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数的儿童文化
无论怎样定义儿童文化,最终仍然需要回到儿童文化的客观现实,而儿童文化的客观现实并不是单一的,也不是单维度的。在前工业社会,由于沟通、交流手段的限制,人们往往难以了解、知晓其他地区、国家的儿童文化。进入工业社会以来,随着新技术的出现,如网络、电话以及交往的便捷,人们越来越熟悉异国的儿童文化,东西方的儿童文化传播也日益频繁起来:在美国风靡一时的动画片,能够很快传播到中国;日本的圣斗士,同样为中国儿童所喜欢;中国的西游记,则被日本不断翻拍成影片,其中的孙悟空留着时髦的黄头发,淘气、爱冲动,形象不再单纯是英雄,言行举止也颇有搞笑色彩……
异国的、多维的视野,带来了我们对儿童文化丰富性的认识,同时,使我们认识到一种普遍一致的儿童文化面貌其实是不存在的,儿童文化总是扎根于本土实践,它的产生,有着当地文化的滋养,它的意义,只有在特定的背景下才能完全理解。
因此,我们必须把儿童文化现实性地理解成是复数的,其中每一种儿童文化都依存于特定的、有其历史积淀的生活方式,有它独特的组织构造、制度系统、行为模式。
儿童文化同质性的迷障
就儿童生命体的发展历程看,存在一个从简单到复杂、单维向多维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对所有为人父母的家长们来说,是如此真切:孩子从咿呀学语,到发出第一个有意义的短语,再到一个完整的句子;从不会走路,到蹒跚学步,再到骑上脚踏车;从哭闹,到手势表情示意,再到夸张的鬼脸;等等。这些几乎所有儿童都会经历的类似过程,使得我们不由地假设儿童们起初居住在一个简单、纯真的世界中,这种假设,在如今已经作为一种观念的现实而存在。并且,我们也在努力地为儿童建构、延续着这个世界。
与这种对儿童世界的认识相一致的是,人们往往视儿童文化为简单的、单一的、单纯的、本真的,而因此是值得成人文化学习的。
的确,不可否认,儿童及其文化的一些优点是值得成人学习的。成人是成熟个体,但往往思维僵化、圆滑、墨守成规,生活于繁文缛节的刻板老套中,缺乏想象力,囿于偏见,过于现实,过着多少有些异化(而且难免异化)的生活。而儿童文化恰恰可以弥补成人文化刻板的一面。成人向儿童学习,从儿童那里感悟天性,感悟人性的自然层面并使之升华,保留孩子纯真的眼光和新鲜的感受能力,因而可以返璞归真,避免异化,使其个人的和社会的目的都符合人的本性。
这种认识主要来源于儿童文化与成人文化的划分,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我们对儿童文化简单、单纯、单一性、同质性的感知。
然而,儿童文化的现实面貌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单一、同质,尽管在理论上我们可以视儿童文化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一般来说,儿童的天性是好奇的、爱追问的、富有创造力的,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儿童身上的自然力量,这种类似于生命本能的力量,既可以通过社会教化以绘画、游戏、音乐、手工艺术等途径疏导、外化出来,也可以通过负面的形式体现出来,包括不为社会所倡导的不良行为如破坏公物、虐待动物等,以及儿童们乐见其行的恶作剧文化。对于儿童文化中优美的部分,由于为人们所肯定、欣赏、赞扬,对之关注自然较多,而儿童文化中丑的、不美的部分则不为人所注意,要么是略加批评而带过,要么视为儿童成长过程中的小插曲而将其合理化、自然化。实际上,对儿童文化中丑的、不美的甚至恶的部分的研究,可能将给予如何全面看待儿童文化以更有效的启示。
因此,只要我们稍微关注儿童文化的后一部分,就可以发现儿童文化其实并不是高度单一、同质的,它包含着多样性、异质性。有别于我们对儿童文化单一性、同质性认识的一个可视为儿童文化异质性内容的典型表现,是儿童的恶作剧。
当成人们回想童年的时候,会想到童年的一些“趣事”,这些趣事中常常包括对老师、对同学的恶作剧。
这是一篇儿童恶作剧的日记记录:
一天清晨,我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学校。我到教室刚坐下,就发现同桌的桌肚里有一叠便利贴,顿时,一个坏主意在我脑海里闪过。我迅速掏出笔得意地在便利贴上写下“大笨蛋”三个字,然后就开始寻找起我的“目标”。我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碰见了刚来校的同学小舟。我咧开嘴巴笑着对他说:“看,天上有飞碟!”他转过身去看。我趁机剥下那张便利贴,飞快地贴在了他的背后。小舟一脸疑惑,说:“没有啊,哪有什么飞碟?”我笑了笑走开了。小舟被我搞得莫名其妙,走进教室读书去了。直到大家笑着将写有“大笨蛋”的便利贴拿到小舟面前时,小舟才恍然大悟……
恶作剧往往是一种捉弄人、使人难堪的行为,儿童恶作剧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取乐。虽然有些恶作剧不乏奇思妙想,很具有创造性,但恶作剧行为的效果通常给人带来厌恶、反感、惊吓的消极反应,有时候,会带来很大的破坏性,甚至成为犯罪行为。
日本爱知县半田市某市立中学初中一年级的11名男生竟成立“让老师流产之会”,企图通过向怀孕的老师餐食中加入异物、调松座椅螺丝等恶作剧达到目的。幸好这名女教师身体状况并无大碍。校方及时发现并制止了他们的行为,学生也最终向老师道歉。经了解得知,原来是一些对座位安排不满和参加课外活动被批评的学生,拉拢其他学生一起实施了这起恶作剧。还有更严重的恶作剧。据媒体报道,广西来宾市兴宾区某地6岁的男孩黄强和几名同学在放学回家途中相约去码头游泳。在水中嬉戏时,由于黄强水性不好,所以游了一下便上岸休息去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个8岁的名叫张果的小伙伴见他游了一会儿就爬上岸休息,太扫大家的兴了,于是趁其不备,将他推入河里,张果则站在河边弯腰大笑。黄强毫无防备地被推入水中,吓得魂飞魄散,他企图挣扎着往岸上爬,却被张果用脚踩了下去。黄强往左游,想往左边爬,张果就跟着往左边跑,偏不让他上岸;黄强又往右边游,想从右边上,调皮的张果又跟着跑向右边,就是不让黄强爬上岸。他丝毫没有顾及到危险的存在,无论黄强怎么求救,张果都以为黄强在闹着玩。黄强终因体力不支而溺水身亡。
当然,对不同年龄阶段儿童的恶作剧,需要具体分析。一些儿童可能是为了显露自己的才能,一些可能源于报复心理,但无论怎样,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恶作剧,显然不是一种值得肯定的儿童文化现象,而是一种不良的儿童文化现象。
作为儿童文化中的负面部分,恶作剧的现象显示出儿童文化并不如成人所想象的那样单一、同质,也并不都是优美的、美好的、纯洁的,值得成人学习的。拨开儿童文化同质性的想象,可以使我们注意到儿童文化的复杂性,对“儿童文化是诗性的”“儿童是值得我们成人学习的”等观点,亦会保持一定的反思空间,促使我们去思考这些论断的有效性及其背后的价值维度。
复数VS单数或简单化
儿童文化不是简单的,它包含着复杂、矛盾、歧义、不一致之处,简朴、鲜明、纯真的儿童文化形象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的不完全的想象,这表明,要么成人们对儿童文化的了解还不够,要么成人们只是简单把儿童文化当作一种过渡性的文化罢了,它总归会走上成人文化的正途。
避开儿童文化同质性的迷障,毫无疑问,将使我们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儿童文化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将这种复杂性置于当代全球化、跨文化、多元文化的视野之中,则更使我们明了一种复数的儿童文化的现实。
由于全球化的影响,当代儿童似乎共享着一个越来越相似的童年。中国的儿童像美国的儿童一样,常常在麦当劳庆祝生日;远在非洲的儿童,也同样喜欢喝可口可乐;法国的多美兹奶粉则为中国父母所追捧……儿童文化似乎呈现出相同的面貌。
这增强了人们对儿童文化的一致性的认识,似乎只存在“一种”儿童文化。
确实,全球化使得人们越来越联系紧密,信息的传递、资本的流通也更为迅速,商品运输更为方便,一种新产品的出现很快就会风靡全球。然而,这是否会导致产生一种单一的文化或使全球文化趋于单一化?
恰恰相反,全球化所带来的文化交流,更能激发人们的创造能力,使得包括儿童文化在内的人类整体文化异彩纷呈,这主要有以下两个原因。
其一,文化包括儿童文化在内,不是自然的产物,本质上是创造性的,是人类能动的产物。某些地区、国家的一些先进文化产品、理念,传播到其他地区、国家,并不必然导致该地区、国家文化创造力的衰减、丧失,即使在战争、侵略的情况下,也未必导致文化没落。当然,我们无意否认,文化发展包含一定的规律,某些文化可能会从内部逐渐瓦解,最后消失。但是,这不是正常文化交流的结果。
其二,全球化下的文化交流,打开了人们的视野,带来了一种新的观看、理解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会促使人们思考,进而创造新的文化。如罗素所言,不同文明的接触,常常成为人类进步的里程碑。希腊学习埃及,罗马学习希腊,阿拉伯学习罗马,中世纪的欧洲学习阿拉伯,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学习东罗马帝国。正是人类之间的相互交流、学习,才创造了各自灿烂的文明。
全球化并不固然导致文化的扁平化。事实上,在某种意义上,全球化使我们更能发现自身文化的特殊性所在,因为我们发现世界上还有其他样式的文化。通过与这些文化的比较,我们能够取长补短、相互借鉴。
全球化在观念上的影响是带来多元文化的理念,这种理念要求我们意识到一种复数的儿童文化概念。
复数的儿童文化与单数的儿童文化相对。单数的儿童文化,强调儿童文化的单一性,认为所有儿童文化都是相似的,都具有类似的特征。复数的儿童文化则强调不同地区、国家、时期的特定的儿童文化,并且关注同一地区内部所产生的不同的特殊的儿童文化。
就理论而言,特别是在儿童文化哲学的层面上,全世界的儿童文化,可能的确具有某些特征的一致性,譬如本真性、儿童性。这种理解自然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但如果我们把文化理解成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意义体系的话,那么,我们就需要注意文化的实践与事实方面。
例如,在西非努尔人(Nuer)的儿童文化中,看管牛群是一项重要的工作。牛,不仅在家庭生活中,在儿童的生活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儿童们平时须承担起放牛的任务,为牛群寻找草场,确保牛儿不会丢失。在同样的年纪,美国的儿童文化却是另一方特色,焦急的父母正在催迫着他们的孩子报名参加棒球班,或者参加其他社交团体。如何增强儿童未来的社交能力,是美国儿童文化的特色之一。
跨文化视域下儿童文化的这些不同面貌,提醒我们去关注儿童文化的非一致性、多样性。如果说,不同的群体的确如人类学家所言,存在不同的文化,那么,不同社会下的儿童群体,也应有着不同的儿童文化。这样看来,儿童文化必然不是单数的,而是复数的。这是跨文化的、多元文化的视角带给儿童文化的重要启示。
呼唤复数的儿童文化
对“复数儿童文化”的认识,一方面来自全球化、跨文化、多元文化的视野,这种视野使我们“发现”了儿童文化的多样性;另一方面,这与我们前述对儿童文化的界说,即视“儿童文化是现实生成的、有序的儿童生存—意义体系”有本质的联系,显然,这里强调了儿童文化生成的现实性,儿童文化总是根植于不同的历史文化传统、生存环境,这也就促成了各地不同的儿童文化。
事实上,只要我们不单单注意到全球化下的文化趋同现象,而且深入全球化的细部,深入儿童文化实践现场,就可以发现当代儿童文化其实不是一元的、单一的文化,而是多元的、复数的文化。
这种复数的儿童文化认识要求我们做到以下几点。
其一,关注儿童的本地实践。尽管由于全球化,当代儿童文化越来越受到来自遥远之地的种种影响,然而,儿童文化的根基仍然是依赖于地方情境的。不论怎样,作为儿童文化主体的儿童,总是生存于一个具体的地理与社会空间中,这个空间对儿童文化的形貌有着最基本的制约。全世界所有的儿童,拥有同一种儿童文化,这种假设令我们难以想象。
如果说文化不是纯粹虚构的,而是以一定的资源、手段创造出来的,那么,儿童文化也应是这样。儿童不可能凭空创造出儿童文化,而是需要创造的“材料”,这些材料中的很大一部分,来自儿童所生活的那个既定的社会群体及文化空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文化,同样,也有一个地方的儿童文化。乡村的儿童文化,不同于城市的儿童文化;汉族的儿童文化,不同于藏族的儿童文化;日本的儿童文化,也区别于美国的儿童文化;等等。儿童文化不限于地理空间上差异而带来的不同,还有不同历史时期所导致的儿童文化的不同风貌。这些差异,都是儿童在不同时空中的实践所致。
因而,关注儿童文化即要关注儿童在具体时空下的本地实践,例如儿童们在某个具体社会时空下是如何游戏的、滚铁环为何在现代儿童文化中消逝、儿童连环画的文化价值、迪士尼文化,等等。
其二,欣赏、尊重其他民族、地区的儿童文化。儿童文化是丰富多彩、极其多样的。全球化的视野,使我们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由于种种原因,某些地区的儿童文化可能比较强势,某些地区的儿童文化可能发展稍微迟缓。对此,我们不应该粗暴地做出价值上的优劣判断,认为某一儿童文化是好的、优秀的,其他儿童文化就是劣等的。
实际上,作为人类的创造产物,文化本身并无优劣之分,它们都是不同条件下人们生存智慧的结晶。对待不同地区的儿童文化,应该超越价值优劣论及意识形态上的藩篱,消除本地儿童文化的一些局限性、狭隘性,做到相互之间促进发展。
当代文化之间的联系性、依存性也表明,复数的儿童文化,必然是未来儿童文化的一个基本图景。
其三,弱化成人主义的文化观。儿童在社会中的位置是边缘化的,儿童常常被人们视为不成熟的个体,是“小不点儿”“小屁孩”“小型的大人”。不仅如此,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儿童研究也是一个颇为边缘的领域。这种认识造成在文化领域内忽视儿童文化贡献的作用。
这与文化的成人观有关。当我们归纳、总结人类的文化成就时,我们提及的文化产品基本上都是成人创造出来的,很少涉及儿童创造出来的产物。很显然,这种“儿童是没有文化创新能力的”认识潜藏其中。这也不难理解,文化研究很“热”,但儿童文化研究却不那么“热”。
人们不仅对儿童是否有文化存疑,而且即使在面对儿童显而易见的文化创造时,也很少系统关注。
复数的儿童文化,一方面提醒我们关注世界各地儿童的文化贡献;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强调了要尽量弱化文化上的成人强势主义,去真正关注儿童的文化产物,如儿童自创的儿歌、自制的玩具、自发的涂鸦等。
其四,珍视和培育儿童的创造力、想象力。复数的儿童文化,实际上肯定了不同地区儿童的创造力、想象力,承认不同民族、社会情境下的儿童,都有文化创造能力,都能够凭借本地区的既有文化资源进行探索性活动,进而形成多样的儿童文化。
儿童不会因为肤色、民族、种族的不同,而在创造能力上有所不同。除先天的痴呆儿外,所有人类正常的儿童,都包含人类与生俱来的某种创造本能。对于这种创造本能,应该给予充分的珍视。其中,教育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良好的教育会极大地激发儿童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僵化的灌输则不仅不能促进儿童的智力发展,而且还可能妨碍儿童创造能力的培育。
提倡复数的儿童文化,就是要提倡对创造力的呵护、培育,而当我们肯定儿童的这一创造潜能、能力时,实际上,也就承认了复数的儿童文化。在儿童文化的研究中,我们必须注意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