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人心:对中国人心理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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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长大成人:中国人的社会教化

一 引子:《红楼梦》之“宝玉承教”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中的瑰宝。在这部“曲折顿挫,笔如游龙”的小说中,曹雪芹生动地刻画了一个传统大家庭由盛而衰的众生相。小说中的情节,实为当时社会生活的缩影,更是研究传统中国家庭生活的资料宝库。书中有关宝玉在大观园中如何受到(不适当的)管教的故事,尤其是第三十三回中,宝玉被严父笞打那一节,更富有心理学意义,值得读者细细品味。

宝玉在荣国府中“顽劣异常、不喜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母亲王夫人形容他为家里的“混世魔王”。由于祖母贾母对他爱如珍宝,故家中无人敢管。但自小他的父亲贾政便对他不甚疼惜。有书中贾雨村之言为证:


那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爱惜。


姑不论这种方法的信度和效度如何,它确是一项有趣的心理测验。按照这种方法,假使宝玉抓的不是脂粉钗环,而是纸笔墨砚之类,便可据此推论他长大后将成为骚人雅士,如此应可赢得父亲钟爱。

这种方法在宝玉身上倒是灵验。他长大后确实一如贾政所料,不爱读书,只爱在内帏厮混。但他对父亲却心存怯惧,每次见他都如老鼠见猫一般。

有一次,贾政获知宝玉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又听到贾环说宝玉在家逼淫母婢,因而大怒,乃喝命小厮将宝玉“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哪敢违拗,将宝玉按在凳上,拿起大板便打。但“贾政还嫌打得轻,一次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地又打了十几下”,直打得宝玉“气弱声嘶,哽咽不出”。

这时众人见打得不轻,忙找人通知王夫人,王夫人马上赶往书房来。在贾政心目中,王夫人无疑是败儿的慈母,因此“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得又狠又快”,早已将宝玉打得动弹不得。待贾政还欲再打时,王夫人已将板子抱住。王夫人不敢违抗丈夫,也无力阻止丈夫毒打儿子。在恳求丈夫罢手时,她唯有诉诸不想丈夫因过怒而伤害身体的用心:“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但她也知道要控制贾政,只有将在家中比贾政权力更大的贾母搬出来才会奏效。所以她随即说:“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但贾政却冷笑道:


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


要对抗不孝于贾母的指责,贾政也只能搬出孝道的另一重意义来作说词。但当贾政要下手勒死儿子时,王夫人以死相胁,并设法激起丈夫的罪疚感。她说:


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份上!我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地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死他!


过去,在中国,传统的妇女有顺从丈夫的义务,而丈夫也有眷顾妻子的责任。王夫人这番抬出夫妇之义的话,果然将贾政软化了,他不禁长叹一声,坐在椅上泪如雨下。

王夫人担心宝玉会因此丧命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当她抱着宝玉时,只见他面白气虚,底下穿着的绿纱小衣已是血渍斑斑。由腿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正在此时,一位丫鬟报说老太太来了。贾母人未到,声先到,只听到她颤巍巍地说:“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

此刻贾政的盛怒已化为悲泣。母亲驾临使他马上收起愤怒,并改换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先有王夫人牵起他的歉疚之情,接着是贾母对他诸般羞辱,使他深悔刚才不应笞挞儿子。在这一幕中,读者可深刻地体会到母权之大,与孝子对母亲的恭敬及不问因由的服从。且看曹雪芹如何叙述此情景:


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出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说道:“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祥,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当得起?”贾母听了,便啐了一口……贾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两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命人去备轿:“我和你太太宝玉儿立刻回南京去。”家人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

……王夫人一声肉一声儿地哭道:“……这会子你倘若或有个好歹,撂下我,叫我靠哪一个!”数落一次,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


熟悉中国社会的人,很容易看出此幕故事所具有的代表性。自古以来,类似的故事上演了无数次。戏中主人翁生动地演绎了传统的中国式教养方法与家庭政治。演员包括:严峻的父亲,呵护子女的母亲与溺宠孙儿的祖母。主题包括:两性在训练儿童方法上迥然的差异;管教者企图贯彻严峻管教时遇到的困难和挫折;溺爱与责打如何在儿童的经验中轮流出现;残暴而没有效率的体罚;家长结果子女性命的权力及行使此权的阻力;孝子对家长的尊崇与绝对服从;至高无上的母权掌理一切与家庭有关的事务;女性透过诱发罪疚感和羞耻感来制衡男权的圆融手段。

图三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在曹雪芹笔下,中国传统大家庭的社教模式跃现纸上。图为《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内页。(赵志裕藏)

作者借此情节,将男女间如何玩弄权术写得丝丝入扣。在儒家体系中,辈分、性别与年龄都是权力的决定因素。论性别,男尊女卑;论年事,长幼有序;论辈分,高低有别。那么,辈分高的女性在家庭中应拥有何种权力呢?“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这是所谓传统的女性德范。但是,孝顺双亲又是儿子的天职。因此就出现“儿子与老母间应该谁顺从谁”的矛盾。为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儒家思想为中国家庭设计了以下的布局:当家中没有辈分相等的男性时,母亲便掌有家务上的最高权力;但在家务以外的事情上,决策权归儿子,做母亲的无权插手。因此母权的行使范围虽有局限,却足以与男权抗衡。

在男性中心的社会中,女性若想发挥影响力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必须善于操纵男子的感情。王夫人和贾母均是此中高人。贾母更兼具辈分所赋予的实权,故她对贾政的感情操纵自如,有如绕指柔丝。虽则如此,贾母并未自恃母权,与贾政对宝玉所具有的父权作正面冲突,因为如此有违儒家道统所划定的规范。反之,她承认贾政对宝玉有生杀之权,她循“正道”而行,以道统制衡道统,巧妙地将贾政驯服。贾母深知贾政以孝为先,绝不会做出不孝的事,所以只须让贾政体会到笞挞宝玉足令贾母心痛欲绝,而令母亲伤心是一种忤逆的行为,如此便可水到渠成地收服贾政。她那句“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足以令贾政羞愧得无地自容。

故事中的另一位女性——王夫人,则是在大观园中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她深知宝玉不加鞭策不会成材,且默认宝玉“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但她姑息宝玉,因为自己“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得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怕宝玉若有个好歹,会使贾母发怒。她对宝玉既呵护备至,又时而欲加管教,这种做法当然难以奏效!面对宝玉,她感到彷徨无计:打不是,劝又不是,哭也不是;自不免做出如下绝望的叹息:


我时常搿着嘴儿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倒底吃了亏才罢!


对贾政而言,他虽为一家之主,但在管教宝玉时,也同样身陷死局之中。倘若宝玉被宠坏了,变成不成器的儿子,那便是他为父者养不教之过。而且孩子不成材有辱家声,教他如何能尽孝于列祖列宗?为此,他必须管教宝玉;但如此又难免得罪母亲,因而落得不孝之名。他感到家庭中的女性一直都庇护着宝玉,使他无法“好好地”管教宝玉。因此王夫人的出现,令他火上浇油。但他万不能对自己的母亲动怒,因此贾母一出现,他纵是怒火如焚,也唯有倒咽下去。面对此种进退两难之境,再加上笨拙的管教手法,使贾政的处境更加困窘。在他的眼中,打骂是教导儿子的不二法门。在教养宝玉上,他和王夫人显得同样无能。讽刺的是,贾政在小说中的造型却是一个诚朴的君子!

值得注意的是,贾政与王夫人对宝玉的评价很低,而且完全没有考虑宝玉的自尊心。贾政说宝玉是“孽障”,这句话虽然出于盛怒,却充分显示他心底对宝玉那种不是味道的感觉。王夫人也毫不避讳地称自己的儿子为“不肖”、“不争气的儿子”。他俩完全没有意识到宝玉的不成器,其实是社会教化历程的结果,甚至可以说是他们一手造成的。可笑的是,当王夫人以哀婉之声赚人怜悯,说宝玉是她老来唯一的倚靠时,语中的弦外之音,在无数以子女为生命唯一意义的中国妇女内心深处,应该都可激荡出悲怆的回响。

“宝玉承教”的故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人社会教化的一些特点。读者也许会问:在中国社会中,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让人进退两难的场面呢?这样的故事,在传统中国社会中有多大的代表性呢?在今天的中国,还会出现这样的场面吗?要回答这些问题,就需要对中国人的社会教化历程做全面的探讨,这正是本书的主题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