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光明堂(7)
走到学校时,柳丁的眉毛已经结冰,双脚像石头一样凉。推开门房的门,灯没开,只看见小屋中央的炉子微弱的火光,他跺了跺脚,掀起皮顶的耳子,掸雪,这时看见老赵歪在里头的单人床上,身上掩着被,鞋子支在外面。柳丁说,睡了?老赵动了动,柳丁说,我让学校整了,留了一级,你借我点钱,我先去北京。老赵坐了起来,后背顶着墙皮,说,帮我卷颗烟。柳丁发现老赵的脸颊绯红,眼睛里都是水,额头上起了几个水泡。烟丝和烟纸放在门旁边的高低柜上,柳丁帮他卷好递过去,老赵说,离我远点,我起了水痘。柳丁退了两步说,水痘不是小孩儿起的?老赵说,谁知道?可能过去没起过。柳丁看见炉子旁边的铝饭盒里,有条鱼尾巴,已经凝了,黑漆漆的,十分肥硕。柳丁说,跟你说了那鱼不能吃。老赵说,和鱼没关系,可能是着凉了。本来今天我也要找你,有个好消息说给你。柳丁说,啥好消息?老赵说,今天晚上我们就能去北京,可惜我走不动了。柳丁有点兴奋,不在乎什么水痘了,向前走了一步说,为什么能去了?老赵说,我应下了一个事儿。柳丁说,什么事儿?老赵说,和你没关系。我应下的。柳丁说,我们握过手,别忘了,你是不忘了?老赵抽了一口烟,从羊毛衫里头摸出两百块钱递给柳丁,说,你先去,我问了,你走到北面的长客站,先坐到山海关,到那换车进北京。到北京找个电话亭打这个电话,找江经理,就说是赵戈新的朋友,回头我去找你,跟你会合。柳丁接过钱和纸条,说,钱哪来的?老赵说,别问,现在就走。柳丁看见枕头底下有个木把子,伸手给抽了出来,是一把匕首,大概两扎长,血槽很深,已经开了刃,像是刚磨的。柳丁说,说吧,不说我不走,就在这儿盯着你,你也什么也干不了。老赵想了想,把烟蒂扔在地上,说,有人找我处理点事情。柳丁说,嗯,处理点事情。老赵说,是一个人,一共一千块,剩下的八百事情办完了给。柳丁说,一个人?老赵,一个歹人,七年前在佳木斯卸了一个人的胳膊,人当时没死,后来死了。这人据说很狠,这不是他唯一的事儿,还有别的事儿,在里头有人想弄他,都没弄死。柳丁说,真有这么坏的人?老赵说,有,很多,你太小,看不出来。老赵因为高烧,好像年轻了几岁,嘴唇像是涂了口红。柳丁说,你准备怎么干?老赵说,本来打算今天干,据说他明后天就要走,去南方,现在人在艳粉街。柳丁说,就在我们这儿?老赵说,嗯,原来姓李,现在说是姓林。这不单是钱的事儿,你懂吗?不单是钱。柳丁说,他住在哪?老赵看了他一眼说,不知道,每天都换地方,但是都在艳粉街里头,他现在是牧师,有挺多人信他,他就住在那些人家里。柳丁感觉到有点气闷,屋子太小了,炉子烧得有点旺。老赵说,他每个星期天都去工人之家开讲,上周我去听了,这人嘴厉害,很能骗人。柳丁有点恍惚,随口问,讲什么?老赵说,上帝,天堂,地狱,他不会真信,真信就不敢讲,他得问问自己去哪。柳丁说,你确定是他吗?老赵说,确定,说他脖子后面有个文身,是一对小翅膀,我看见了,他抱着箱子收钱,我走到他背后看了一眼。柳丁说,但是他明天就要走了。老赵说,今天我动不了他,但是事儿我应下了,无论他走到哪,我都得找他。柳丁说,万一找不到呢?还去北京吗?老赵说,能找到,就像你找你妈,只要想找,肯定能找到。柳丁说,多久?你准备找多久?老赵说,时间我说不准,一年半载,三年五年,这人在我心里头有了,事儿我一定得办。柳丁这时觉得自己挺孤独,从来没有这么孤独,就是小时候被人按在地上痛打时,也没这种感觉。他说,今晚他在?几点?老赵说,你别掺和。柳丁说,刀我拿了,人我也知道,你拦不住我,给个准信更保靠。老赵想下床,但是浑身发抖,一点力气都没有,匕首在柳丁手里,距离他一米远,他抢不回来。老赵说,你弄不成。柳丁说,你教我。老赵仰头闭了一会眼睛,好像话说累了,停了一会他说,人的路都是自己挑的,我是没后悔过,保不齐你会后悔。柳丁说,事情办完我就坐汽车走,你能走了,来北京和我会合。老赵把口琴递给他,说,晚上七点他开讲,口琴送你,你到北京万一老江有什么疑问,给他看一眼。老赵从腰后面拿出手铐和钥匙递给他,说,带着,尽量别用,给你压阵。最后他说,门背后的衣服挂上有一个皮夹克。柳丁把夹克摘下来,那是一个黑色的旧皮夹克,皮子已经很软了,但是挺沉。老赵说,你左手拎着脖领子,站在侧面,捅两刀。柳丁捅了两刀,老赵说,低了,再高点,兜上面。柳丁又捅了两刀。老赵说,把胳膊抡起来,尤其是第一刀能抡多高抡多高,一刀下去就得让他不会动,然后再在肚子上捅。柳丁说,知道了。老赵说,完事儿之后,你把刀扔在草丛里,走远了之后,再把手套扔了。柳丁看见了血,血在雪地上,一会又让雪盖住了,老赵说,如果后悔了,也把刀扔了,直接坐车走。如果打不过,就跑,知道吗?柳丁说,车费一共大概多少?算上倒车。老赵说,一共啊,五十几块钱吧。柳丁把刀放进书包里,从手里拿出一百块放在高低柜上,放下皮顶的耳子,推门走了出去。
三
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而是越下越大。姑鸟儿的呼吸声在我的耳边,很均匀,但是吹出的气不像刚才那么烫了,可能是扑热息痛起了效果。我用手掐了掐她的腿,说,别睡。她没有说话,我说,别睡,一会我累了,还得你背我呢。她微微抬起头说,好意思吗?我说,你睁眼看看,自从我记事儿,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此时的雪已如同铁幕一般,在身体周围降下,看不清草木,路灯有的灭了,有的亮着,有时就是极长的一段黑暗。风也一点点起来了,先是像无数指甲扫过脸颊,然后便像巨人扯着你的衣领,好像有什么要问。风来的方向,应该是北,我在心里这样想。刚才认出的景物,全都模糊不见。姑鸟儿说,林牧师死了?我妈走了?我说,你知道?她说,我迷迷糊糊的像是做了个梦,是真的?我点点头。姑鸟儿说,我妈去哪了?我说,我不知道,但是得回来。她说,你咋知道?我说,林牧师讲过,有人活着是吃饭睡觉,有人活着除了吃饭睡觉还为寻个究竟,三姑寻到了这个究竟就回来了。姑鸟儿说,究竟是啥?我说,我说不清楚,但是肯定值得找。姑鸟儿说,说实话,我觉得我妈迟早得走,不知为啥,一直有这种感觉,但是我以为她会带着我。林牧师呢?林牧师跟她一起去了吗?我是说灵魂。我想了想说,差不多吧,不是差不多,是肯定去了。三姑说了,她去的地方艰苦,不让你跟着受罪,光明堂让雪压倒了,回头在我家碰头,不会太久。
一股大风吹过来,我手一松,捏着的地图被风吹走了,回头去看,已经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我心想,完蛋了。姑鸟儿好像叫这雪弄的兴奋了一点,比刚才轻了。她说,别捡了,我们就沿着路灯走。我说,行,也只能这么办。又走了不知道多久,她说,哥。我说,啊?她说,你看,那是个人吗?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在正前方,果然有个人影,提着个什么东西,弯腰走着。我先是吓了一跳,回头又觉得挺好,这条路上竟然还有人走,也许他知道方向。我说,姑鸟儿,别害怕,我喊他一声。姑鸟儿说,不怕,你大点声。我鼓了口气喊道:前面的朋友?那人停了一下,我喊道,这条路是往哪去,西街还是东街?那人突然又动起来,而且挥起胳膊奋力一掷,把手中的东西丢了,他不是走动,简直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起来。姑鸟儿说,他扔了个什么?我说,看不清。那人跑了两步,跌了一跤,站起来又跑,头也不回。我说,我吓着他了吗?姑鸟儿说,好像是,让你大声点,你声儿也太大了。她好像精神了,脖子挺起说,看他扔了个什么。我说,雪吹得我睁不开眼,你还管这个。她说,就应该在这儿,我看他没扔远。我说,别找了,我快没劲儿了,咱们就得冻死在这儿。她说,在那,那有个把儿。我低下头,从路边的雪里把那东西抽出来,是一把匕首,我说,我书包里有手电筒,刚才没有手,你帮我照一下。姑鸟儿一照,上面是漆黑的血。姑鸟儿大叫一声,我说,别害怕。我心里怦怦直跳,错不了,不是推理,几乎是一种直觉。我说,这人捅了林牧师。姑鸟儿没搭茬。我说,嗯,是他,要不然三姑也不能去寻究竟。姑鸟儿一手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一手把匕首放在书包里,我说,你干吗?她说,我一害怕,出了一身汗,现在不冷也不热了。我说,咱们挨着路灯走,肯定能走出去,现在路灯还没断。说这话时,我其实朝着另一个方向看过去,那里漆黑一片,手电筒的光扫到一点,好像是一片柳树林,那人一头钻进里面去了。姑鸟儿说,你这里头有几节电池?我说,四节三号的,新的。姑鸟儿说,兴许能挺两个小时。我说,你怎么想的?她说,我能下地走。我说,不用,你贴着我我不冷。她说,别说了,哥,追他。
柳树林里的雪更厚,没过了半截小腿,而且脚下开始变得极不平坦。我的双手正在失去知觉,好像石膏打的。姑鸟儿一手搂着我的脖子,一手打着手电筒。光束里,只能看见四处纷飞的雪花和光秃秃直挺挺的树干,我心想,如果那人不像我们这样一根筋,只是循着一条直线走,而是在里面跑了两步就从前面绕了出去,那我们现在的行为,几乎等于自寻死路,如果那人像我们一样执着,或者说慌不择路,笔直地向前跑去,那我们跟随着他,在这样一个前从未有的雪夜,跟随着一个迷路的凶手,也几乎等于自杀。但是也许是我们有两个人,也许我们有一个手电筒,或者说,也许我们的心里有林牧师的某部分东西,他的声音傍晚的时候还曾响起:人都怕落入永生上帝的手里,但是其实那是得福,到头来要享永恒之福……当他伸手召唤,就回答:我在这儿。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走在什么方向,是三姑远去的南边吗?《圣经》揣在她的左兜里,她说什么来着?我没有家,我有这双腿,南方远也不远。我的眼毛在结冰,每次眨眼都觉得有点刮碰,我的鼻涕流出来,冻在上嘴唇上,我无法抬手去擦。姑鸟儿把手电筒闭一会开一会,她知道光有一点拖尾,关上之后的十几秒钟里,我们还是走在刚才的光束里。一直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她再一次打开手电筒时,我吓了一跳,我们已经穿出了柳树林,前面是一片辽阔的平地,因为实在太过平坦,我担心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我说,姑鸟儿,你看见了吗?姑鸟儿说,看见了,很平。在这片平地上,一时没有风,雪笔直地落下来,好像大雨在浇注这片土地,风突然来了,把雪花都摔在我们脸上。我踉跄了一下,姑鸟儿说,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