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在第二天白天补足了那天夜里错失了的睡眠。早晨先搭车前往澡堂洗澡,随后再叫车回到家里。几乎累得半死。我把寝室关得暗暗的,脱下衣服时,在口袋里发现了那首诗,但随即又忘了,把玛丽亚、荷蜜娜、化装舞会都忘掉,睡了一整天。傍晚起来,刮着脸时,才终于想起再过一个钟头化装舞会就开始了,非找出燕尾服的衬衫不可。我快活地做好准备,外出先去用餐。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的化装舞会。以前我也偶尔出席那样的热闹集会,有时也觉得很不错,但我自己从来没有跳过舞,只不过是个观众罢了。听到别人兴致勃勃地在谈着舞会,期待舞会到来,我总是觉得很可笑。但今天的舞会对我来说也是在紧张期待着的一件大事,并非没有伴随着不安。由于没有要一起带去的女伴,所以我决定晚一点再出门。荷蜜娜也建议我晚去的好。
“铁盔馆”以前是我的避难所,是希望破灭的男人在那里度过无聊的夜晚,啜饮着葡萄酒,让自己有如重返单身汉时代的地方,不过最近我已经很少去了。那里和我现在的生活方式已经格格不入。可是今晚我又孤独地被吸引到那里。在当时支配我的命运和分离的那种不安与快乐交杂的气氛中,我一生所有的停留之处和纪念之地,都再一次唤回了过去那恼人的美丽光彩。直到不久之前我还常常去的一家香烟雾气弥漫的小餐馆也是如此,只要在那里喝掉一瓶乡下的葡萄酒作为单纯的麻醉剂,就可以一整个夜晚都返回寂寞的床铺,又可以忍受一天的生命。在那之后,我尝到了别的药,尝到了更强烈的刺激,啜饮了更甜美的毒。我露出微笑走进古老的房子里,受到老板娘的问候,以及不爱说话的老顾客的点头致意。老板娘向我推荐烤子鸡,很快就端来了。乡下的厚玻璃杯斟进了颜色鲜艳的阿尔萨斯葡萄酒。干净的白木餐桌和古老发黄的墙板熟稔地注视着我。吃喝之际,在我的心中,想要庆祝与那凋零告别的心情高涨起来。虽然并不是彻底解决,不过似乎已经成熟到可以解决的地步了。以前我的一生中曾经发生过一切事情的场所,以及和各种事物复杂交缠的虽然甜美但却痛楚、刻骨铭心的感情,全都涌现出来了。这大概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感伤。现代人不爱事物。甚至连被视为最神圣的汽车,也期望如果可能的话,想换成更好的车子。这样的现代人敏捷、聪明、健康、冷酷、勤奋。这一定是优秀的类型。像这样的人种,一定可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成功地存活下来。但不管他们会变成怎样,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不是现代人。但话虽如此,并不是跟不上时代的人。我是从时代的轨道上掉落下来的人。随后茫然地活着,渴望着死,接近死。我完全不反对自己被说成是感伤的。我只是在我那有如灰烬般的心中感觉到些许像是感情般的东西留存着而已,觉得快乐,觉得感激。出于这样的心情,我耽溺在这间古老酒馆的回忆中,耽溺在这把古朴的粗糙椅子的怀念中。将自己委身给香烟和葡萄酒的气味,委身给习惯、温馨与仿佛故乡般的气氛那微微的亮光中。这把坚硬椅子坐起来的感觉也让我怀念,这个乡下式的酒杯也让我高兴。饱含冰冷果汁的圆润滋味的阿尔萨斯酒的气味也让我感谢。在这里的人,不管是谁,全都是我熟悉的老伙伴也让我快乐。宛如做梦般始终坐在那里喝酒的人,那希望破灭的人的脸孔也让我喜欢。长久以来,我和他们一直有如兄弟般交往着。我在这里感受到的是小市民式的感伤。而且在那当中还淡淡地混合了我孩童时期的旧式浪漫主义的香气。当时餐馆、酒、雪茄等东西我都是被禁止的。荒原狼也没有想要抬起头来龇出獠牙,把我的感伤撕成粉碎。我静静地坐着。受到过去的亮光照耀,受到在那段时间内沉下去的星座的微弱亮光照耀着。
街上的小贩带着炒栗子来了。我买了一把。卖花的老妇人也来了。我买了几枝康乃馨,送给了老板娘。想要付钱,手伸向平常穿的上衣,落空了时,这才想起自己穿着燕尾服。化装舞会!荷蜜娜!
不过时间多的是。现在还不想到地球厅去。而且正如最近遇到这样的享受时总是会有的那样,我感受到各种抗拒和不祥的预兆,感受到要进入那个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大厅时的不舒服,感受到对陌生的气氛、玩乐之徒的世界、跳舞所怀的有如小学生般的害羞。
信步走着时,我经过一家电影院前面。看到晶亮的光带和色彩鲜艳的大广告。虽然已经走过去了两三步,不过还是又回过头来进去了。在这里,可以让我悠闲地在黑暗中足足坐到11点。在带着手电筒的服务生引导下,我拂开垂下来的帷幕,跌跌撞撞地走进漆黑的大厅。我才在座席上一坐好,立刻就被扔进《旧约·圣经》的正中央去了。这部影片并非出于营利的目的制作出来,而是基于更高尚、神圣的目的投注庞大费用,驱使一切技术制作成的,是属于那天晚上也有学生由牧师带领去看的那种电影。演的是摩西和以色列人在埃及的历史。以巨大的规模重现人、马、骆驼、宫殿、埃及王朝的繁荣、犹太人在灼热沙漠中的艰辛。摩西看起来有点像那个沃特·惠特曼。舞台上相貌出众、仪表堂皇的摩西,拄着长长的拐杖,踩着巨人般的步履,走在狂热、阴郁的犹太人前方,在沙漠中彷徨而去。也有在红海边向神祈祷的一幕。于是红海裂成两半,海中开出一条路。那是在被堵住的海水形成的两座大山之间凿成的路(电影技师是用怎样的方法做出这个场面的,关于这一点,那些由牧师带领来看这部宗教电影的受坚信礼之前的少年议论了许久)。我看到先知和惊惧的犹太人从那当中通过去,埃及王的战车在他们后面出现,埃及人在海边吓呆了,不过随即鼓起勇气冲进去。之后看到海水形成的巨山崩塌在头戴黄金头盔、一身华服的国王和战车与士兵上方,我想起了韩德尔壮丽歌颂这幕历史的伟大二重奏。接着看到摩西登上西乃山,暗淡的英姿矗立在暗淡的悬崖形成的荒凉风景中。在那里,耶和华借用暴风、雷雨和闪电的力量,告知摩西十诫,但肤浅的人民却在山下祭拜黄金的牛犊,沉溺在荒淫享乐中。和大家一起看着这样的情景,让我感到非常奇妙,难以置信。以前在我们小的时候,第一次给予我们模糊的想象空间,认为那是属于别的世界、超人的世界的这个神圣的历史、英雄与奇迹,现在却在这里以出售入场券的方式,在静静地吃着带来的面包,高兴地看着的观众面前演出,实在太奇妙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这也只不过是现在这个时代那荒唐的文化“独占”与“拍卖”中的可爱的一个小场面罢了!啊!为了阻止这种卑鄙的行径,当时不止埃及人,就是犹太人和其他的人种不是应该也一起予以消灭吗?不是应该完成虽然悲惨但却壮烈的死吗?这比我们今天这种可怕的、欺骗人的、不够彻底的死法要好得多了。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经由观看电影的刺激,我那对化装舞会暗中所怀的反感,以及不明确的畏怯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来愈不痛快了。但我还是在心中想着荷蜜娜,鼓励着自己,终于坐车抵达地球厅,进到里头。时间已晚,舞会现在热舞正酣。大衣还没有脱下来,我就在低落、畏缩的情绪中随即被卷进舞会强烈的喧闹中了。有人亲狎地拍着我的脸颊,一个女孩邀我到香槟室去,还被小丑拍了我的肩膀,叫我一声“喂”。我毫不理睬他们,费尽力气挤过爆满的大厅,到随身物品保管处去,拿了号码牌,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我认为要是无法待在这样的混乱中,很有可能立刻就需要号码牌。
巨大的建筑物中,不管哪里都充满了舞会的狂欢作乐。所有的大厅都挤满了跳舞的人群。连地下室都有人在跳舞。所有的走廊和楼梯,都被化装、跳舞、音乐、笑声和追逐的人潮挤得动弹不得。我感到呼吸困难,从黑人乐团那里挤到德国南方风格的农民乐团那边去。再从金碧辉煌明亮的中央大厅挤到走廊上,上了楼梯,到了酒吧、到了餐台,最后来到香槟室。墙壁上挂着许多新画家充满野性的、快活的画。艺术家、记者、学者、实业家齐聚一堂。不用说这个镇上所有的纨绔子弟都来了。帕布罗先生也坐在一个乐团里,专注地吹着那支弯曲的管乐器。他认出了我,高声唱着歌向我打招呼。在人群的推挤下,我一下子上楼梯,一下子下楼梯,进到各个房间去。地下室的一条走廊被艺术家们塑造成地狱。在那里头,魔鬼的乐团有如疯狂般,震耳欲聋地弹奏着乐器。我也慢慢地开始寻找起荷蜜娜和玛丽亚来,四处走动寻找着,有好几次想进入大厅,但每次都没有成功,都被人潮挤了出来。一直到了半夜,我还是一个人都没有找到。虽然并没有跳舞,但是我已经热得头昏脑涨,就在陌生人之间,一屁股跌坐在附近的椅子上,叫服务生为我端来一杯葡萄酒,觉得对像我这样的老人来说,加入这种喧闹的狂欢作乐中是毫无意义的。我死了心,喝着葡萄酒,看着女人们裸露的手臂和后背,看着许多怪异的化装有如风一般通过去,我默默地任凭两三个姑娘拍我的脸颊,她们说想坐在我的大腿上,想和我跳舞,我也不理会她们。一个姑娘大叫着说我是“一脸怒气的老糊涂熊”,一点都没有错。虽然我决定要一直喝到鼓起些许勇气,有兴致玩乐为止,可是葡萄酒却已经变得不好喝了,没有喝下第二杯。渐渐地,我感到荒原狼站在我的背后,舔着舌头。在这样的地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不应该到这里来的。虽然原本是打算来这里狂欢的,可是在这里根本就快乐不起来。虽然到处都充满着喧闹、尖叫、喜悦、大笑、疯狂,可是在我看来却显得愚蠢、矫揉造作。
于是到了凌晨1点,我既失望又生气,决定悄悄返回随身物品寄放处,穿上大衣离开。这是惨败,也是朝向荒原狼的沦落。如果荷蜜娜在的话,应该是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可是除此之外,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一边吃力地推开人群向随身物品寄放处移动,一边再一次注意地环视四周,看看能否找到两个女朋友当中的一个。一无所获。我站在随身物品存放处的柜台前,柜台后面的那个笑脸迎人的男人已经伸出手来,想要接下我的号码牌。我手探进背心口袋里——号码牌不见了!可恶,连这个也遗失了吗?当我悲惨地在大厅里四处乱转时,当我坐在椅子上喝着无味的葡萄酒时,我好几次和想要出去的决心交战着,好几次把手探进口袋里,每次都摸到那个扁平的圆形号码牌。现在那号码牌却不见了。一切都在反抗我。
“号码牌遗失了吗?”一个涂成红色和黄色的小魔鬼在身旁发出尖锐的声音问,“那么,兄弟,用我的好了。”说着,号码牌已经递给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接下那个号码牌,在手指中间转动着时,那个动作敏捷的矮小男人已经不见了。
我把小小的圆形厚纸板号码牌凑到眼睛前面,想要看号码,这才发现那里写的并不是号码,而是用小小的字体潦草地不知写着什么。我请随身物品保管处那个人稍等一会儿,走到下一个灯光下去看。只见小小的扭曲字体,难以辨认地这样潦草写着:
今晚4点一起魔术剧场开演
——只准狂人进场——
以理性支付入场费。
正常人禁止入场。荷蜜娜在地狱里。
线若是从傀儡戏师傅的手中稍微脱落,傀儡就会一下子僵硬、无力,宛如死了一般,不过随即就又会复活,开始表演,又是跳舞又是做出动作来。与那相同,我受到魔术丝线的牵引,刚才我有如精疲力竭失去兴趣的老人那样逃出来的喧闹和骚乱,现在我又充满弹性,青春洋溢地奔回去了。不管怎样的罪人,也不会像我这样急于冲进地狱去的。直到刚才我还被穿着漆皮皮鞋的脚踩痛,还被飘逸着香水气味的浓重空气呛得作呕,还在热气中身体发软,但现在我却用仿佛装着弹簧的脚轻盈地踩着舞步,穿过所有的大厅,朝地狱前进。空气充满了魔力,在温暖中,在奔腾的音乐中,在色彩的陶醉中,在女人肩膀的香气中,在数百人的烂醉中,在笑声中,在舞蹈的节奏中,在点燃了火的眼睛亮光中摇曳着,被搬运着。西班牙舞娘冲进我的怀里,“和我一起跳舞!”——“不行,”我说,“我非到地狱去不可。不过我很乐意带你的吻去。”面具下方的鲜红嘴唇凑近过来。吻着时才终于明白那是玛丽亚。我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她那丰满的嘴唇仿佛夏天盛开的玫瑰一般。嘴唇还叠合在一起时,我们就已经跳起舞来了。我们从帕布罗旁边跳过去。帕布罗专注地抱住柔情蜜意地泣诉着的喇叭。他那美丽的动物眼神闪闪发亮,半茫然地凝视着我们。可是我们还跳不到二十步,音乐却突然中止了。我不情愿地放开玛丽亚。
“我真想再和你跳一次。”她的体温和香气让我陶醉了,我说,“玛丽亚,再陪我走一会儿。你那美丽的手臂让我陶醉。你那手臂再借我片刻!可是,你听我说,玛丽亚,荷蜜娜在叫我。她在地狱里。”
“我早就猜到了。哈利,再见,我永远都爱着你。”她向我道别了。夏天的玫瑰在这里绽放得那样娇艳、那样芬芳,所期待的是离别,是秋天,是命运。
我继续跑着。穿过互相爱抚的人挤得满满的长廊,走下楼梯,来到地狱——那里的漆黑墙壁上,燃烧着闪闪发亮、让人憎恨的灯火,魔鬼乐团有如发烧般演奏着。一个没有戴面具,身穿燕尾服的俊美青年坐在酒馆的高大椅子上,用嘲弄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我被跳舞的漩涡推挤到墙边。有二十对男女在非常狭窄的地方跳舞。我畏缩地、贪婪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所有的女人。那些女人大都还戴着面具。有几个女人向我露出笑容。没有一个是荷蜜娜。那个俊美的青年从酒馆的高大椅子上嘲笑地看着我这边。我心想在下次的跳舞休息时间,荷蜜娜应该会过来叫我的。跳舞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过来。
我走到被挤在房间角落的低矮吧台去,占了青年的椅子旁边的席位,点了威士忌。喝着酒时我看着年轻男子的侧脸。那是一张非常熟悉的、具有魅力的脸。有如透过叫做“过去”的布满尘土的薄帐幕去看的贵重的、非常遥远的时代的肖像一般。我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正是赫曼。我少年时代的朋友赫曼。
“赫曼!”我犹疑地叫着。
他微笑了,“是哈利吗?你找到我了?”
原来是荷蜜娜。只不过她稍微改变了发型,施着淡妆,她那张慧黠的脸庞从流行的竖领中醒目地、苍白地探出来。双手从肥大的黑色燕尾服的袖子和雪白的袖中露出来,看起来小得异样。穿着黑白交杂的丝绸男袜的脚,在黑色的长裤下,看起来异样娇艳。
“荷蜜娜,这就是你要让我爱上你的衣裳吗?”
“在此之前已经让好几名女性爱上我了。不过这次轮到你爱上我了。先喝一杯香槟再说吧!”
我们蜷缩在酒馆的高大椅子上喝着香槟。舞在我们身旁持续着,热烈、强劲的弦乐把气氛带到了最高潮。荷蜜娜似乎并没有特别花费什么力气,我立刻就爱上她了。由于她女扮男装,所以不能和她跳舞,我无法尽情显示爱意,也无法展开攻势。虽然她女扮男装保持距离,采取中立的态度,不过却在眼神、话语和动作中,以她特有的一切女性魅力围绕着我。虽然我连她的一根手指都没碰到,但却已经向她的魔力屈服了。这个魔力就包含在她的角色中,具有阴阳两性。她和我谈着赫曼、我和她的幼年时代、性成熟前的时期。在某个时期,年轻的爱的能力不只两性而已,也包括了感觉上、精神上的一切事物,会赋予一切事物爱的魔力和童话般的变化能力。只有受到挑选的人和诗人,那能力才会到了日后也能不时恢复过来。荷蜜娜的一举手一投足完全像个青年,吸着长烟,轻快地、才气焕发地、经常略带嘲笑地谈话,但到处都充满着爱欲的光辉,所以一切都在传给我的感觉途中变成温柔的诱惑。
我原以为自己熟知荷蜜娜,可是那天夜里她向我展示的是多么完全崭新的形象呀!是多么安详地不知不觉地在我的身边撒下憧憬的网的呀!是多么像嬉戏的水中精灵那样让我喝下甜蜜毒药的呀!
我们坐着谈着,喝着香槟。随后成为冒险的发现者,观察着在大厅走来走去,寻找成双成对的情侣,偷听他们的恋爱游戏。她指着数名女性,催促我和她们跳舞,告诉我应该如何运用技巧去诱惑不同的女人。我们成为竞争对手转来转去。有一阵子,我们两人追在同一个女人后面,轮流和那个女人跳舞,两人都想把那个女人弄上手。但那全都是戴着面具在演戏,只不过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游戏罢了,我们越发亲密地互相缠绵在一起,在我们灵犀共通的心中点燃火。一切都是虚构的童话故事,每一件事情都显现出一个层面,一个深奥的含义,那是游戏,也是象征。我们找到一个烦恼、不满、非常美丽的年轻女性。赫曼和她跳舞,让她心情豁然开朗,带着她在香槟室里消失了。过后荷蜜娜对我说,她并不是作为男人,而是作为女人,以同性恋的魅力征服那个女人的。可是大厅里热舞狂欢、乐声震耳欲聋的这整栋房子,这些戴着面具陶醉了的人们,对我来说逐渐成为有如梦中的乐园一般。是花朵散发出芳香的梦中乐园。花朵散发出芳香,互相追逐着爱。我用手指尝试着一一摘取那果实。蛇从绿叶后面用诱惑的眼神凝视着我,莲花在黑色沼泽上方有如幽灵般飘逸着,魔法的小鸟在树枝中邀请我。一切都把我导向憧憬的目标,带着新的憧憬邀我到唯一的她那里去。有一次我和一个陌生的少女边热烈地求爱边跳舞,把她带进陶醉的境地里。当我们两人徜徉在梦幻中时,她突然发出笑声说:“你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刚才你明明是那样鲁钝、泄气的嘛!”我这才知道她就是两三个钟头前,叫我是“一脸怒气的老糊涂熊”的那个姑娘。她想把我弄上手,可是跳下一支舞时,我已经和别的女人黏得分不开了。有两个钟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一直跳着各种舞,连没有学过的舞也跳。赫曼不断出现在我近旁。这个微笑的青年向我点点头后,在人群中消失了。
在这个舞会之夜,我知道了五十年来从未知道过的体验——十几岁的小姑娘和大学生大家早都已经知道了。那是节日的体验,在众人当中湮灭个人的秘密、快乐的神秘结合的秘密。那种事情我经常听到。就连女仆也全都知道。我经常在说那些事情的人眼睛中看到灿烂的光辉,我半带优越半带羡慕,只是浮现出微笑去面对。着迷得忘我的人、从自我当中获得解放的人陶醉的眼睛中的那种光辉、在团体的陶醉中消失的人的那种微笑和半昏迷的沉溺——这些东西在我实际的生活中,好几次作为高贵的实例和卑贱的实例让我看到。我在烂醉的新兵和水手身上看到,即使是伟大的艺术家,比如在庆典式的上演时的感动之际,我也看到了。并且在出征的年轻士兵身上,我也看到了并不比那些情形逊色的东西。即使是最近,我也看到我的朋友帕布罗在乐团中,因音乐而陶醉无比幸福地紧抓住萨克斯,着迷、忘我地看着指挥、鼓手和班卓琴演奏着,他的身上呈现出对陷入幸福忘我之境的人的光辉与微笑的赞叹、热爱、嘲笑和羡慕。有时候我认为孩童似的光辉只有非常年轻的人,或者不允许个别的人的强烈个性化与分化的民族才有可能产生。可是今天,在这个幸福的夜晚,身为荒原狼哈利的我自己却放射出了这样的微笑。我自己飘逸在这个深沉的、孩子气的、童话故事般的幸福中,我自己在呼吸着这个从聚会、音乐、节奏、酒和性的喜悦中涌现出来的甜蜜的梦与陶醉。以前在某个大学生的舞会报告中听到对那些事物的赞美,我经常对那赞美显示出嘲弄和可怜的优越感——我已经不是我了,我的个性就像盐溶化在水里那样,溶化在节日的陶醉中了。我和这个女人跳舞,又和那个女人跳舞。可是我拥在怀里,触摸头发,吸进香气的,并非只是和我跳舞的这个女人而已,在同一间大厅中,在同样的舞蹈中,在同样的音乐中,和我一样移动,把发亮的脸庞有如幻想的巨大花朵般飘荡而去的所有的女人,全都是属于我的,我也属于所有的女人,我们大家都互相拥有。男人也列入其中。我也列入男人当中。男人对我来说也不是陌生人,他们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们的求爱就是我的求爱,我的求爱就是他们的求爱。
新的舞步——狐步,那年冬天以“思慕”的标题征服了全世界。这个思慕不断被演奏出来,不断被要求重复。我们全都沉浸、陶醉在思慕中,一起在嘴里哼着那旋律。我不断和所有遇到的女人跳舞。和非常年轻的少女跳,也和娇艳妩媚的少妇跳,也和有如夏天般成熟到了极点的妇女跳,也和颜色在悲伤地逐渐褪逝的妇女跳。我幸福得神采奕奕,向大家笑着,感到乐陶陶——平常总是把我当成非常悲惨的家伙的帕布罗,看到我这样眉开眼笑,高兴得眼睛亮了起来,凝视着我。他感动得从乐团的椅子上站起来,用力吹着萨克斯管,爬上椅子,站在那上面,鼓胀着脸颊吹着,配合着思慕的拍子,幸福地将自己的身体和乐器剧烈地摇摆着。我的舞伴用手抛了个飞吻给他,大声地一起唱着。那时候我心里想着,啊!自己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也有了幸福的体验了,变得神采奕奕,从自我当中解放出来,成为帕布罗的兄弟,成为孩子了。
对我来说,时间的感觉消失了。我不知道这个陶醉的幸福持续了几个钟头,持续了几个瞬间。节日气氛愈是狂热,也就愈不会感觉自己是挤在狭窄的空间中。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家了,走廊上静悄悄的。灯也熄灭了不少,楼梯附近一片阒寂,没有一个人影。上面的厅堂里,乐团一个接一个停止演奏,回家去了。只有大厅和地下室的地狱里,多彩多姿的节日陶醉还在疯狂,不断增加热度。由于不能和扮成青年的荷蜜娜跳舞,所以我们总是只在跳舞的休息时间稍微见个面,聊一下天。最后她彻底消失了身影。不仅从我眼前消失而已,也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我的脑海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溶化了,在陶醉的跳舞喧闹中浮沉,受到香气、声响、叹息和话语的移动,受到陌生的眼睛打招呼,被煽起欲火,受到陌生的脸庞、嘴唇、脸颊、手臂、乳房和膝盖的包围,随着音乐的节拍,有如波浪般被四处丢来掷去。
那时候,突然间,有一瞬间我半清醒了过来,在依然响着音乐的最后唯一的小厅堂里挤得水泄不通的最后的舞客中——突然间看到脸涂成雪白身穿黑衣的女小丑。那是个美丽、鲜嫩的少女,虽是唯一还戴着面具的女性,不过这样充满魅力、诱惑的模样,却是我今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其他的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张火红发烫的脸、变成皱巴巴的衣裳,以及瘫软的衣领和襞褶,虽然我也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过只有黑衣的女小丑,在面具后面露出雪白的脸,活泼、新鲜地站在那里。她的衣裳上没有皱纹,装饰衣领的襞褶笔直挺立,蕾丝袖口是纯白的,头发保持着刚梳好时的光洁。我受到她的吸引,拥抱住她,把她拖进跳舞的人群里。有襞褶的衣领芬芳地搔痒着我的下巴,她的头发摩挲着我的脸颊。她那有弹性的年轻肉体,比那晚任何别的舞伴都更微妙、热烈地跟随着我的移动,但下一瞬间就逃避我的移动,戏弄地、不断地牵引着我的身体去做新的接触。我跳着舞俯身下去,用我的嘴唇去寻求她的嘴唇,突然间,那嘴唇浮现出得意的、熟悉的微笑。我知道了结实下巴的真面目,知道了肩膀、手肘和双手的真面目,感到高兴极了。那是荷蜜娜。她已经不是赫曼了,她换了衣裳,变成新鲜娇嫩,轻轻洒了香水,涂上脂粉。我们的嘴唇有如燃烧般叠合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她的全身,一直到膝盖,都在寻求情欲,任凭自己的身体紧密贴住我的身体。随后她放开我的嘴唇,含蓄地、仿佛要逃跑般跳着舞。音乐中断后,我们紧紧拥抱着站在那里。周围那些正在燃烧的情侣,都用鼓掌、顿足、呼叫鞭打着精疲力竭的乐团,要求重复思慕。这时候大家突然发觉天已经亮了,看到窗帘后面发出钝重的亮光,知道欢乐已经快到尽头了,于是察觉到不久即将来到的疲劳。我们莫名其妙地发出笑声,绝望地再一次冲进跳舞、音乐和亮光的浪潮中,继续疯狂地打着节拍,成双成对地紧黏在一起踩着舞步,荷蜜娜抛弃了她的优越感、嘲笑和冷淡——她知道要让我爱上她,已经再也不必做什么了。我已经属于她了。她将舞、眼神、吻、微笑全都任凭我去处置。在这个热病似的夜晚的一切女人,和我跳过舞的一切女人,我让对方燃烧的一切女人,让我燃烧的一切女人,我求爱过的一切女人,我寻求其肉体紧抱过的一切女人,我怀着恋爱的憧憬目送过的一切女人,全都溶化在一起,变成在我怀里绽放的唯一的女人。
这场婚礼之舞持续了很久,有两三次音乐差点中断。吹奏者无力地放下乐器,钢琴演奏者从大钢琴前面站起来,第一小提琴手摇着头,说他已经不行了。而每次都被坚持到最后的跳舞人群的陶醉哀求煽动,乐师们又开始演奏起来,演奏得越发快了,演奏得越发强烈了。随后——我们仍然互相拥抱着,贪婪地为最后的舞痛苦地呼吸着——钢琴的盖子又砰地关上了。于是我们的手臂也像吹奏者和小提琴演奏者的手臂那样,无力地下垂了。长笛演奏者眨着眼睛将长笛收进匣子里。门打开了,冰冷的空气流了进来。服务生捧着大衣出现了,酒吧的服务生关上电灯的开关。大家有如鬼魂般战栗着,一哄而散。跳舞的人直到刚才还火红发热,现在却冷得直哆嗦,匆忙裹上大衣,高高竖起衣领。荷蜜娜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笑站立着。她缓缓举起手臂,把头发拢到后面去时,腋下照射到亮光,粲然辉耀。从那里到衣服覆盖住的胸部为止,细细的、无限温柔的暗影一直持续了下来。我觉得那摇曳的、小小的暗影的线,有如微笑般,把她的魅力、美丽、肉体的嬉戏与潜力,全都毫无遗漏地涵括了起来。
我们站立着,互看对方的脸,这个大厅、这栋房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可以听到下面不知道什么地方,门关上了,有玻璃破碎了,随后是一阵窃笑,最后那笑声也消失了,那当中夹杂着汽车发动的引擎的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噪音。接着听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从无法确定距离和高度的地方,传来巨大的笑声,出奇高亢、快活、异样得惊人的巨大笑声。那就像水晶和冰形成的笑似的,虽然透明、晶亮,不过都是冰冷、毫不留情的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以前似乎听过这个奇妙的笑声。
我们站立着,互看对方的脸。刹那间,我醒过来了,神情沮丧,感觉到可怕的疲劳从背后直扑而来。汗水淋漓的衣服很不舒服地纠缠住湿透了的、温热的身体。我看到自己的双手从被汗水沾污的皱巴巴袖口中浮现出粗大的红色血管露出来。不过那沮丧的瞬间立刻就消失了。是荷蜜娜的眼神让沮丧消失的。我自己的灵魂仿佛从她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似的。在那样的眼神之前,一切现实,包括想要占有她的我那个情欲的现实都会消失。宛如被施了魔法一般,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我那个可怜的、小小的灵魂凝视着我。
“准备好了吗?”荷蜜娜问。她的微笑就像从胸前飞走的暗影那样,飞走了。在远方的高处,不知是哪里的什么地方,那个异样的笑回响着、消失了。
我点点头。确实准备好了。
这时候,乐师帕布罗在门口出现了,用快活的眼睛开朗地注视着我们。事实上那是一双动物的眼睛,不过动物的眼睛总是严肃的,但他的眼睛却总是笑着。那笑把他的眼睛变成人的眼睛。他衷心地表示亲切,向我们使了个眼色。他身穿鲜艳的丝绸家居外套,在那反折过来的红色衣领上方,皱巴巴的衬衫领子,以及精疲力竭的苍白的脸,仿佛泄了气似的,无力地露了出来。不过晶亮的黑眼睛却抹消了那样的印象。那双眼睛连现实也会抹消。那双眼睛也会施加魔法。
我们遵从他使的眼色。在门口,他压低声音对我说:“哈利先生,我要招待你去放松一下。只有狂人才能进场,以理性支付入场费。你准备好了吗?”我点点头。
真是个亲切的人!他让荷蜜娜走在他的右边,让我走在左边,温柔、细心地挽着我们的手臂,走上一道阶梯,带我们到一个圆形的小房间去。泛蓝的亮光从那个房间上方照射下来,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里头只有一张圆桌和3把椅子。我们在那椅子上坐下来。
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呢?我睡着了吗?是在家里呢,还是搭乘汽车在奔驰呢?不,我是坐在被蓝光照亮了的圆形房间里。是在稀薄的空气中,在密度非常薄的现实层面中。究竟为什么荷蜜娜会那样苍白呢?为什么帕布罗那样喋喋不休呢?变成他,让他那样说话的,从他身上那样说话的,会不会就是我呢?从他的黑眼睛当中凝视着我的,会不会只不过是我自己的灵魂,只不过是迷途、胆怯的小鸟呢?就和从荷蜜娜的灰色眼睛里看出来的一样。
善良的朋友帕布罗,以有些拘泥形式的亲切凝视着我们,一直久久地说着话。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过有条有理的话,而且他也从来没有对讨论和简洁的说明产生过兴趣,另外我也从来没有认为过他具有思考的能力,可是这样的他现在却说着话。以温馨的、很好的声音,有如流水般说着没有错误的话。
“朋友们,我招待你们一项娱乐。这是哈利期待已久,一直在梦想着的娱乐。时间有点晚了。而且显然我们都有些累了。所以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补充体力。”
他从墙壁的凹洞处拿来3个小杯子和一只样子怪异的小瓶子,接着取出用彩色的木头做成的异国风味的小盒子,从瓶子里倒出东西将3个杯子斟满,从小盒子取出又细又长的黄色卷烟,从丝绸外套里掏出打火机,为我们点火。我们各自把身体深深埋坐进椅子里,缓缓地吸着烟。那烟像香烟般浓郁。我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具有奇妙的、陌生的、异样的滋味的既苦又甜的液体。那液体真的为我们补充了无穷的活力,让我们感到轻松舒畅。感觉就像充满了气体,失去重量了一般。我们就这样坐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休息着、舔着杯子,感到轻盈的快活。这时候帕布罗用温暖的声音低声说:
“哈利先生,今天能够稍微招待你,让我感到很高兴。你经常厌烦活着,努力想要离开这个人世间吧?你想抛弃这个时间、这个世界、这个现实,进到别的更适合你的现实去,进到没有时间的现实去。就请你那样做好了。我就是为此而招待你的。你知道那个别的世界藏在哪里。你知道你所追求的,就是你自身的灵魂的世界。你所向往的那个别的现实只存在于你自身的内部。我只能给你早已经存在于你自身内部的东西。除了你的灵魂的画廊之外,无法为你开设别的画廊。我只能给你机会、契机和钥匙,别的什么也无法给你。帮助你可以看到你自身的世界,就是我能做到的一切。”
他又伸手进鲜艳的上衣口袋里,拿出圆形的小镜子。
“请你看看。以前你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
他将镜子递到我面前(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小镜子,手中的小镜子”的童谣歌词),可以看到有点像溶化的云似的,阴森森地内部动摇着,自己在那里激烈蠕动着、沸腾着的模样。那是我自己——哈利·哈拉。在这个哈利的内部,可以看到荒原狼;内向、美丽,但眼神无助、畏怯的狼。那双眼睛有时候不怀好意,有时候发出悲伤的微笑。这个狼的身影没有一刻停止地动着,流进哈利的内部去。就像别的颜色的支流流进一条大河里那样,把水弄混浊、搅动着、不断苦战着、互相蚕食鲸吞着、悲惨地挣扎着,想要夺取对方的形体——悲伤地半成形地流着的狼,以美丽、内向的眼睛凝视着我。
“你就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帕布罗平静地重复说,又将镜子收进口袋里。我表示感谢,闭上眼睛,舔着灵酒。
“已经充分休息过了,”帕布罗说,“有了体力,也说了一些话。如果不累的话,现在我带你们到我的窥视镜那里去,看我的小剧场。没有异议吗?”
我们站立起来。帕布罗微笑着走在前头,打开门,把帷幕拉到一旁。于是发现我们站在剧场的马蹄形圆廊的正中央。呈曲线的走廊沿着通往非常多,多得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包厢席的门,朝两侧延伸而去。
“这就是我们的剧场,”帕布罗说明着,“是很有趣的剧场。你们也应该可以找到形形色色的笑料的。”说着,他大声笑了起来。虽然只笑了两三声,不过那声音却让我剧烈颤抖起来。那正是刚才听到从上面传来的高亢、异样的笑。
“我的小剧场里,通往包厢席的门有十个、百个、上千个,你们想要有多少个就有多少个。每一扇门里头,你们所追求的东西在等着你们。这些虽是漂亮的画室,但只是环视一遍,并不会有任何用处。经由习惯被说成是你的人格的东西,你会受到阻挠,受到迷惑。毫无疑问地,你应该早已料想到了,所谓克服时间,或者从现实中解脱出来——不管你把你所向往的加上怎样的名称,其实那都只意味着你想从你所说的人格当中脱离出来的愿望。人格这种东西,只不过是把你放进去的牢狱罢了。你要是这个样子进入剧场,大概会以哈利的眼睛,以荒原狼的旧眼镜去看一切。所以今天的招待,请你把那眼镜取下来,把不能忍受尊敬的人格存放到随身物品保管处去,因为以后随时都还可以使用。今晚度过的热闹舞会、《论荒原狼》,以及最后的刚才喝下的少量兴奋剂,有了这些东西,你的准备就应该已经非常充分了。哈利,你脱离人格后,请自由观察剧场的左侧。荷蜜娜看右侧。而在里头则请随意碰面。荷蜜娜,请你进到帷幕里去。我想先带领哈利去看。”
荷蜜娜在右侧消失走去,通过后面墙壁从地板一直覆盖到圆穹的巨大镜子前面。
“那么,哈利,来吧!请你真的变成兴高采烈。让你兴高采烈,教你如何笑,是这整个活动的目的——请不要让我花费苦心。你心情如何?很好吗?没有感到不安吗?那么,很好,非常好。你没有心怀不安,衷心感到满足,即将进入我们的梦幻世界去。因此我要你服从规则,进行虚幻的自杀。”
他又取出小镜子,凑到我的面前。于是被挣扎的狼的身影贯穿、纠缠着、变成模糊了的哈利又看着我了。那是熟悉的,实际上没有带着好感的模样。破坏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会感到舍不得的。
“映照在这面镜子里的脸已经没有用了,所以可以在这里抹消掉。已经再也不需要了。而且若是你的心情允许,只要打从心底笑着看这张脸,就已经够了。因为你是在幽默学校里,必须学会笑。一切高级的幽默,都是从不再严肃对待自己开始。”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小镜子,凝视着掌中的小镜子。镜子里的哈利不断痉挛着。一瞬间,在我的体内,在非常深的地方,也有个隐隐约约的,但却伴随着痛苦的,有如回忆般、有如乡愁般、有如后悔般的什么东西,痉挛了一下。随后那轻微的沉郁感消退了,产生出新的感觉。那就和从用古柯碱麻痹了的下巴拔出蛀牙时的感觉类似,在安心地深深嘘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为一点也不痛感到诧异。另外还要加上清爽的痛快感和想笑的念头。我再也忍不住了,纵声笑得感到神清气爽极了。
镜子里的模糊影像抽搐了一下消失了。小圆镜的表面突然变得有如烧焦一般,呈现灰色,变成粗糙、不透明。帕布罗笑着把镜子给扔了。镜子在无穷无尽的走廊上滚动看不见了。
“哈利,尽量笑,”帕布罗叫道,“另外也得学会像不朽的人那样笑。你终于杀掉荒原狼。剃刀什么的根本就没有用。要小心,不能让那家伙复活!愚蠢的现实马上就可以丢弃。下次有机会,我们来像兄弟那样喝一杯吧!你再也没有比今天更让我满意的了。如果你还认为那些事情是有价值的话,我们来一起研究哲学、互相讨论,把音乐、莫扎特、葛路克、柏拉图、歌德谈到你心满意足。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以前不能那样做的了——如果顺利的话,至少希望今天你能离开荒原狼。因为你的自杀绝对不是已经决定了的。这里是魔术剧场,这里有的只是画,不是现实。去找出美丽、快活的画来,显示你事实上已经不爱你的怪异人格了!如果你认为还是取回人格的好,只要再照照刚才我给你看的镜子就行了。你知道那句古老的格言吧——‘挂在墙上的两面镜子不如手中的一面镜子’。哈哈哈(他又非常美丽、可怕地笑了起来)!——这样剩下的就只有举行非常简单的仪式就够了。你已经扔掉了个性的眼镜,所以来吧!来看看真正的镜子!你会觉得很有趣的。”
他笑着,一边做出滑稽的、小小的爱抚动作,一边在我周围绕了一圈。于是我面对着墙上的那面巨大的镜子了。我看到自己映照在镜子里。
一瞬间,看到了熟悉的哈利。只不过显现出从来没有过的兴高采烈,露出快活的笑容。可是才一看出是哈利,他就四分五裂了,第二个哈利从那里分裂出来了,第三个、第十个、第二十个哈利从那里分裂出来了,整面巨大的镜子里都是哈利,或者哈利的片断,充满了无数的哈利。每个哈利我看到的都只是有如闪电般的瞬间,只知道那是哈利而已。在那许多的哈利当中,有几个和我同龄,有几个年纪比我大,有几个是高龄的老哈利,其他的则非常年轻,有的是青年,有的是少年,有的是小学生,有的是流着鼻涕的小萝卜头,有的是婴儿。50岁的哈利和20岁的哈利乱纷纷地跑着、飞着。30岁的哈利、5岁的哈利、严肃的、快活的、威风的、滑稽的、打扮光鲜的、衣衫褴褛的、一丝不挂的、没有头发的、留着长鬈发的,形形色色,不过全都是我。每一个都被我看了一眼,认出来,又消失了。那些哈利都忽左忽右,向四面八方错综交杂地奔跑着,有进到镜子深处的,也有从镜子里冲出来的。当中的一个——一个年轻潇洒的笑着冲到帕布罗胸前,紧紧拥抱住,一起跑走了。于是一个特别让我喜爱的十六七岁充满魅力的俊美少年,有如闪电般冲出到走廊上,贪婪地看着每一扇门上的告示。我从他后面追去,在一扇门前面停下脚步,看到如下的一段文字:
每一个少女都是
属于你的!
投入1马克
可爱的少年啪的一跃而起,头朝前脚向后,跳进钱币投入口,在门的另一边消失了。
帕布罗也消失了。镜子似乎也消失了。与镜子一起无数的哈利全都消失了。我感觉到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小剧场。于是我带着好奇心看遍每一扇门,读着门上的告示。那是充满着诱惑,吸引客人上门的句子——
痛快的狩猎游戏!
向汽车大开杀戒!
这样的句子吸引着我。我推开窄小的门。
于是我立刻闯进闹哄哄狂奔的世界里了。道路上汽车疾驶着,有的汽车还安装了铁甲,追逐着行人,或者把人辗成血肉模糊,或者把人挤死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人和机器之间的战争,长期以来受到准备、受到预料、受到恐惧的战争,现在终于爆发了。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躺着四分五裂的人。到处都躺着粉碎、扭曲、半烧毁的汽车。飞机在这悲惨的混乱景象上盘旋。那架飞机也被步枪和机关枪从许多屋顶和窗户射击。所有的墙壁上都贴着煽动、鼓舞的海报,以有如火把般燃烧的斗大文字,号召人民奋勇团结对抗机器,要人民打倒借助机器之力,压榨他人血汗,身穿华服、涂抹香水的富豪,要人民打倒巨大的、阴险的、有如魔鬼般咆哮的汽车!要人民放火烧掉工厂、拯救伤痕累累的大地,减少人类,让绿草再度长出来,把这个布满灰尘的水泥世界变成森林、草地、原野、小河和沼泽地!而别的海报则正好相反,以优美的画、华丽的文体、没有那么孩子气的柔软色彩构成,具有非凡的、精明的才华。这些海报和前面的海报完全不一样,以会让所有的资产阶级、所有的具有学识良心的人感动的字句,警告无政府主义所带来的混乱的危险。并且以真正的感激,歌颂秩序、工作、财产、文化、权利的幸福,赞美机器是人类最伟大的、最后的发明。我沉思着,赞叹着,看着那些红红绿绿的海报。那燃烧般的雄辩、高压的理论,给我留下异常强烈的印象。那些主张都是正确的。我衷心同意他们的说法,在每一张海报前停下来仔细读着——虽然周围相当激烈的射击严重地妨碍了我看海报。现在主要的事情已经明确了。那就是战争。激烈的、纯粹的、可以高度共鸣的战争。并不是为皇帝、为共和政治、为争夺边境、为国旗或颜色,为那种装饰性质的、演戏性质的、归根结底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战,而是由于每一个人感到无法呼吸了,感到生活真的已经无乐趣可言了,所以适当地表示不满,要全面破坏白铁的廉价文明世界,努力要辟出路来的战争。我看到所有人的眼睛里,破坏的欲望和杀人的欲望都在快活、正当地笑着。这朵野性的红花也在我自己的身上高大、粗壮地绽放着,笑得不输任何人。我欣然允诺参加战争。
但最让我感到高兴的还是我的同学格斯塔夫突然在我身旁出现了。数十年来他一直音讯全无,不过从前在我小时候的同学当中,他是最粗暴、最壮硕、精力最旺盛的少年。看到他那淡蓝色的眼睛又对我使眼神,我开怀笑了。他一眨眼睛,我立刻高兴地跟着他去。
“咦,格斯塔夫,”我快活地叫道,“竟然还能再遇到你!你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发出和少年时代完全相同的叫人讨厌的笑声。
“笨蛋,难道你非得突然向我提出笨问题、说傻话不可吗?我是神学教授。这样你该明白了吧?不过幸运的是,现在已经不流行神学了。现在流行的是战争。跟我来吧!”
刚好那时候有一辆小汽车朝我们飞快地奔驰过来,他一枪击落司机,有如猴子般敏捷地飞跳上汽车,把汽车停住,让我坐进去。随后我们像魔鬼那样快速地从步枪和掀翻的汽车之间穿过去,从城里冲到郊区,再从郊区向外面疾驰。我问朋友:
“你站在工厂老板那一边吗?”
“那只是兴趣问题,等到了外面再想吧!不过,不,等一等。我赞成选别的党派,虽然不管选哪一边,结果当然都会完全一样——我是神学家。我的祖先路德当时反对农民,帮助了王公富豪。现在我想把那个做法稍微修正一下。这辆车真破,希望还能再撑个两三公里!”
我们像风、像天使那样快,发出轰隆声响疾驰而去,进到寂静的绿色景致中。我们越过好几里路,穿过大平原,进入巨大的山岳中。我们把车子停在平滑发亮的道路上。路在陡峭的岩壁和低矮的护墙之间九转十八弯地蜿蜒曲折上去,下面是蓝色发亮的湖水。
我说:
“风景真好。”
“太漂亮了。也可以说是车轴道路。这里应该有很多车轴会断裂的。小哈利,你看看!”
路旁长着一棵大松树。可以看到松树上方有一间用木板搭盖的像是小屋似的东西。那是瞭望所,是猎人守候猎物的地方。格斯塔夫哈哈笑着看着我,蓝色的眼睛狡猾地眨着。我们急忙下了汽车,爬上树干,屏息藏在瞭望所里。我非常喜欢那里。我找到了装着步枪、手枪和子弹的箱子。还不等我们稍微歇口气,准备好射击台,一辆大型的豪华汽车就已经从最近的转弯处那里,目中无人地拉响沙哑的喇叭声,怒吼着飞快地爬上闪闪发亮的山路来了。我们已经把枪拿在手中,紧张得难以言喻。
“瞄准司机!”格斯塔夫迅速下达命令。大汽车刚好通过我们下方。我立刻对好准星,扣下扳机。我瞄准的是司机的蓝色帽子——司机颓然倒下,车子继续向前冲,撞上岩壁反弹回来,有如又大又肥的熊蜂般,既重又猛地撞击着低矮的护墙,翻了个筋斗,发出短暂的轰隆声响,飞过护墙,朝谷底深处坠落下去。
“解决了!”格斯塔夫笑着说,“下次换我了。”
立刻又有一辆车开了过来。三四个人挤在座椅上。面纱从一个女的头上,有如水平固定住一般向后面飞扬着。那条淡蓝色的面纱让我感到确实有些可惜,因为在那下方或许有最美丽的女人脸庞在笑着。啊!即使我们在模仿盗贼的行径,可是遵从伟大的范例,让我们不把勇敢的杀人欲望施加在美丽的女人身上,应该也是符合公平正义的原则的。可是格斯塔夫已经开火了。司机抽搐一下,向前方倒了下去。车子撞上笔直的岩壁高高弹起,翻了个筋斗,车轮朝上,躺在道路上。我们等待着,可是并没有人在动着的迹象。简直就像落入陷阱似的,人被压在车子底下,没有一丝声响。车子依然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车轮滑稽地在半空中转动着,突然间,车子发出惊人的爆炸声,被鲜红的火焰包围了。
“那是福特车,”格斯塔夫说,“我们得下去清理路面,让车子可以通过。”
我们从树上下来,看着燃烧的火堆。车子很快就烧完了。刚才火在燃烧时我们砍下小树做成杠杆,接着把烧完了的残骸撬起来推到旁边,翻过道路的护栏,推落谷底。树丛中久久地发出碰撞的声响。死者当中的两人,在汽车翻转时滚落下来,躺在那里。衣服上到处都有烧焦的地方。一个人的上衣几乎没有任何损伤。我们掏着那人的口袋,看看能否查出身份来。翻出来了一个皮夹,里头装着名片。拿起一张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塔特·托瓦姆·亚西”。
“好奇怪的名字,”格斯塔夫说,“不过事实上,我们杀死的人叫什么名字,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可怜的家伙。名字无关紧要。世界非毁灭不可。我们也要一起毁灭。如果世界能够在水中泡上10分钟,那应该是最轻松的解决办法。那么,继续工作吧!”
我们把死人丢到汽车后面去。立刻又有别的汽车响着喇叭上来了。我们随即从道路上一起扫射。汽车有如东倒西歪的醉汉一般,兜着圈子前进了些许,随后就翻了个身,气喘吁吁地动也不动了。一名乘客一直坐在里头,是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没有受任何伤,只是脸色苍白,抖得非常厉害地出来了。我们很友善地和她打招呼,说希望能帮上她什么忙。她惊吓过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疯了般凝视我们片刻。
“我们先去看那个老绅士。”格斯塔夫说着,转向依然紧抓住死去的司机后面的座席不放的乘客。那是花白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绅士,睁开聪明的浅灰色眼睛,显然受了重伤,至少有血从嘴里流出来。他的脖子僵硬地斜斜伸长着,看起来让人心里发毛。
“老先生,对不起,我叫格斯塔夫。我们冒昧地杀了你的司机。能否请问尊姓大名?”
老人的灰色小眼睛显得冰冷而悲伤。
“我是检察总长雷林,”他缓缓地说,“你们不止杀了我可怜的司机,也要杀掉我了。我显然已经不行了。你们为什么向我们开枪呢?”
“因为你们超过了速度限制。”
“我们是按照规定的速度跑的。”
“检查总长阁下,即使昨天是依照规定,今天也不会一样。我们今天的意见是,不管汽车以怎样的速度跑,全都是超速。我们今天要把所有的汽车都破坏掉。别的机器也要破坏。”
“也包括你们的步枪吗?”
“只要有那个时间,也会轮到破坏步枪。也许明天或后天,我们就可以把一切都解决掉了。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们的欧洲大陆人口或许太多了。这里非做个泄洪口不可。”
“你们看到人就射击吗?”
“没错。这对某些人来说,当然是很令人同情的。比如要是射击那个年轻漂亮的女性,不是很可惜吗——那是你女儿吗?”
“不是,是我的速记秘书。”
“那很好。现在请你下车,不然我们就要把你拖下来了。汽车要受到破坏。”
“还是连我也一起破坏的好。”
“随你的意思——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你是检察官吧?我总是无法了解为什么人能够成为检察官。你是靠检举其他的人——通常是可怜的家伙——宣判他们有罪生活的。是不是那样的呢?”
“一点都没有错。我完成义务。那是我的职责。就和杀死经由我做出宣判的人是刽子手的职责是一样的。你自己也在执行同样的职责。你不是在杀人吗?”
“对。只不过我们并不是出于义务而杀人,而是为了让自己满足,不,应该是出于不满,出于对世界感到绝望而杀人。所以杀人是一种乐趣。你没有在杀人中感受过乐趣吗?”
“你所说的非常无聊。拜托,如果你们不知道义务的观念的话,请把你们的工作执行到底……”
他闭口不言了,扭曲着嘴唇,仿佛想吐口水似的。可是只出来些许黏在下巴的血。
“请等一等!”格斯塔夫很有礼貌地说,“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是义务的观念。已经不知道了。以前我在职责上非常重视义务的观念。我曾经是神学教授,此外我还当过兵,参加过战争。我认为是义务的事情,以及政府当局和上级时时命令我做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情,我几乎每次都做相反的事情。但即使已经不知道义务的观念,我也还是知道罪的观念。或许这两个观念是相同的。我母亲生下我后我就背负着罪,被宣告必须活着,担负着隶属某个国家、成为士兵、杀人、为军备缴税的义务。现在在这个瞬间,就像从前战争时那样,生存的罪催促着我,让我非再度杀人不可。这次并非不情愿地杀人,而是听命于罪。我一点都不反对把这个愚蠢可笑的、让人感到窒息的世界化为粉碎。我很乐意协助,乐意连自己也一起毁灭。”
检察官努力地想让沾着血的嘴唇露出些许微笑来。虽然算不上是灿烂的微笑,不过可以看出他的善意。
“很好,”他说,“那么我们是同事了。请你履行你的义务。”
美丽的少女那时候坐在路旁昏倒了。
这时候又有一辆汽车响着喇叭,以最快的速度跑过来了。我们将少女拖到一旁,身体紧贴着岩壁,让过来的车子撞上前面那辆车的残骸。那辆车子紧急煞车,车身虽然倒竖起来,不过并没有受到损伤。我们飞快拿起步枪,瞄准这些新来的人。
“下来!”格斯塔夫命令道,“双手举起来!”
3个男人从车上下来,乖乖地高举双手。
格斯塔夫问:
“你们当中没有谁是医生吗?”
他们回答说没有。
“那么你们小心地把这位绅士从座席上抬下来。他受了重伤。然后请用你们的车子把他载到附近的镇上去。快,帮我一下!”
不一会儿,老绅士被抬进另外那辆车子里。格斯塔夫下了命令,他们就开走了。
这时候女速记员已经清醒过来,看到了以上的经过。能够获得这样美丽的猎物,我感到很满意。
“小姐,”格斯塔夫说,“你失去雇主了。我认为那个老绅士在别的方面和你并不亲密,这次换我雇用你。请你成为我的好伙伴!好了,时间不多了,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小姐,你会爬树吗?会?那么爬上去吧!我们把你夹在中间,拉你一把。”
于是我们3人尽快爬到树上的小屋里去。那个小姐在上面感到有些想吐,不过给她喝了白兰地后立刻就好了,她很欣赏湖和山的美丽风光,她说她叫朵拉。
之后下方马上就来了一辆汽车,没有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开着,通过掀翻的车子旁边后,就突然加快了速度。
“竟然想逃!”格斯塔夫笑着,射杀了司机。车子跳动了一下,砰地撞上护墙,把墙给撞穿了,斜斜地吊在悬崖上。
“朵拉,”我说,“你会用步枪吗?”
朵拉不会用,不过我们教她怎样填子弹。开始时笨手笨脚的,把手指给弄伤了,流出血来,她号啕大哭,要我们给她药膏。但格斯塔夫告诉她说这是战争,希望她能表现得像个坚强勇敢的姑娘,她这才不哭了。随后她问:
“不过,我们会变成怎样呢?”
“不知道,”格斯塔夫说,“我的朋友喜欢漂亮的女人,所以应该会成为你的朋友的。”
“但那些人会带来警察和士兵,把我们给杀掉的。”
“警察什么的已经不存在了。朵拉,我们可以两者选一。不是一直留在这上面,射击所有想要通过的汽车,就是我们自己搭乘汽车逃逸,遭受其他人的射击。无论跟随哪个党派都没有什么不同。我选择留在这里。”
下方又有一辆汽车来了,喇叭声尖锐地响到上面来。那家伙立刻就被收拾了,车轮朝天,掀倒在那里。“好奇怪,”我说,“射击竟然会这么有趣!而我以前可是反对战争的呢!”
格斯塔夫微笑了。
“事实上,这个世界的人口太多了。以前并没有这么在意,可是到了每个人不只呼吸空气,也想拥有汽车的今天,就发现这个问题了。我们到这里来,当然并不是出于理性,而是孩子气的恶作剧,就连战争也是大孩子最荒唐的恶作剧。将来人类一定会学会以理性的手段抑制人口的增加。目前对无法忍受的状态做出相当不理性的反作用,在根本上是正确的。也就是我们在让人口减少。”
“是的,”我说,“我们所做的事情或许是疯狂的,但或许也是好事,是不得已的。人类过度发挥知性,想借助理性处置理性完全无法接近的事情,这样的做法很不好。那样做的话,就会产生像美国人的理想,以及激进派的理想那样的理想来。虽然双方都非常具有理性,不过由于那种理想要把生活极度朴素地单纯化,所以就对生活施加了可怕的暴力、施加了掠夺。而以前拥有过崇高理想的人的形象,现在则沦落成石版印刷成的图画。或许像我们这样的狂人可以让那样的形象再度变成高贵也说不定。”
格斯塔夫笑着回答说:
“噢!你说得可真是有学问嘛!倾听这样的智慧之泉,不仅有趣,也很有益,或许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拜托,请你再把子弹填进步枪里,你有点儿沉醉在梦想中了。也不知道小鹿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用哲学是无法射杀那家伙的。枪管里头必须随时都塞满子弹才行。”
有汽车过来了,立刻就被掀翻过去,堵住道路。一个幸存的胖大红发男子,在撞毁的车子旁边剧烈地哆嗦着,瞪视着四周,发现我们的藏身处,咆哮着奔过来,好几次用手枪瞄准我们射击。
“快滚,不然我可要开枪了。”格斯塔夫朝下方大吼道。由于那个人一再瞄准格斯塔夫射击,所以我们对那个家伙开了两枪,把他击倒了。
又来了两辆车子,我们把那两辆解决了。随后道路静悄悄的,再也没有车子过来。显然这条道路非常危险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我们有了观看美丽风景的时间。湖水对面低洼下去的地方,有一座小镇,烟从那里升起。不一会儿,可以看到火从这户人家的屋顶蔓延到另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去,也听到了射击的声响。朵拉哭了片刻,我为她把濡湿的脸颊擦干。
“这么说,我们全都非死不可了?”她问。谁也没有回答她。这时候下方来了一个徒步的人,看到撞毁的汽车躺在那里,就在车子周围嗅着气味走了一圈,随后钻进一辆车子里,拖出鲜艳的阳伞、手提皮包和葡萄酒瓶,悠闲地坐在护墙上,从瓶子里喝着酒,从手提包里掏出用银纸包的东西吃着,喝干一整瓶酒后,就将阳伞夹在腋下,快活地走了起来。看他走路的样子,仿佛天下太平似的。我对格斯塔夫说:
“你能射击那个可爱的家伙,把他的脑袋开出洞来吗?我可是做不到的。”
“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我的朋友喃喃地说,不过他也感到很不愉快了。看到依然天真无邪、和平地做出孩子气举动的人,看到还活在纯真状态中的人,我们那值得赞赏、有必要做的行为,也立刻变得愚蠢可笑、让人感到厌恶的了。可恶,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做出这场血腥行动的呀!我们感到可耻极了。不过战争时,将军们也是经常会有这种感觉的。
“我已经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朵拉恳求说,“我们下去吧!车子里一定可以找到吃的东西,两位激进派先生,你们不饿吗?”
下方那座在燃烧着的小镇,激烈地响起了钟声,似乎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情。我们开始下去。在协助朵拉翻过护墙时,我吻了她的膝盖,她尖声笑了起来。但就在那时候,栅栏脱落了,我们两人都掉进了虚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