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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柔情丽质哀怨蕴结

曹植《洛神赋》赏析

◎李健

作者介绍

李健,1943年生,山西介休人,196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78年入山西大学中文系师从姚奠中先生学习古典文学,1981年获山西大学古典文学硕士学位。退休前为山西教育出版社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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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有诗眼,文有文眼,“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就是《洛神赋》的文眼。全篇至此,恨怨俱集。于是洛神举袖掩面悲啼,泪水浸湿了衣襟。从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怎不令人悲伤怨恨?“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就是曹植与自己的美好理想诀别时,惆怅愤懑,所放之悲声。

个人神恋爱而不能结合的哀怨故事,塑造了美丽、纯洁而又多情的洛神形象。曹植的《洛神赋》借神话传说并加以浪漫主义的想象,写出了一关于《洛神赋》的写作动机,曾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曹植当初曾向美丽的甄氏求过婚,未能如愿,而后来曹丕娶了甄氏,于是曹植一直心怀不平。黄初年间曹植入朝,这时甄后已死,曹丕把甄后留下的出嫁时陪送的枕头赠给了曹植。曹植就在这次归藩途经洛水时在梦中见到了甄后,于是写了这篇赋,名为《感甄赋》,后来又被魏明帝曹睿改为《洛神赋》。这个故事最早见于宋代尤袤的《李注文选》刻本的李善注文中。李善是唐代人,到底是李善误引了不可靠的说法呢,还是别人伪造了这段注文?其说不一,纷然无定论。然而,这个故事的不可靠则是无疑的。

“感甄”的故事是很有戏剧性的,用它来注解曹植作《洛神赋》的动机和《洛神赋》的思想内容,似乎也说得通,因此有人总愿意相信它。但是,这个说法完全经不起推敲,不仅材料的出处不可靠,而且所说的曹植曾求婚于甄后和曹丕赠枕等情节都与史书记载不符,与当时人物之间的关系情理不合。“感甄”的说法作为小说流传颇广。我们要弄清《洛神赋》的真正写作动机和它的思想内容,必须抛开“感甄”说的影响,实事求是地去了解写作这篇赋的历史背景和分析作品本身。

《洛神赋》中的情节本来是虚构的,那么黄初三年是否有朝京师、过洛水的事也就不必深究了。但此赋的写作年代则大致可以确定是在黄初三年或之后不久。这正是传说曹植写七步诗的年代。曹植、曹丕争夺王位的斗争日趋激烈。曹操死后,曹植就屡受曹丕的猜忌和迫害,拯世济物的抱负更不得施展,精神上十分苦闷。个人的思想和性格与社会环境之间的不可克服的矛盾,使他在文学上取得了与前期相比更为突出的成就。《洛神赋》就是曹植在其兄曹丕即位之后精神上更受压抑时的作品。

《洛神赋》的思想内容是十分隐蔽和含蓄的,因此很容易被附会的说法曲解。其实,作者在赋的序言中已对自己的写作动机作了提示。据序文说,写作此赋的动机有二。一是根据古代关于宓妃的传说。相传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溺死于洛水而为洛水之神。屈原的《离骚》中曾提到过她。二是受宋玉《高唐赋》楚王梦会神女故事的启发。在屈原的作品中,宓妃是一位高傲而无礼的女神,关于她的故事并没有展开。《高唐赋》中所说的神女故事叙述也极简单。《洛神赋》正是借神女故事来展开宓妃的故事,再加以丰富的想象,使宓妃获得了新的更为鲜明、丰满的形象,作者就借此来抒发自己的胸臆,这就是《洛神赋》的艺术构思。

《洛神赋》虽然在构思上和描写上明显地受了宋玉《高唐赋》、《神女赋》和《登徒子好色赋》的影响和启示,但《洛神赋》绝不仅仅是模仿前人之作。它在艺术上很有创新。赋这种文体在曹植手中已与宋玉等人一味铺陈描写的写法不同了。《洛神赋》的故事情节贯穿始终,其中的人物形象更为鲜明生动,具有个性,描写更富于抒情性。赋的感染力不仅通过描写语言的铺排,也通过人物形象和故事,使抒情和描写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思想内容上,《洛神赋》更多地继承了楚辞的精神。作者在洛神身上寄托着自己的理想,表现了自己在特定的时代环境中的情绪。和宋玉赋的注重客观描写相比,《洛神赋》则主要是在抒写主观感情;和宋玉赋的寓意讽谏相比,《洛神赋》则意在表现自己的不幸和怨愤。

《洛神赋》除序文外,全文可分为六段。第一段从开始至“臣愿闻之”,写作者归藩途中得遇洛神的情形,并引出下文对洛神肖像的描写。第二段,从“余告之曰”至“采湍濑之玄芝”,集中描写了洛神的仪态、容貌、服饰和神情动作,为下文写爱慕之情作了铺垫。第三段,从“余情悦其淑美兮”至“申礼防以自持”,委婉曲折地写出了作者对洛神的爱慕之情和由此引起的矛盾心情。第四段,从“于是洛灵感焉”至“令我忘餐”,写洛神钟情于君王的情态和内心活动。以上两段,分别从恋爱双方来写爱情,又为后面的悲剧结局作了抒情准备。第五段,写因“人神之道殊”,双方不能结合,洛神只得满怀恋情,含恨离去。这一段文势有一个大转折,从相爱到相离,故事也就有了结局。第六段,以抒写君王的眷恋和惆怅之情结束全篇。这实际上已是整个故事的尾声了。全文结构十分严密,六个部分环环紧扣,情节波澜起伏,步步加强抒情气氛,最后涌出高潮,末段虽系尾声,却绝不可少,并且篇终而余韵未尽。《洛神赋》所具有的结构美在同类赋作中也是少有的。

洛神是这篇赋的主要描写对象。这是有着丰富、复杂的思想感情和性格的理想化的形象。作品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刻意描写了洛神的美,并以此为抒情的出发点。

作者写洛神的美是从外形美入手的。赋的第二段写到洛神的出现,首先集中地描写了她的外形美,气象十分壮丽。从“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开始,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文字。一系列美妙动人的比喻,表现出洛神那轻捷柔婉的动态和娴静庄重的静态。而秋菊、春松之比,在赞美其仪态高贵的同时,也暗示了其品格的高尚。这段的最后一句,描绘洛神远望“皎若太阳升朝霞”,近察则“灼若芙蕖出渌波”,更从不同的角度,极形象地写出了洛神的光辉灿烂和无比美艳。这一小节,作者用自然界中最瑰丽的景象作比,描绘了洛神降临的动人一幕。其“婉若游龙”一语,前人用过,“翩若惊鸿”,则由曹植首创,成为生命力很强的成语。

接下来,是工笔细描洛神的容貌、服饰、神情、动作。这里有特别动人的关于洛神情态、动作的描写。赋中写她隐身于芬芳的幽兰丛中,又漫少在山脚下;她跳跃嬉戏,把她柔嫩的臂腕伸向水边,采摘急流中的黑芝。这是多么纯真活泼的少女的形象!这时的洛神,真是可爱极了。

在曹植笔下,洛神不仅面貌、身材、体态极美,而且具有内在的智慧美和品格美。当君王向她表示了爱慕之情以后,洛神则表现得既多情而又明于礼度。她举起琼玉作答,指着水下所居约君王相会。这是洛神形象的进一步深化。

洛神的性格随着情节的发展变化而逐渐丰满起来。当君王犹豫狐疑,“申礼防以自持”时,洛神又表现得激动不安了。她摇曳徘徊,怅然哀啸。这又是一个多么富于激情的女子!这些细节写出了洛神性格的又一个侧面。然而还不止如此,洛神还有更深沉的感情流露。“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洛神以匏瓜星的无偶和牵牛星与织女星的分离来慨叹君王的寂寞独处,表示深切的同情。这就进一步表现了洛神的多情和善良。这时的洛神,处于钟情和热恋之中,她的行动表明她心情异常激动。她忽而飘然起飞,忽而又在水面上轻步行走,好似要离去,却又返回。她含情脉脉,目光分外有神,玉颜更加光润。她有话而还未出口,已可嗅到她气息的幽香。这些细节描写实际上已近于心理描写,活画出恋爱中的洛神的情态和内心活动。同时,君王的爱慕之情已到不能自持的地步,也显得十分自然。

对洛神的美的描写已导致了两相爱慕的结果,这时,他们的结合已成为必然。至此,作品也基本上完成了对洛神的形象塑造。

接下来,笔锋一转,洛神要离去了。这时,已经人格化的洛神又恢复了神的身份。于是文势急转直下,写了这一对情人诀别的悲剧场面。赋中描写了洛神将去时的众神的活动,造成了一种不可抵御的声势,这声势表明洛神与君王之间相隔着神与人的鸿沟。洛神的心情是矛盾痛苦的,她已“越北沚,过南岗”,而又返回身来,徐徐陈说交接的道理。“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人和神的不同身份,使他们之间的爱情不得不断绝,美丽而年轻的洛神竟不能享受爱情的幸福,这是多么不合理的事啊!

诗有诗眼,文有文眼,“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就是《洛神赋》的文眼。全篇至此,恨怨俱集。于是洛神举袖掩面悲啼,泪水浸湿了衣襟。从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怎不令人悲伤怨恨?

“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就是曹植与自己的美好理想诀别时,惆怅愤懑,所放之悲声。

曹植虽然失去了抗争的力量和勇气,还是对曹丕存在着幻想。在《洛神赋》中,洛神临别时向君王倾诉了衷情:“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这两句诗可以认为是曹植向曹丕说的。清代何焯说:“植既不得于君,因济洛以作为此赋,托词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何焯的看法是有道理的。曹植向文帝表示自己的忠诚,这是曹氏兄弟之间的君臣关系决定的。他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臣子,不得不完全屈服。他的怨愤是委婉的,有限的,并且不敢直接指向曹丕。而他表示忠诚的态度却是十分明白的。就曹植的思想性格和处境来说,这也是合乎情理的。

《洛神赋》的抒情内容主要是通过对洛神的描写来完成的。作者写洛神的美,就是在写理想,有时也是在写自己。不能把《洛神赋》看做是那种影射时事的作品,很难指明赋中的哪个人物是影射现实中的哪个人物,也不能简单地把作品中的人物关系和生活中的人物关系相比附。但是赋中所表现的情绪,却是作者在现实生活中情绪的反映。这种情形在屈原的作品中就是常有的,是并不难理解的。《洛神赋》中所表现出来的对意中人的爱慕、追求、彷徨、忧惧,不能如愿的痛苦,忠诚的表白,这些都是作者自身在现实生活中所经历着的。

除了洛神以外,赋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君王,即处于幻想状态的作者自己,也在抒情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不仅与洛神在感情上相呼应,构成了曲折的情节,而且更直接地抒发自己的感情。他爱慕洛神却又无由表达,“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解玉佩而要之”。这些句子俨然屈原口吻,其急切取得信任的心情毕现。在洛神离去之后,那一段由他自己出场的直接抒情也是精彩动人的。他已走下了山陵,心仍然留在那里,他怅然若失,想象着洛神出现的情形,回头张望那洛神出现过的地方,愁绪满怀。他希望洛神重新出现,竟驾小船沿江上溯去寻觅。越是思念,就越是增加着眷恋,耿耿难眠,身上沾满了繁霜,直至天明。让仆夫驾好车,还是回封地去吧,拿起了鞭儿,却是依依不舍难以离去。这是前面抒情高潮的余波,也是这篇赋的尾声。作者这种以直接抒情来收束全篇的写法,给人以更为切实的感受,更突出了自己的抒情形象。

总的来说,《洛神赋》有鲜明的人物形象和虽简单却还完整的情节。它有故事,但用意并不在于叙述故事,而在于借人物和情节来抒情。它是一篇抒情赋,和一般的赋一样,也使用了铺排手法,对描写对象也作了过细的、夸张的描写。而它又与其他许多赋不同,那就是它的形象要具体鲜明得多,而铺排又不大量集中,这就避免了繁冗和矫饰,而保持了赋体的凝重、富丽的艺术特色。它的语言华美而不艰涩,文章波澜起伏,毫不平板。再加上蕴积颇深的思想内容,就使这篇赋成为汉魏六朝抒情小赋中的优秀作品。

钟嵘曾指出曹植的艺术风格“骨气奇高,词采华茂”。这个风格,在《洛神赋》中也有突出的表现。但是,《洛神赋》和其他许多作品如《吁嗟篇》、《美女篇》、《赠白马王彪》等篇相比较,则还表现出另外一方面的风格:柔情丽质、哀怨蕴结。这是他的艺术风格,也是他的性格。特别是他后期的作品,这一风格更为明显。他的作品很注重抒情,并总有一种热切的感情,三回九转,凄婉动人。而同时,他的作品中又总是郁结着怨愤和凄凉,难以喷薄而出。他的这种风格的形成若要细分析起来,自然有其各方面的原因。而我们读了《洛神赋》,当也能体味出作者这种风格的存在及其艺术的价值吧?

洛神赋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识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睞,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鵟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于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4年第1期:柔情丽质 哀怨蕴结——曹植《洛神赋》赏析)

◎牟世金