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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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心满意足起身离座,本仙君唱黑脸戏,功夫越发纯熟了。

当然,我没忘记拿这件事去折腾折腾天枢星君。本仙君大摇大摆进了东厢房,天枢正在窗边站着,我前日替他渡气被命格老儿称赞,领悟做事当放开手脚。于是缓步过去,贴近天枢耳畔,涎笑道:“我已吩咐管事换了张大床在上房中,从今后就陪我睡在上房吧。”

慕若言僵着的身子颤了一下,半闭上清冷的双目,撕心裂肺地大咳起来,咳在我袖子上两口瘀血,将我推了一个踉跄,断断续续道:“我慕若言生做七尺男儿,受圣人教诲……宁死也勿受尔等鼠辈折辱……”径直向屋墙撞去,本仙君知道他撞不死,拦得不是很及时,手刚扯住他袖子,他额头已撞上墙壁,鲜血淋漓,晕死过去。

方才又玩得过了……

喊人、传大夫、上药、开方子、煎药、人仰马翻。

本仙君蹲在天枢床头,十分忧郁。我觉得玉帝派我下界,不是让我折腾天枢,而是让天枢折腾我。

比如说现在,天枢昏迷之中,牙关紧咬,汤药不进。本仙君只好捧着药碗,喝一口药,再渡到他嘴里。你说到底是他亏了,还是我亏了?

命格星君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天枢死不了,说得倒轻巧。他死了倒方便,找个棺材抬进去埋了了事。他不死,就要晕,缠绵病榻,待我服侍。有能耐你来伺候他试试?

本仙君不敢抱怨玉帝,便腹诽命格星君泄愤。腹诽一句,喂一口天枢。房门缝边,窗纸处,人影绰绰,定是丫鬟、小厮们在偷看。

前几日,王府上下把本仙君看成一颗凶星,今日过后,一干下人看我的眼神大不相同,饱含着了悟与钦佩。

我唯恐天枢醒来再撞墙,趴在他床沿对付睡了一宿。第二日蓬头垢面,不人不鬼。几个丫鬟、小厮齐来劝我洗漱用餐,勉强将我收拾得像个人。

上午再去喂天枢喝药,喂到一半天枢醒了,发现我竟用如此龌龊的方式让他吃药,羞恨欲咬舌自尽,我当时刚喂完他喝下一口药还未抬头,忙捏住他下腭,情急中用嘴去堵,手一打滑,被他牙关一合结结实实咬住我舌,鲜血流出,疼得撕心裂肺。

本仙君舌头肿了数日,口齿不清,只能用凉茶,连热汤都喝不得。天枢咬伤本仙君后,可能略泄了些愤,也可能又咬了几次自己舌头发现此法不通,未再有什么动静。

我正在暗喜,丫鬟来向我报告,言公子不用汤药,粒米不食,滴水不进。

天哪!他又绝食了。

我揉着太阳穴,大着舌头道:“让他饿吧,横竖饿不死。”

话虽这样说,但慕若言本来就皮包骨头,再饿他几日,饿成一副骸骨模样,若他偶尔想透透气,半夜到院中游荡,恐怕会吓到人。

我往舌头上敷了点凉药,再到东厢一行。慕若言气息奄奄,脸越发白得像张纸,正在椅子上坐着,见我进屋,就合上双眼,假装入定。

我大着舌头,尽量把字咬得清晰:“你一个劲儿寻死觅活,怎么都不找个好法子。绝食是不是?本公子听说,饿死之鬼,地府不收,化作游魂,专吞食其余幽魂,或食人阳气。想与你的亲眷,还有百年后的单将军再聚首那是做梦。”

转身欲走,天枢忽然开口道:“李公子对鬼神之事,所知却甚多。”

我回头一咧嘴:“传言说本公子是老虎星下凡,老虎星,知道的神神怪怪当然多。”看见天枢的脸,舌头便开始疼痛,多说无趣,我抛下一句话,跨出门去。

“你不信我说的话,可以饿死试试。”

晚上,丫鬟落月告诉我,言公子吃饭了。

本仙君也正在用饭,听闻此喜讯,忘了把热汤吹凉,灌了一勺入口,疼得五官移位。落月站在我身边,红着两个眼眶道:“少爷,您对言公子的好,人人都看着。言公子只要不是个铁打心肠的人,奴婢相信他一定能明白少爷待他的心。”

本仙君两行老泪几欲流下来。

我待他的心。玉帝啊,你真的是派我来折腾天枢的?

言公子吃饭了,言公子喝药了,本仙君的舌头好了,言公子的伤疤消了。

天枢求死不能,宛如行尸走肉,眼神空洞,神色木然。不哭、不笑、不言、不语,由人摆布。本仙君将他挪入卧房内,同吃同睡。他吃得不多,我不勉强。晚上一张大床,各睡半边,他侧身卧着,一动不动,我也不理会。如此过了数日,慕若言始终像一洼死水,无波无澜。我曾见他将胸前的玉拿出来看过,只有看那块玉的时候,他眼里才微有光彩。

他无波无澜,我却必要兴出点波浪来。玉帝派本仙君下界,是替他设劫数,不是伺候他起卧食宿的。我近日也时常假意逼问他单晟凌的下落。慕若言却像看穿了本仙君只动口舌,我说他听,还是一动不动。

某日,我带慕若言到后花园映雪湖边的亭中小坐。我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看,吩咐左右退下,无要事不得靠近。慕若言像个木头似的坐着,任你起什么话头儿,都木然不语,十分无趣。本仙君对着这块人木桩子说了半天,口干舌燥,左右无人伺候,只好自己去寻些茶喝。

捧着茶壶回亭,在花丛的小径中远远向亭内望去,看见慕若言手拿那块玉,盯着发呆。

我大喜,折磨天枢的时候来了。

我大步流星进了亭子,将茶壶重重放上石桌,寒声道:“你方才在看什么物什?”

慕若言抬眼看我,神色中的慌乱一闪而过,依旧木然,淡淡道:“看风景。”

我狞然一笑,扯起他的左手,用力掰开,拎着绳线将玉佩扬起:“这是什么?”

慕若言道:“一件家传的寻常佩饰。”

我掂了掂玉佩:“寻常佩饰?听闻单氏被抄家时,私藏了一批财物刀剑,以秘密图纸标记,留与漏网余孽做谋逆之资。这块玉佩外形古雅,该不会,正好藏着什么吧。”

慕若言看着我的眼神有些无奈,我也知道这段话说得有点扯,实在是因为天庭对我要求太高了,每天我都努力想着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还买了传奇小说当参考。

做坏人的辛苦,有谁懂得?

必须得善于想象,不是吗?

我翻来覆去看着那块玉佩,慕若言苦涩一笑:“当真只是一块寻常玉佩。只是对在下来说,它确实珍贵。请李公子还与在下。”

我皱了皱眉,从被我抓回来到现在,这是慕若言第一次向我提要求。难道,被我误打误撞蒙对了,这块玉佩,真的是单晟凌让他保管的?

“你的这块玉佩,到底是何人所赠?”

慕若言简单地道:“不是单晟凌。”

我眯起眼:“哦?但看来,此玉对你,很重要。”

慕若言再简单地道:“它对公子不重要,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我本想趁势冷冷道,那我把它砸了如何?但心念一转,还是更挥洒一些好。

“既然无用……”我抬手,向湖中一挥,“那就丢了算了。”

黑点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溅起一朵水花。慕若言望着我,神色很平静:“其实在下对三公子,也不重要。公子一直在舍近求远,单兄此时,必不在东郡。我的确不知他的下落,即便知道,也决不会说。我虽与他算是兄弟,但你以我为质,也不可能换他到来。以三公子之心智,何以想不明白?又为何非要在这条死胡同里,不依不饶,白费精力?”

本仙君有点心虚。他难道看出来了?不可能,本仙君这出戏唱得淋漓尽致,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纰漏。天枢啊,不依不饶的是天庭,本仙君只是奉旨办事,也苦得很。

慕若言倚栏望着我,徐风中衣袂飞扬,恍若——

恍若我初上九重天阕时,云霞烂漫淡然银辉中高高在上的天枢星君。

“在下便用公子方才的话劝公子一句,无用之物,早弃清静。敢问死在水里的鬼可有什么讲究没有?”

我尚未回神,慕若言已越过栏杆,纵身跃进湖中。

皇天啊!命格老儿难道在背后阴我?为什么本仙君哪回出手天枢都一定要寻短见……

我盯着水面上一缕渐渐没下去的黑发心想,不然就让他先在水里泡一泡吧,泡一泡知道自己是个死不了的,就没下次了。倘若天枢星君将十八般寻短见的方法统统演练一遍,捞上来后再抹抹脖子、跳跳悬崖、喝喝毒药,最后他不死,本仙君搞不好形神俱散了。

本仙君在天庭,第一个学的仙法是辟水术。

因为,其实,本仙君有些惧水……

我盯着水面,有些发晕。天枢总不浮上来,也不是个事儿。

本仙君得道多年,上碧落下黄泉,岂畏一湖哉?

甩掉外袍,一头扎进水,湖水毫不客气顺着我的鼻子嘴巴咕咕倒灌进来,本仙君被呛得头晕眼花,思忖该先伸手还是先伸脚,偌大的一个湖,不晓得天枢沉在了何处。

耳朵越来越响,头越来越沉,不好,李思明顶不住了!

耳边细细的有声音在喊:“宋珧元君,宋珧元君,天枢星君在这里……”

身子蓦然轻松,我四周的湖水分开,四方的大片空隙。一个老龟在湖底对我纳头而拜:“小神守畛,乃此湖水族总管,见过元君。”

没想到一个王府的内湖,还有水神栖住。

更没想到,我堂堂宋珧元君,没了仙法后,竟差点淹死在这个王府内湖里。

老龟身边,躺着慕若言,双目紧闭。老龟道:“星君吃了两口水,昏迷过去了,上岸缓过气来便好。小神未救得及时,元君莫怪。”

我拱手赔笑道:“畛老客气,若不是您,恐怕连本仙君也要折在此湖里。见笑见笑。”

老龟道:“元君施展不出仙术,所以惧水。小神这里有颗辟水珠,元君不嫌弃就请收下,在水中便可来去自如了。”

我道了谢,收好辟水珠,抱起天枢,分开水路回到岸上,托着慕若言的头,熟门熟路,开始渡气。

刚拿舌撬开他牙关,渡进第二口气时,身边有声音忽然道:“小叔叔,你在做什么?”

本仙君猛抬起头,老脸微热,只见晋宁吮着手指头,乌黑溜圆的双眼眨巴眨巴地盯着我。晋殊躲在他背后,露出半张小脸。

我咳嗽一声:“这位叔叔掉进水里了,小叔叔在帮他渡气。”抬手摸摸他的头顶,“不要和别人说起。”

晋宁的眼睛亮亮地一闪,挺起小胸脯道:“小叔叔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和别人说。小叔叔,我也想帮这位叔叔渡气,可不可以?”

本仙君一口仙气几欲岔道,拉下脸肃然道:“渡气是门武功,你还小,练不得,不能使用。等你长大后,自会领悟。小叔叔要带叔叔回去,你乖乖和哥哥在这里玩。”挟起慕若言,向涵院疾走。在小径转弯处侧眼看时,晋宁还站在原地眼巴巴向我这里瞅。

慕若言在卧房床上咳出两口水,顺过气来,终于悠悠醒了。

我坐在床边,望着他双眼,把被子给他向上拉了些:“淹死鬼腹胀如车轴,头大如斗,是鬼里头最难看的一种。”

慕若言的双眼漆黑,望不见底。

我接着道:“抹脖子的鬼会在颈中再生一张嘴,米汤从口入,颈中的口出,不能享用祭品。坠崖的鬼无手足四肢,只能蠕行。饮毒的鬼面色焦黑,七窍血渍不断,口不能言,吞吐皆是瘴气。烧死的鬼,他烧死后什么模样,做鬼就是什么模样。还有吞金的鬼……”我笑了笑,“所以想顺利去见阎王、佛祖、玉皇大帝,就只能安天命,老老实实等鬼差来勾。”

天枢的双目瞬也不瞬地看我,我恳切地说:“只此一回了,好吗?”

慕若言还是看着我,不说话,情境有一点点诡异。

我被他看着,忽然愧疚心大生,忍不住道:“你放心,我……”

正在此时,房门忽然被撞开,一个东西飞扑过来:“小叔叔——”

我颓然闭眼,小混账怎么跑来了:“在花园里不是让你去玩吗,晋殊呢?乖,小叔叔有事情。”

晋宁拉住我衣襟,哭丧着小脸道:“小叔叔,疼……”

我按住突突乱跳的额角:“哪里疼?是不是在花园磕到了?乖乖去找你娘,让她喊大夫。”

晋宁拉起我的手,张大嘴:“这里,牙齿晃,疼。”

我伸手摸摸他嘴里一颗摇摇欲脱的槽牙:“你现在正换牙,这颗掉了会长新的。换乳牙怎么会疼?”

晋宁手脚并用攀上我膝盖:“本来不疼,爹爹说今天祖父和伯伯会回来,有野鹿肉吃,我想吃野鹿肉,牙晃,难受,我想把它拔掉!”

本仙君十万分庆幸,幸亏我少年得道,飞升成仙。若是成了亲,生这么个娃娃,光气也要少活十年。

晋宁在我膝盖上扭来扭去,慕若言已掀开被子坐起身,晋宁立刻扭过身去,眨巴着眼向慕若言喊:“叔叔。”

慕若言扬起眉,居然浮出了一丝笑意。晋宁立刻如鱼见水,从我膝盖上挣下地:“叔叔,我牙疼。”

慕若言蔼声道:“疼得厉害吗?”

晋宁扑到床边,拼命点头。我看他盯着天枢,目光炯炯,大有要爬到他身上的意思,心中戒备,慕若言此刻的身子像用糨糊刚粘起来的,怎禁得住这小祖宗圆滚滚的身子。

晋宁的小爪子扒上慕若言的膝盖,眨着水汪汪的眼,张开血盆大口谄媚地笑,豁牙处还挂着一丝银涎:“牙齿疼疼……叔叔,和晋宁渡气治治……”

我一把掩住那张祸嘴,寒起面孔拎住领口将祸天星提出门。晋宁双腿乱蹬,耍赖大嚷:“小叔叔坏蛋!小叔叔不让叔叔帮晋宁渡……呜呜呜……”

我把晋宁拖到院中,小混账大哭,鼻涕抹了本仙君一身。丫鬟们在走廊里偷笑,我假装没看见,沉声道:“奶娘呢?来人,送小少爷回房去!”

两个小丫鬟抿着嘴过来,把小祸害哄走。院外匆匆走来一人,在本仙君身边跪下道:“三公子,王爷和大公子回来了,带回一位贵客在正厅。王爷吩咐三公子即刻到正厅去。”

本仙君匆匆换了件外袍,赶到前厅,思贤、思源都在下首站着,客席上坐着一位青衫公子,墨发半束玉冠,半垂肩侧,淡逸纤雅。

我跨进门槛,东郡王道:“怎的如此磨蹭,怠慢贵客。爹来给你引见,这位赵公子乃为父延请的幕仲,从今往后住在府中。你定要恭敬待之,不得怠慢。”

青衫公子站起身,我惊且喜,恍若东风拂过,三千桃树,花开烂漫。

他在三千树桃花的灼灼风华中向我轻轻一笑。

“在下赵衡,见过思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