,思虑着什么,忽而他又担心起芽芽,便就愣在了当场。
正这时,忽听得前面大堂中屐声切切,又有清丽的女孩儿声音唤道:
“哎?魏东哥哥不在嗳,…魏东哥哥?魏东哥哥??”
掌柜小哥听见呼唤,转头冲着猴小子们嬉笑道:
“真不禁念叨,那几个磨人的小妖精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