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哲学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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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前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家

一 米利都学派:本原

哲学始于希腊,文明来自东方。前苏格拉底哲学学派除爱利亚学派和恩培多克勒外,主要发端于小亚细亚沿岸。这与小亚细亚是古代文明的发源地相关,古巴比伦和古埃及文明很早就已经枝繁叶茂,位于其边缘地带的希腊移民既得益于这两大文明,又因为保持着观察的距离,得以正常成长。就如尼采所说,希腊人是正常的儿童,有他们自己所要玩的游戏,有他们自己独特的理智兴趣。希腊人没有如巴比伦和埃及文明那样,过早地被宗教仪式和神秘经验所羁绊,而是因着对理性和理智的卓越鉴赏力,保持着人性和理性探索的好奇。他们任由思想做主,任性地要呈现生命的完整。米利都学派就是这样一群希腊方式的言说者,显示了希腊之思的童趣。它要向人类宣告一种新的知识方式,虽然这种知识暂时还蛰伏在自然探索的名下。

米利都位于今天土耳其弥安德河的入海口处,米利都学派是由有着师承关系的泰勒斯(鼎盛年约公元前585年)、阿那克西曼德(生年约公元前610年)和阿那克西美尼(生年约公元前526/525年)在此从事哲学活动而得名。泰勒斯和阿那克西曼德是数学家,还分别是天文学家和地理学家。虽然埃及开始了几何学研究,然而还只限于实用经验的描述,泰勒斯把几何学转变成一般性命题的演绎科学。泰勒斯还把数学的思维方式运用在有关自然的一般知识探究上,认为世界有其本原并根据这种本原生灭流变。哲学从寻找世界的第一原理开始其探索,犹如数学所谓的公理。泰勒斯认为存在所谓的本原,水是万物的开端而其自身没有开端,这成了自然哲学的第一原理。

既然万物都开端于一个原理(泰勒斯认为是水,阿那克西曼德认为是无限,阿那克西美尼认为是气),那么为何有可见世界的复杂多样呢?单一原理如何生成多样的世界?米利都学派继续使用数学原理解释世界的生成。如果说米利都学派用水、无限和气作为世界的本原,是对本原的定性描述,那么在描述这些本原生成世界的过程中,他们使用了定量的方式。阿那克西曼德认为其他事物是由本原的凝聚和稀散产生,由一中生出多。阿那克西美尼也认为使物质基础聚合和凝聚的是冷,使它稀散和松弛的是热。这两位米利都学派的哲学家都提到聚合和稀散的问题,探讨了自然万物变化中的量的比率。聚合意味着量的增加,稀散意味着量的减少。例如阿那克西美尼说:“当气更加浓厚起来的时候,便产生云;再进一步凝聚时,便下了雨;雨在下降时冻结起来,便是冰雹;水里结合了部分气时,便下雪了。”由单一本原生成多样世界包含着定量关系,是定量演化的结果。这在毕达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等哲学家的思想中都出现过,还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得到运用。

米利都学派把“水”和“气”称为世界的本原,开启了希腊哲学的“元素论”。一方面,他们对世界的猜想仍然显得朴素直观,从有形体万物中寻找解释万物形体的原始要素;另一方面,他们提出了一种基本看法,即变化的万物包含着不变的原始要素,从变化中寻找常住不变的事物,这些不变的存在是某些基本要素和“粒子”。从物理学角度看,他们其实提出了构成宇宙万物粒子的猜想。米利都学派用所谓的粒子的原始物质解释灵魂、神灵和大地。例如泰勒斯认为世界的心灵是神灵,万物被赋予灵魂,充满精灵,贯穿湿气的元素渗透着神圣的推动力量。所谓的本原不仅是万物的构成者,还是万物的动力。万物的本原按着这双重的原则遵循定量运动造成宇宙。

米利都学派意味着一种新思想方式的开端。它既不同于神话和文学(例如荷马史诗),也不同于自然科学,虽然它确实接受了这些远古的叙事元素。神话和文学以人格的方式描述人在自然中的地位以及与诸神的关系,自然科学则更接近于对事物的客观研究,它是人类对自身周边事物的最早的祛魅。米利都学派则向我们显示人类文明开始探究一种更普遍的秩序,它以理论理性的方式描述这种秩序。如果说神话和文学叙事的诸神都带着民族的性格、地域的特性,科学的描述方式则超出日常经验而带着明显的知识化的客观特性,哲学则在寻求对秩序的更普遍论述,并且以超越情感和视觉的方式思辨地展示这种秩序与参与思考者的相关性。哲学以其特殊的发问激发了隐含在个体经验和知识结构下的普遍情感,而这触及人类本性中对自由的深刻的好奇。米利都学派把这种人类天性中所隐藏着的对自由的普遍好奇交托于理性,意味着思想时代的降临。


二 毕达哥拉斯:数

毕达哥拉斯及其学派不满足于让数学只成为自然哲学的背景,它要昭示哲学的数学本质。如果说泰勒斯还把数学和天文学视为两个不同领域的话,那么在毕达哥拉斯那里则合二为一了。这是毕达哥拉斯哲学的特点,数乃是宇宙论的一般原则,它是用以诠释宇宙天体、音乐甚至灵魂的教义。天文学和音乐不是经验性技艺,而是数理性演绎。数是宇宙活泼有序的根源。数目本身是先于一切事物的自然,是万物的元素,整个天是和谐的数。天体和谐地排列,十个运动着的天体彼此间的距离也和谐有序,按照比率运动。因此天体的运动按照固定的比率,这类似于现代物理学所谓的宇宙常数观念。宇宙常数构成谐音的基础。由于围绕宇宙中心运动的各天体之间的距离都有一定比率,而太阳、月亮和其他星球的体积又都很大,运动速度又快,它们必然会发出声音。它们发出的声音即音乐的和音与运动的速率相同,因此数是谐音的起源。“这个宇宙系统是按谐音的比率排列的。四度音程的比率是4∶3;五度音程是3∶2;而八度音程是成倍的比率,即2∶1。”各个天体由高音和低音混合而成,各种不同的和音造成统一的音程。

与泰勒斯和米利都学派不同,毕达哥拉斯不是从经验描述本体。他把泰勒斯所提出的数学原则贯穿到底并且完全以数学思维掌握思辨的运用,这一点也确定了柏拉图哲学的一个重要原则,即哲学必须以数学思想方式为支撑。虽然柏拉图会认为数学或许只是通往哲学思想的云梯,正如他在《理想国》中所说,数学其实是哲学思想的训练环节,然而正是在这种数学思辨的训练中,哲学获得了对单纯观念的理解,或者说唯有观念才真实。同样也须透过数学,我们才能真正了解物理世界的真实性。理论知识在真实性和准确性上都高于实践知识,人类使用单纯的理性观念所把握到的事物要更真,现实的处境反而会遮盖事物呈现的真实。这正如现代人所理解到的“罗生门”和海德格尔用“前理解”所表达的解释学的前结构,人们基于实践的经验常常遮盖了真理的呈现。“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逻各斯是认识的标准,但不是一般的逻各斯,而是由各种科学得到的逻各斯。”毕达哥拉斯以数学为制高点确定理性是真理的权威,以理性的严格性造成知识的完整性。

毕达哥拉斯所谓的作为单纯观念的数并非是抽象的语言形式,它不是单纯的数字符号,而是“型”。万物皆有“型”,不存在无“型”的事物,任何事物即使最丑陋也都有“型”,无“型”的事物乃是混沌。其实,即使混沌也有“型”。混沌如无“型”,也就不能成其为混沌了。万物之为万物在于有“型”,“数”乃是“型”的原始,是原始的“型”。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所谓的数都具有空间的几何形状,数是几何,几何被用来定义数之为“型”。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1是一个“点”,“点”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有空间形式的几何形状;2是点的运动即“线”;3是线的运动即第一个封闭图型。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这就是世界的开始,世界由最始初的封闭图型三角形运动生成,例如4就是立体角锥型,由此生成了所有立方体和其他立体的几何图形。而我们知道任何事物都是三维的,由此也可见存在本身乃是无形之“型”,具体的存在物则是有形之“型”。具体的存在物的“型”来自于无形的“型”,即“数”。万物皆模仿数而成,万物是数的模仿。数是宇宙万物生成者。由数演化出世界万象,数是真正的在先者。

虽然从古代开始就有哲学家例如亚里士多德批评毕达哥拉斯,称其数的观念来自于对具体事物的观察,批驳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先验的数的观念。毕达哥拉斯学派却从他们对数的理解获得有关事物的独特呈现方式。柏拉图是毕达哥拉斯真正的私淑弟子,《蒂迈欧篇》采用的正是毕达哥拉斯的数学模型用以描述宇宙的创生,提出宇宙化生过程的两个连续的几何比例:

1∶2∶4∶8∶16∶32∶64∶……

1∶3∶9∶27∶81∶243……

更重要的不在于这些具体观点,而在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思想方式。如果说泰勒斯他们是从具体事物中寻找本原即万物的常住不变的存在者或者说先验者,那么毕达哥拉斯学派则认为先验者必不是来自于经验者(如水)的抽象。毕达哥拉斯赋予哲学先验的品质,透过哲学接近于一种先验的思,而当哲学以这样一种思的方式呈现事物的时候,哲学才能够达成其把握真理的可能。对真理的把握不仅从思开始,还在思里面实现。

三 其他自然哲学家:要素

希腊自然哲学除数学传统外,还有要素论。希腊哲学源头既从数学角度讨论本原,也从要素(例如水和气)探索始基。如果说毕达哥拉斯发挥了数学传统,其他自然哲学家则从要素论作了进一步探索。这也合乎人类的理性思维,即总是要对宏观世界作微观探究,对可见物体作粒子层面的解释。如果我们把像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这样的宇宙论称为数学宇宙论的话,那么可以把他们之外的自然哲学称为物理宇宙论。它们呈现出希腊人是一个多么充满好奇感的民族,他们在“好奇”的引导下诠释了希腊的自由。他们不受功利和实用观念的束缚,醉心于探索本身的乐趣。亚里士多德的如下理解或许最能够说明希腊人思想的旨趣:“它[哲学]不是一门生产的科学,即使从最早的哲学家的历史来看也是很清楚的。因为人们是由于惊奇,才从现在开始并且也从最初开始了哲学思考……他们是为了免除无知而进行哲学思考,显然他们是为认识而追求科学,而不是为了任何实用的目的……不是为了任何其他利益的缘故而寻求它;而是当人们自由的时候,人们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不是为了别的人而存在时,所以我们追求这门作为惟一自由的科学,因为它只是为了它自身的缘故而存在的。”希腊之思的自由精神,即出于纯粹思辨并为了思想自身的纯真乐趣,成为所有热爱自由的人的力量之源。

物理宇宙论的自然哲学传统包括了恩培多克勒、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和阿那克萨戈拉的种子说。恩培多克勒约生于公元前500年的西西里,与阿那克萨戈拉同时代,流放于公元前461年后销声匿迹。阿那克萨戈拉于公元前480年去往雅典并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年,大约卒于公元前428年的伊奥尼亚地区的兰萨库斯。原子论学派的创始人是留基伯,集大成者是来自希腊本土东北端色雷斯地区的阿布德拉的德谟克利特。德谟克利特的鼎盛年约为公元前420年,他很长寿,一直活到九十多岁。四位思想家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寻求用微观世界的粒子去解释世界的形成。他们的共同特点还在于,都认为世界的本原是“多”,作为“一”的这个世界由多生成。这个观点一反米利都学派、毕达哥拉斯学派、爱菲索学派和爱利亚学派以一为优先的哲学原则,显示了物理宇宙论的不同精神旨趣。

这些思想家认为万物的演化是从有到有,从存在到存在,存在不会源于非存在。恩培多克勒认为万物由“四根”(水、火、土和气)生成。“一”由“多”(四根)生成,“一”最终也将分解为“多”。这四根有不同的特性和能力,万物的属性取决于四根在该事物之中的份额。这四种元素并不完全混合,而是处在并列和相互接触的活动进程中。“四根”按照不同的数量比例结合而成,造成千变万化的事物形态及其性质。由这四根结合而成的万物都有无数微小的“孔道”,“孔道”是元素流射的路径,当“孔道”相合时它们就进入另外的物体中。阿那克萨戈拉认为世界的本原是种子,而种子无限多,总量既不减少也不增加。种子无限多样,同类相生。例如骨头是由许多小骨末组成,肉是由最小的肉末组成,血由最小的血滴组成,金屑生成黄金,小土粒生成土,小水滴生成水等,每个部分(例如小土粒)和整体(土)都同名同性。这些自然哲学家都认为宇宙万物是各种元素或者种子复合的结果,万物的消失是元素的分解。物质并不归于无有,它总量不灭。死亡只是复合和分解。这种宇宙图景是机械论式的,他们以还原主义解释世界的生成。

这些自然哲学家也提供了一个新问题,就是诸元素的复合和分解的动力何在?苏格拉底之前的其他哲学家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可能主要是因为数学宇宙论主要考虑宇宙构图的模型,宇宙不外乎是这些基本图型的模仿和构造。数学宇宙论也不考虑宇宙形成的动力。然而恩培多克勒这样的自然哲学家则认为,诸元素本身分离而独立,它之结合为宇宙万物必然需要在它之外的原理,动力学成了机械物理宇宙论的必要补充。恩培多克勒认为“四根”结合为万物是由于“爱”和“争”。“爱”是“四根”复合的力量,“争”则是已经生成的万物分解的动力。阿那克萨戈拉则认为种子生出万物出于努斯的推动,宇宙万物最初混而为一,静止不动。正是努斯启开了万物运动的第一幕。在努斯的推动下,同类相聚,浓的、湿的、暗的、冷的以及一切重的物体都聚集到中央,形成了大地,稀的、热的、干的和轻的则形成以太领域内的事物。至于努斯,它是心智或者心灵,它神圣而无限,具有支配宇宙运动和灵魂的力量,是万物中最精纯的。恩培多克勒和阿那克萨戈拉都采用元素和动力二元论的方式解决万物的复合和分解,德谟克利特则有所不同,他似乎做得比这两位思想家都要好些,认为万物的构成是由于本身运动的原子,恩培多克勒和阿那克萨戈拉则没有把运动归在四根和种子之上。德谟克利特认为原子之所以能在某个时刻处于结合状态,是因为它们能相互吻合和捕捉,而它们之所以分解是因为这些结合的原子周围出现了更强的必然性,颇类似于现代物理学所谓的“场”的观念。然而德谟克利特并不完全是现代原子论的支持者,他用灵魂的感觉性解决原子自运动的那种能力。他认为一切事物都分有灵魂,甚至石头也如此。灵魂是圆形的最精致的原子,它自由游离,精微至极,具有感觉功能和思想功能。这三位自然哲学家在解释诸元素结合和分解时,都注意到作为动力的生成原则具有精神性要素。这意味着精神性的内容包括感觉、情绪和理智已经渗透到物理宇宙论的法则之中,也意味着这些自然哲学家们意识到理智或者其他的精神原则至少与单纯的自然要素具有同等重要的力量,或者在最终的意义上它甚至高于单纯的自然物质本身。

希腊自然哲学的这种精神性呈现意味深长。一方面,希腊自然哲学对于宇宙的解释逐渐取代神话和诗歌对自然的解释,哲学以理性的日渐成熟和经验的可检验性把握,把自然从神话和诗歌的泛神论式的或者物活论式的解释中解救出来,形成所谓的客观知识的解释模式。理智和经验日渐取代想象和虚构成为解释经验性知识的新范式。另一方面,自然哲学家们也注意到单纯的物质性解释并不能够完全说明宇宙法则,至少希腊时代的科学思辨能力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因此理智或者其他精神性要素成为自然之原动力的基础。自然的精神是对于自然物质的更好诠释。这预示了希腊哲学要绽放的未来,理智或者理性将成为存在的力量之源,随着文明时代的即将到来,自然的原始性作为共同体的特性例如勇力(勇敢)将为智慧所取代,后者将在共同体的建构中起更大的作用。以此而论,理智作为德性的内容将成为共同体的真正自然,或者说理智才是真正的自然。自然哲学本身对理智的呈现显示了希腊人对于理性的不懈探索,这是哲学的自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