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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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天傍晚,在果园深处他和女友待在一起,远离了喧嚣,不由得思绪万千。“这样的幸福时刻,”他心想,“会永远持续下去吗?”他一心一意思考着渺茫的前途,慨叹这命运的拨弄,它使他渡过了一个穷苦的童年,又开始断送他的青年时代。“啊!”他忍不住说了出来,“拿破仑确实是天主给法国青年派来的救星,谁也不能取代他!若没有他,那些不幸的人,就算比我富有,也无法开始他的事业,他们又能如何呢?无论怎样做,”他深深地叹口气,“这历经磨难的回忆会是我们之间永远的障碍!”他突然发现德·莱纳夫人眉头紧锁,神情也变得僵硬冷漠;在她看来,只有下等人才会这么想。

她自小到大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她认为于连也应该是这样,这是顺理成章的。她爱他胜过爱自己生命1000倍,她从没想到过钱。于连死也猜不透她这些念头。但她紧锁的眉头一下子把他拉回到现实中。

他的脑子很灵活,话锋一转,告诉这位挨着自己坐在青草墩上的贵夫人,他刚才说的是他这次出门在那个木材商朋友家里听说的。这是那种无信仰者的说法。“那好!以后不要再跟这些人呆在一起了。”德·莱纳夫人说,冷冰冰的神情刚才一瞬间取代了最甜蜜的温柔,现在还残留着一些痕迹。她的皱眉,或者说,他对这种莽撞的懊恼,是于连的梦想遭到的第一次挫折。

他想:“她温柔,善良,对我有强烈的爱意,但她是在敌对阵营中教养成人的。他们极度恐惧这个由受过良好教育但却没有足够的钱谋前程的无产者组成的阶级。这些富人,如果让我们用同等的武器与之战斗,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呢?例如我吧,如果我做了维里埃的市长,我将怀着良好的心愿,如德·莱纳先生实际的那样公正,我定要把副本堂神甫、瓦勒诺和他们那些骗子行为彻底清除掉!让正义在维里埃取得彻底胜利!他们的才智构不成障碍,他们一直在蛮干。”

德·莱纳夫人之所以对于连的话大为惊讶,是因为她那个圈子里的人一直在说,罗伯斯庇尔卷土重来的力量主要源于下层社会的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年轻人,德·莱纳夫人的冷淡持续了很久。

而且于连感觉十分明显。这是因为她先是对于连的错话感到厌恶,接着又担心他,这些感情如此强烈地表露在她的脸上,当她沉溺爱河,满心温存的时候,这张脸是多么纯洁、多么天真啊。于连从此不敢再纵情遐想了。他少了些激情,多了些冷静,他发现去德·莱纳夫人房里见她是不合适的。她到他那里要略微好些,如果仆人看见她在房子里走动,至少有20种以上不同的托辞来解释。可是这种安排也有不便之处。于连从富凯那带回一些书,作为一个学神学的人,这些书他永远也不能从书店订购。只有在夜深人静才能阅读。

他希望能安静地读书而不被打断,就说果园里的那次吧,他因焦急等待而无心读书。从德·莱纳夫人那,他才能凭借另一种截然相反的方式理解那些书,他曾经壮着胆子问过她许许多多小细节。

一个出生在下层社会的青年,假如不明白这些细节,对一些事的理解将极为艰难,不管他多么有天分。接受一个无知的女人用爱情给予的解释,是一种比蜜还甜的滋味,于连能够直接地观察到今日之上流社会是个什么样子。他的头脑没有被2000前、或60年前伏尔泰和路易十五年代的上流社会的宣扬所蒙蔽。

他有种不可名状的兴奋,一重面纱在他眼前落下,他开始明白了维里埃发生的种种事件。展现在前景中的,是这两年在贝藏松的省长身边谋划的一些很复杂的阴谋。给这些阴谋支持的是那些来自巴黎、出自名流之手的信件。是为了让穆瓦罗先生,本地最笃信宗教的人,出任维里埃市长的第一助理而非第二助理。他的竞争对手是一位有钱的制造商,一定要把他挤到第二助理的位置上。当地上层人士时常到德·莱纳家中吃饭,说些意义不明的话,于连无意中听见,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特权阶层对于选择穆瓦罗先生出任第一助理很感兴趣,而城里的其他人尤其是自由党人则根本没想到这种可能。

大家都知道,这种选择的重要性在于:维里埃大街的东边要缩进九尺多,因为这条街被指定为王家大道。穆瓦罗先生有三幢房子要往后退,如果他出任第一市长助理,而德·莱纳先生被任命为议员而继任市长,他就能得过且过,让人们把那些占了公共道路的房子作些明显的修缮,这样就可以历经百年而不动。虽然穆瓦罗先生的正直虔诚有目共睹,但人们坚信他会顺水推舟的,因为他孩子多。在需要后退的房子中,有九座是属于维里埃知名人士的。在于连看来,这个阴谋的重要程度几乎能改变特诺瓦战役的历史,这说法还是他在富凯寄给他的一本书中看到的。

从于连开始出入本堂神甫家的五年来,有很多让他吃惊的事情,然而谦卑和谨慎乃是神学学者最重要的品质之一,所以他一直不能对此寻根问底以释奇心。一天,德·莱纳夫人指派她丈夫的贴身下人做事,这个人和于连的年龄相仿。“夫人,今天是本月最后一个礼拜五呀!”那人却回答说,神情古怪。“算了吧。”德·莱纳夫人相当不悦。“哼!”于连说,“他要到干草仓库里去,那儿以前是个教堂,最近好像又在里面举行礼拜了,可他们要做什么呢?这秘密我一直搞不明白。”“那是个很不错的组织,但有些奇怪,”德·莱纳夫人答道,“不接受女人,我只听说里面所有的人都你我相称。比方说刚才这个下人会在那里碰见瓦勒诺先生,这个那么高傲的人听见圣让和自己说话你呀你的,一点儿都不会生气。”她又用同样的口气说,“如果您很想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些什么,我可以去详细地问一下德·莫吉隆先生与瓦勒诺先生。我们给每个仆人支付20法郎薪水,为的是有一天他们不会掐我们的脖子。”时间跑得飞快。回味着情妇的迷人魅力,于连阴暗的野心抛到了九霄云外。

因为他们分属敌对阵营,故而他不能对她说任何令人不快乐的事情,也不能提任何不近情理的要求,这无形中增加了他得之于她的幸福与她施之于他的控制。孩子们十分聪明,他们在场时,他们俩只能使用谨慎稳妥地交流方式。此时,于连极恭顺地看着她,眼中柔情似水,听她讲述交际场中的情况。经常出现这样的状态:正说着某个供货或合同的巧妙骗局时,德·莱纳夫人的思绪会突然走神,发起狂来。于连便轻言细语地责备她,她竟然让自己对他做出如同对待孩子那样的亲昵举动。这是因为有时候,她有种幻觉,认为应该像爱孩子一样地爱他。她不是经常为他解答他那些幼稚的问题吗?这许许多多简单的问题,出生在上流社会的孩子15岁就都了解了。

转眼间,她又钦佩他如同自己的主人。他才华之高,才高八斗,她在这位年轻教士身上愈来愈清晰地看见了未来的巨人。她仿佛看见他成了教皇、成了首相。一个博学的人自有王国和教会为他安排位置。

9月3日晚10点维里埃全城人都被骑马宪兵惊醒了。他带来一个消息,国王将于下周抵达,而今天已是周二了。省长批准,或者说要求组建一支仪仗队,要尽一切可能地讲体面有排场。立即被派往韦尔吉。德·莱纳先生连夜动身回城,然后全城都行动起来了。每个人都有所要求,而无事之人则忙着租用阳台以便观看国王进城。

谁负责指挥仪仗队?德·莱纳先生立刻想到,为了那些需要修整的房屋主人的利益,让德·穆瓦罗来指挥是多么地合适。这将成为他取得第一助理位置的一种资本。德·穆瓦罗的忠诚不容置疑,谁也比不上,但他不会骑马。此人36岁,胆子极小,怕从马上摔下来,也怕成为别人的笑柄。凌晨五点,市长就差人把他叫来了。“您要想清楚,先生,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就如同您已担任了有教养的人们都希望您担任的那个职位。在这座城市里,制造业极为兴旺发达,自由党人已成为了百万富翁,他们渴望拥有权力,为此,他们敢拿起一切作武器。想想王朝的利益、国王的利益和神圣教会的利益吧。先生,您觉得我还能把指挥仪仗队的重担交给谁呢?”尽管对骑马畏惧之至,德·穆瓦罗还是像殉道者一般接受了这个荣誉。“我会举止得宜的。”他对市长保证。时间紧迫,他仅仅来得及让人为自己整理好制服,那还是七年前某位亲王穿过的。七点钟,德·莱纳夫人和于连带着孩子们从韦尔吉赶回来了。她注意到客厅中坐满自由党人的太太,她们都认为各党派要联合一致,同时想为自己的丈夫谋一个仪仗队中的位置。其中一位甚至说,“如果她的丈夫不能进入仪仗队,他会因此绝望破产的。”德·莱纳夫人很快就把这些人打发走了。然后她跑进跑出,忙里忙外。于连觉得很惊讶,更感到气恼,她神秘兮兮地,也不告诉他到底为什么这样激动。

“我早就该想到,”他想,内心十分痛苦,“碰到在家里接待国王这样的荣耀,她的爱情就靠边站了。这场面让她眼花缭乱。只有等到她的等级观念不再搅扰她的心神时,她才会再想起我。”

奇怪的是,他却变得更爱她了。屋子里到处都是干活的人,已经着手装饰了。他等了很长时间,都没等到和她说句话的机会。最后,他看见她从他的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件他的衣服。

旁边没有人。他想跟她说句话。她却不想听,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我太傻了,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她和她的丈夫一样在野心的驱使下疯狂。”可是她疯得相当严重,她很想让于连脱下那件讨厌的黑衣服,哪怕只一小会也行。她先后说服了专区区长德·莫吉隆先生和德·穆瓦罗先生,这个天真烂漫的女人的手段还真不一般。瓦勒诺先生本打算把马车借给本城最美丽的女人,以炫耀一下他的诺曼底骏马,但现在却同意借一匹给于连,这个他最厌恶的人。所有的仪仗队员都有漂亮的天蓝色制服,这种带着银质上校肩章的制服七年前曾经流行过好一阵儿。德·莱纳夫人希望能有一套全新的,但她只剩四天时间,于是便派人去贝藏松买回制服、武器、帽子等一个仪仗队员所必备的全部行头。值得一提的是,她认为在维里埃给于连做衣服不够郑重。可她试图让于连和全城的人都惊讶万分。在组织仪仗队和全城动员的工作结束以后,市长就忙着筹备盛大的宗教仪式,因为国王想在路过维里埃时祭拜圣克雷芒的遗骨,这遗骨是很出名的,存放在距城不到一法里的博莱·勒欧镇里。参加的教士很多,不过安排起来相当难;新任本堂神甫的马斯隆先生绞尽脑汁避免让谢朗先生在场。德·莱纳先生向他指出这样做是不合适的,然而没有用。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祖辈里有几位曾长期担任本省省督的,这次他被指定为国王的陪同者。

此人认识谢朗神甫已经有30年了。他到维里埃时肯定会打听他的消息,万一发现他已不受重用,他可是会去他隐居的小房子里看他的那种人,而且还会带上他能动用的所有随从。这会是怎样的一记耳光啊!“那么我在此地和在贝藏松就活该出丑了,”马斯隆神甫回答道,“他不能出现在我的教士中。他是一个詹森派,伟大的天主!”德·莱纳先生反驳说:“我亲爱的神甫,不管您怎样说,我还是坚持维里埃市政府不能让德·拉莫尔先生冒着被羞辱的危险。您非常清楚,在宫里他倒还守规矩,在外省就喜欢找碴嘲讽别人,只为寻开心就足够让我们在自由党人面前丢脸。”经过三天的谈判,直到星期六的夜半时分,马斯隆神甫的骄傲才在市长那已然蜕变成勇气的恐惧面前屈服,还得给谢朗神甫写一封恭维仰慕的信,请求他在体弱和年长允许的情况下出席博莱·勒欧的遗骨瞻仰仪式。谢朗先生为于连要来一份请柬,于连将作为助祭陪伴他。星期天一大早,成群结队的邻近山区的农民就到了,蜂拥着进入维里埃的街道。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在将近三点钟时,人群一阵阵地骚动起来,有人看见距维里埃两法里的一座悬崖上点起了烽火。这个信号表明国王已经踏上了本省地界。立刻,钟鼓齐鸣,本城的一门古老的西班牙式礼炮频频放响,表示对这件大事的热情。女人们都在阳台上观礼。仪仗队开始行动。光彩夺目的制服备受赞美,几乎人人都能从中认出一个朋友或一个亲戚。大家嘲笑德·穆瓦罗先生的胆小,他那紧张的手随时准备抓住马鞍架。可是他们突然发现的一件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第九排的第一名骑士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身材高挑,开始大家都没认出他是谁。但是很快,有人发出愤怒的喊叫,有人则惊奇得说不出话来,人群中出现了骚动。人们认出了这个骑在瓦勒诺先生的诺曼底马上的年轻人竟然就是木匠的儿子,小索莱尔。大家异口同声地谴责市长,尤其是那些自由党人。

怎么这个假扮神甫的小工人只不过做了他的小崽子们的家庭教师,他居然敢把他选作仪仗队员,而把某某先生和某某先生替换下来,这些人可都是身价显赫的制造商啊!“这些先生,”一位银行家的太太说,“应该当众羞辱羞辱这个粪堆里出生的、不知廉耻的小东西。”“他带着刀,而且很卑鄙,”旁边一个男人说,“得小心点,他没准会拿刀砍他们的脸的。”贵族圈子里的议论充满了阴谋的味道。太太们都寻思,这种极端的失礼是不是市长的个人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